胡二杰
長期以來,歷史問題似乎成為困擾中日關系的“死結”之一,每每伴隨兩國關系的起伏而卷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近年來,中日關系因釣魚島等相關問題而陷入持續緊張的狀態,兩國圍繞歷史問題的外交文宣戰也愈演愈烈。雙方在輿論戰場上“硝煙彌漫”,已然成為雙方博弈、抗衡的主戰場之一,吸引了兩國國內民眾和國際輿論的密切關注。
必須要認識到,中日外交文宣戰的核心是爭奪話語權。“話語權”這個概念由來已久,在不同的語境下,內涵不盡相同。早在20世紀70年代,法國學者福柯就率先提出了“話語即權力”的命題,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1]。進入新世紀以來,話語權已成為國際關系中權力的最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軟權力”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在當今時代,國際政治具有濃厚的“話語權政治”色彩,外交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話語權競爭行為。
國家話語權的基礎是其綜合國力。通常而言,國力強大,話語權才大;國力弱小,話語權就小。中國如今在與日本打交道時越發有底氣,越發自信,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國當前的強大綜合國力。據統計,中國的經濟總量已于2010年增至5.88萬億美元,超過日本躍居世界第二。不過,國力和話語權之間雖然存在正向關聯,但國家實力并不必然能轉化成話語權,國際話語權也從來不是嚴格按照國家實力大小來分配。否則就難以理解為什么一些中小國家在某些特定國際議題上具有強大的話語權。具體到中日歷史問題上,一定要破除一種幻想,即認為中國可以擱置這個問題,不與日本人理論,而是繼續埋頭發展經濟,等中國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自然會在歷史問題上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實則不然,“一個國家的實力只有通過話語經營,轉化為由話語體現的國際主流議題的設置力和引導力,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吸引力,所表達含義的廣泛認同度以及話語邏輯的說服力等因素,才說明擁有國際話語權”[2]。
作為日本軍國主義的最大受害者,中國在戰后中日邦交正常化過程中已經最大限度地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忠恕”之道,而日方在歷史問題上的深刻反省和誠懇道歉幾乎已是中方的底線。而一直以來,日本右翼分子孜孜以求的正是要突破這個底線。甚至日本首相安倍曾堂而皇之地稱,每個國家都對本國歷史抱有自豪感,相互尊重很重要;把歷史問題作為外交牌的做法是錯誤的。由此可見,日本右翼分子不僅不愿意為日本曾經的戰爭罪行反省,反而引以為豪。這是非常可怕的情景。如果對日本右翼這種為歷史“翻案”的行徑予以容忍乃至縱容,那么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可能會在并不遙遠的未來成為現實。“殷鑒不遠,來者可追”。日本政府如果不對過去的侵略行徑做真正的檢討,而是肆意扭曲乃至美化不光彩的歷史,中日關系難以獲得光明的未來。所以,于今天的中國而言,爭奪中日歷史問題上的話語權可謂刻不容緩,不容有絲毫的懈怠和退讓。
在此輪中日外交文宣戰中,中方具有比較精彩的表現。這顯示,中國外交文宣工作已經取得長足的進步,“中國立場,國際表達”正在成為中國對外傳播新的追求。當然,這種進步來之不易,是中國60多年外交文宣工作不斷探索和積累的結果。
