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仕華
家是年的方向
◎周仕華
“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一曲深情款款的歌,唱出了多少離開家鄉(xiāng)在外居住或工作的人的共同心聲?年關(guān)將至,許多人無論千里迢迢、萬事阻隔,都會不顧一切地往家里趕,與父母、妻兒、兄弟們團聚、進餐,共話親情,圍爐敘離別思鄉(xiāng)之苦。
一
2008年那一場50年一遇的大雪,雖已整整過去了5年,許多感人的瞬間和細節(jié)卻仍記憶猶新。戰(zhàn)天斗地,爭分奪秒,掃除一切障礙,也要回家。火車站人山人海,購票窗口排起長龍,汽車無奈滯留,列車因故晚點,機場被迫關(guān)閉。要想回家,非一里兩里路之遙,豈是步行可為!一天,兩天,三天,雪為什么就這樣不知人情冷暖,把歸心似箭的人們強橫地隔阻在大年之外?在這個時候,更多的人往往欣賞的是“人定勝天”的力量和意志,而我卻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要更多地“敬畏自然”。不然,面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為何就成了災(zāi)難?渴盼早日回家過年的人們,竟這般束手無策。
不是每年都會遇到大雪封路,歷經(jīng)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又熬到了另一個深冬,年就在不遠處眺望。給親朋好友打電話,總忘不了問一聲:“今年過年回家嗎?”得到的回答多半是:“到時候再看吧,心里還是很想回來的,只是……”為什么“只是”?卻得不到肯定的回答。時間還早嘛,生活中有太多的變數(shù),天氣、工作、生活境況各方面都不確定,生怕肯定的回答得不到兌現(xiàn)而更傷了親朋好友的心。于是來一個“只是”緩解一下,萬一不能回家過年,也好有個退路。
掐指算來,我們一家人已有好幾年沒有團聚了。平素里,惟有父母在老家守著幾畝薄田瘠地,種著玉米、紅薯、洋芋、蔬菜,養(yǎng)著豬、雞、狗、貓,日子恬淡而幸福。姐姐在外地務(wù)工,弟弟們遠在新疆和浙江做事,只有我和大哥離老家最近,節(jié)假日“常回家看看”還是有的。回到老家,看著熟識的山水,撫著從小伴我一起長大的樹木,幸福而傷感。時間真是一把無情的利刃,割斷歲月模糊的記憶,惟有一些殘存的片斷,時常隱隱地在心中浮現(xiàn)。
山更加荒涼,水更加枯瘦,房屋更加稀少,村莊在瘦身,二十多年來,整整瘦了一大圈。在記憶里,老家所在的村莊原有近四十戶人家,而現(xiàn)在,已不到二十戶,且大多只有老人居住。惟有過年那幾天,村莊才有生氣,不管是出門打工,還是在外工作或定居的人,都會回老家來看看,既探訪親人,也搜尋過往的點滴記憶。有時候遇到認識的老人,我會主動跟他們打招呼,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你到哪里去呀?”也許,他們的記憶中于我,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又怎會知悉如今的我呢?每遇及此事,便會覺得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確實所言非虛,若用到我身上當改為“老人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往哪里去?”要更合適些。無論如何,蘊含的情愫是相似的,都是一種怪味的鄉(xiāng)情與離愁。
二
電話相約,我們一家子都決定今年回老家過年,是時候下決心一聚了。數(shù)一數(shù),都有三年全家人沒有在一起拉拉家常敘敘舊了。只是在電話里,聽母親嘮叨家鄉(xiāng)的四季變化。春花開,夏蟬鳴,秋果香,冬雪飄。或是東家的狗下崽了,西家的貓被毒死了,某某遠房親戚又去世了。其實,在老家的鄉(xiāng)村,哪一家不是如此情形呢?
朔風愈緊,年味漸濃,街道更擠。一場城市包圍鄉(xiāng)村的“戰(zhàn)斗”正在打響,平時在工地上,廠房里,辦公室里的人們,都一股腦兒地涌向農(nóng)村。那個存放著兒時的記憶,熟識的鄉(xiāng)音,裊裊的炊煙的地方。回家,就這么簡單,腳步匆匆,朝著日思暮想的方向。
“呵,侄女兒都這么高啦!”
“唉,奶奶如果還在世該有多好啊!”
“怎么就是大哥沒有回來,不會又是在工地上加班吧?”