重視文宣工作是我黨在長期革命歷程中總結的最重要經驗之一。毛澤東在延安時期就曾說過,“筆桿子和槍桿子結合起來,事情就好辦了”。新中國成立后,對外交文宣工作的重要性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不僅在反帝反美宣傳方面取得諸多成績,中蘇之間長達十年的論戰也顯示中方對社會主義陣營內部話語權的高度重視。當然,在改革開放前,中國的外交文宣工作具有非常濃厚的“革命”色彩,強調意識形態的對立和斗爭,譬如以美國為對象的《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聲明和以蘇聯為對象的“九評”等。應該說,當時的外交文宣工作服務于特定的對外戰略目標,在特定時期也發揮了特定的功效。而伴隨國際國內形勢的急劇變化,外交文宣的主要對象、口徑和內容往往也隨之發生改變。譬如,20世紀80年代末中蘇關系正常化之際,鄧小平同志曾指出,經過20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中蘇十年論戰都講了許多“空話”,“現在我們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說的都是對的”[3]。
改革開放后,中國選擇了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對于一切國際事務,都從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根據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決定自己的立場和政策。與之相伴,中國外交文宣的意識形態色彩逐漸淡化,更多著眼于向國際社會說明中國在相關問題上的立場和政策。與此同時,中國外交文宣的方式方法也在不斷改進,“大鳴大放大字報”式的革命文宣逐步為強調“有理有利有節”的務實文宣所代替。進入新世紀后,由于傳播手段的發展、新媒體的推廣以及民眾知識素養的提升,我國的外交文宣工作迎來了嶄新的機遇,但也面臨巨大的挑戰。目前,我國已建立起一支具有深厚專業素養的外交文宣人才隊伍,并不斷改進和優化“向世界說明中國”的方式和方法,在諸多實踐中取得了很好的收效。當然,“外交宣傳”這個字眼也越來越多地為“對外傳播”或者“對外交流”所代替。
在當今時代,要強化外交文宣的效果,乃至提升國際話語權,有意識地提高話語質量是主要的路徑。而要提升話語質量,關鍵點之一就是話語要能為國際社會所“聽懂”,要符合受眾的思維和認知方式。在這方面,曾擔任過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主任的趙啟正先生提煉出“中國立場,國際表達”的觀點:“站在中國的立場上正式地表達自己時,必須用國際上能理解的方式才能收到理想效果。”[4]趙啟正先生指出,對于一些表達中國立場和中國特色政治的詞語和句子,必須要考慮受眾的認知特點,進行精確的理解和修辭,使其意義更容易被一般外國民眾所理解。
應該說,目前我國政府在進行外交文宣時已展現出比較強的“中國立場,國際表達”的意識和能力。譬如,近期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先生在中日歷史問題上的成功發聲可謂是“中國立場,國際表達”的成功典型之一。2014年新年伊始,劉大使在英國主流媒體《每日電訊報》上刊文,強烈批評安倍2013年年底參拜靖國神社的罪惡行徑。劉大使開宗明義,非常生動地援引了在全球風靡一時,在英國幾乎家喻戶曉的小說及電影《哈利·波特》中的邪惡人物“伏地魔”及其邪惡的“魂器”:“如果把軍國主義比作日本的伏地魔,靖國神社無疑是藏匿這個國家靈魂最黑暗部分的魂器。”[5]與此同時,劉大使著重強調,中英兩國是二戰時期的盟友,是戰勝日本軍國主義的主戰國。該文一經刊出即引起巨大反響,旋即在海內外廣為流傳,對安倍政府形成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在總結該文的成功經驗時,劉大使本人表示:“在國際傳播過程中,是使用我們自己慣常的概念和表述,僅僅翻譯一下就照搬到國外,還是用‘本土化’表達激發更多共鳴?答案自然是后者。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需要不斷探索。”[6]
如果說中國在外交文宣工作方面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我們需要牢記,中國此輪外宣戰的對手日本也并絕非等閑之輩,不能掉以輕心。在安倍政府一系列不負責任的言行背后,日本扭曲的戰爭史觀是日本右翼在歷史問題上恣意妄為的癥結所在。
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就秉承面對國際危機或沖突時,文攻和武備雙管齊下的一貫做法,在對外輿論宣傳戰方面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譬如,在甲午戰爭期間,日本外交部門推動戰時外宣體系的建立,組織外交人員和學者積極撰稿,向西方媒體大力宣傳日本的主張,將危機乃至戰爭的根源歸結于中國的頑固僵化,將日本包裝成挑戰邪惡的龐大帝國的勇士。日本的對外宣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赤裸裸的侵略行為被披上了文明和進步的外衣;相比之下,清政府方面幾乎是徹底的沉默,受害至深卻難以獲得國際輿論的足夠支持和同情[7]。日本的這種混淆視聽、扭曲事實、丑化對手、美化自己的外宣伎倆在此后的日俄戰爭、侵華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等多次國際危機、沖突乃至戰爭中屢試不爽。
日本肆無忌憚的對外擴張最終將自己送上二戰戰敗國的審判席上,并一度被解除了軍事武裝,但日本的對外宣傳能力卻從未喪失。進入20世紀70年代,國際社會對日本的關注不斷增加,疑慮、戒心甚至反感也越來越多。“在這樣一個時刻,向海外傳達日本立志成為和平國家、文化國家的正確姿態和努力扭轉錯誤的認識,成為日本外交迫在眉睫的任務。”[8]114從1971年開始,日本在此前一般宣傳的基礎上,開始了面向部分特定國家和地區的特別宣傳。較之于著眼中長期效果的一般宣傳,特別宣傳以取得短期效果為目的,對特定國家和地區機動靈活地集中實施。日本特別宣傳的手段多種多樣,包括:以國外有影響的人為對象的研討會、講座、演講會;視察經濟合作項目;利用電視播放短片電影等電視宣傳手段;在海外有影響的報刊雜志上刊登有啟發性的報道;制作分發各種題材的宣傳資料等。對外特別宣傳最初主要針對美國,后外逐漸擴大到西歐、中東、近東以及亞洲等。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伴隨日本右傾主義的發展,歷史問題頻頻激化,引起國際社會尤其是亞洲鄰國的強烈反對,而信息化社會的到來則使得公眾參與國際關系的廣度、深度和速度空前加大。面對新的國際環境,日本政府優化外宣領導機制,強化人文外交,重視新媒體技術和形式的作用,開創“科技外交”新形式,其對外宣傳和公共外交表現出了很強的靈活性、連貫性和創新性[9]。進入新世紀以來,日本面對經濟發展停滯、少子老齡化等國力頹勢,更為重視“軟實力”的作用,尤其是通過宣傳和文化交流直接作用于外國公眾和輿論的“公共外交”。其中,日本對發展勢頭強勁的中國充滿焦慮,在對外宣傳方面表現出與中方進行正面競爭的強烈意識。“中國的崛起使日本地位相對下降,這種擔憂引起了日本對海外宣傳的重視。中國對外宣傳和文化交流日趨活躍也加深了日方的競爭意識。”[8]123
目前,日本在外宣方法掌握和技巧運用方面更加駕輕就熟,力爭國際支持。在與中方關于歷史問題的外交文宣戰中,相比于之前的歷屆日本政府,安倍內閣表現得更為主動、強勢,甚至在某些言辭舉措上表現出顯而易見的傲慢,試圖在全世界面前搶奪話語主動權。有鑒于日本在外交文宣方面的豐富經驗和強大能力,在圍繞歷史問題的外交文宣戰中,我方應對日方的各種舉動保持高度關注和足夠警惕,做好打外宣持久戰的準備,并不斷提升我方的外宣能力和話語質量。
安倍政府在歷史問題上一系列極不負責的言行可謂集日本右翼之大成。安倍本人曾表示:“如果想把我叫做右翼軍國主義者,那就請便吧。”安倍不僅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參拜靖國神社,還宣稱將遍訪二戰末期日本侵略軍曾激戰過的南太平洋地區島國慰藉亡魂。安倍的這些言行并非其個人的標新立異,而是二戰后日本在戰爭史觀問題上長期扭曲發展的結果。日本學者吉田裕指出,戰后日本在歷史問題上曖昧態度的癥結就在于“日本政府在勉強承認戰爭侵害性和加害性方向上的政策轉變,并沒有明確的歷史觀和戰爭觀給以保證和支持”[10]。
眾所周知,由于冷戰的國際環境和美國尋求將日本打造成“反共防波堤”的戰略訴求,對戰敗國日本的戰后處理和改造極不徹底,侵略戰爭的最大犧牲者亞洲各國的獨自要求大部分遭到無視。在這種狀況下,日本形成了關于戰爭問題的雙重標準:即對外承認必要的、最小限度的戰爭責任,而在國內則把戰爭責任問題完全擱置起來。日本歷屆保守黨內閣在國內均堅持否定戰爭責任的立場,圍繞戰爭評價問題成為區分“保守”和“革新”的分水嶺。為達到模糊侵略歷史的目的,日本右翼勢力在戰后先后提出了“日美同罪論”“自衛戰爭史觀”和“解放戰爭史觀”等顛倒黑白的主張[11]。
日本還積極將本國扭曲的戰爭史觀向外輸出,希望以此掩飾乃至洗脫曾經的戰爭罪行。在二戰后初期,日本在二戰中的侵略罪行使得東南亞國家普遍對其不信任。從20世紀60年代起,日本政府就不斷加大對外宣工作的物質投入,努力修復因戰敗而受損的國際形象。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伴隨日本經濟的騰飛,爭當政治大國成為日本汲汲以求的目標。一些日本政治精英轉而認為,戰爭責任問題形成了日本在亞洲地區發揮積極領導作用的政治性障礙。因此,這些政治精英所強烈意識到的只是如何有效地打動亞洲各國的輿論,努力洗脫日本昔日的戰爭罪行,消除受害的亞洲各國對日本的強烈戒心。這樣一種政策取向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曾根內閣,基本上被其后的自民黨內閣所繼承,只是程度差別不同。幾十年中,日本憑借經濟援助和合作、文化交流以及其他多種手段,已經比較有效地“淡化”了其負面形象,騙取了部分國家的信任。由于日本經援和外宣的雙重作用,印尼、印度等國甚至部分認可了日本扭曲的戰爭史觀。
中日關系中的歷史問題雖然是意識形態領域的問題,但這種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絕非通過巧妙的外宣或公共外交就能根本解決。雖然日本的外交文宣能力和技巧不容小覷,但外宣能力或技巧并非萬能,更重要的在于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再高明的謊言也終究是謊言,巧舌如簧或許可以暫時混淆國際視聽,卻終究難以彌合中韓等日本侵略行為受害國心靈上的傷痕。從現實看,冷戰后,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日本與中韓等鄰國的民眾情感一路下滑,似有將此前半個世紀的苦心經營付諸東流之勢,這是對日本政府在歷史問題上不負責任言行的最好回應。應該說,在歷史問題上,中方需要的僅是開誠布公,向國際社會說明事實和真相;而日本則很大程度上是在文過飾非,淡化或掩蓋自己的罪行。所以,中方在道義已占上風的前提下,一定要有贏得國際輿論的足夠信心,并不斷提升外宣能力和水平,傳播好中國聲音,為事實和真相昭示于世界民眾而持續奮斗。
[1]杜小真.福柯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
[2]韓方明.公共外交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97.
[3]鄧小平文選: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94-295.
[4]趙啟正.公共外交與跨文化交流 [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88.
[5]Liu Xiaoming.China and Britain won the war together[N].The Telegraph,2014-01-01.
[6]劉曉明.日本軍國主義就是伏地魔[N].人民日報,2014-01-10.
[7]澳華人學者:120年前,日本大勝甲午輿論戰 [EB/OL].(2014-02-13).http://world.people.com.cn/n/2014/0213/c1002-24349 193.html.
[8]金子將史,北野充.公共外交:“輿論時代”的外交戰略 [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
[9]武萌,張利軍.公共外交與二戰后日本國家文化軟實力構建:戰略管理與戰術選擇[J].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6):21-26.
[10]吉田裕.日本人的戰爭觀:歷史與現實的糾葛[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0:10.
[11]孫立祥.日本右翼勢力的“自衛戰爭史觀”辯正 [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