驚喜、嘆惜、遺憾。人世間最大的悲傷,莫過于物是人非!兄弟相見,故知重逢,執(zhí)手問候:“兄弟今年在哪里發(fā)財?”唉,為了一個“錢”字怎么那么多人就甘愿背井離鄉(xiāng)?生活壓力大啊,這年頭,每個人生活得都不輕松,過得都不容易。
家家戶戶打糍粑、殺年豬、貼春聯(lián)、掛燈籠,年味就在空氣中氤氳,喂飽了鄉(xiāng)村。年,成了一種解不開的情結(jié),家是年永恒不變的方向。回到家,遠離城市的喧囂,遠離工作的煩惱,擁抱親情,擁抱炊煙,讓鄉(xiāng)情把胃填飽。
兒女們都回家過年,數(shù)老人們最忙,也最開心。父親把火坑里的火加得旺旺的,熱氣驅(qū)走了冬日的嚴寒,一家人圍著火爐,其樂也融融。有講不完的故事,訴不盡的辛酸,也有分享不盡的成功與喜悅。母親大秀廚藝,生怕做不出孩子們最喜歡吃的味道。其實,地道的家鄉(xiāng)飯菜,綿密的親情,就是最美的佳肴。吃,成了回家過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成了家人在一起的主題。人的味蕾真是奇妙,無論離家多久,都還能識別小時候的最愛。老人們的記憶也如味蕾一般,孩子們最喜歡吃什么,一輩子都忘不了。
清燉小炒,都比不上火燒,火坑里火旺著呢,拿幾個紅薯、土豆、玉米烤著吃,是無比的美味。吃飯也不用圍桌,把臘肉火鍋往三腳架上一放,湯燒得滾沸,邊吃邊放入自家菜園里生產(chǎn)的大白菜,吃得放心又舒心。若是再酌二兩小酒,與老父親,與兄弟們同飲,觥籌交錯間,情趣又將如何?難道這不正是人生之快意乎?真是比城里上好的“農(nóng)家樂”還要農(nóng)家樂,樂在愜意的親情,樂在地道的家鄉(xiāng)味道。
三
眼看只有三四天就要過年了,我才匆匆踏上回家的路途。帶上越冬的衣物,攜妻挈女,買上一些老家沒有的年貨匆匆往家里趕,已成為年年都有的常態(tài),周而復始。
正好,兩個弟弟也回家過年,大哥也去,該好好團團圓,說說話了。弟弟是坐火車回來的,他遠在新疆要回家一趟也頗不容易,網(wǎng)上徹夜地搶票心力交瘁不說,光在車上就要輾轉(zhuǎn)幾天幾夜。從出發(fā)上車給我打來電話開始,我就一直關(guān)注著他的行程,隨時保持著短信聯(lián)絡(luò),畢竟安全才是第一嘛。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六,我們一家三口也準備收拾東西,趕車回老家過年。凌晨五點多,窗外還是一片黑暗,我卻全無睡意,索性起床,正好小弟發(fā)來信息,說一會兒就到了,要我們等他一起回去。幾年沒見到小弟了,平時多是打打電話,網(wǎng)上聊聊天,要見面了還真有點激動。
天剛微微亮,小弟就到了。我連忙到樓下去接他,老遠就看到弟弟正朝這邊走來,向我揮手打招呼。他提著一個行李包,戴著一幅近視眼鏡,略微地留著一些胡須。臉上因旅途勞累儼然寫著疲憊,不過無法遮掩親人見面的喜悅和他應(yīng)有的書生氣質(zhì)。大男人見面,不需要相擁流涕,太婆婆媽媽,太小女人了,會讓人笑話。不過,男人也有柔腸。看到小弟那一刻,我的淚差點滾出眼眶。是喜悅,是辛酸,是悲愴,滿心話說不出來,默默地接過他的背包,一起上樓。
拎東西,擠車,中途在鎮(zhèn)上換乘鄉(xiāng)村公交,一切緊張而有序。看到開往老家的車,倍感親切,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車十分擁擠,車內(nèi)堆滿年貨,許多人只好站著,一路都有上車下車的人,車子行進十分緩慢。聽到的都是鄉(xiāng)音,看到的也常有熟悉的面孔,當然也少不了從外地趕回家過年的人,眼神里如我和小弟一樣充滿期待。
車行至騾子塆,下車的人比較多,停了較長的時間。我索性下車,打量悠悠的河水,聆聽著她依然優(yōu)美的歌聲。看著高聳入云端的青龍山和花塔寺,還有橫跨在河面上的大橋,感慨萬端。這便是我學習、工作過十八年的地方嗎?如今為何卻變得這般陌生?已然是年底,街道兩旁店鋪里的生意卻很冷清,行人稀少,安靜如一尊時鐘。我在心里默默呼喚:“騾子塆,我回來看你來了!”卻沒有應(yīng)答,又怎會有呢?
經(jīng)過騾子塆,車駛進坎坷不平的泥巴路,一路顛簸,伴著與公路并行的河水潺潺的眠歌。老家交通閉塞,下車后仍要走三四公里山路。七彎八拐的山間小道,幽靜而神秘。踩在泥土上,心里無比踏實,大地無言卻最能包容,回一次家,便有一次難得的收獲。
四
一覺睡得自然醒,回家的感覺真好!嚴冬的鄉(xiāng)村,更加安謐、祥和、詩意。早起的鳥雀并不能吵醒我的夢。驀然覺得“結(jié)廬在人境”的陶淵明的選擇是正確的,“悠然見南山”的滋味真爽。沒想到鄉(xiāng)村老家,才是詩意棲居之所在,為何以前常居此地而渾然不曉呢?
老家有過年必早起的習俗,看誰家的團年飯先熟,誰家的鞭炮先響,越早越好,大有爭先恐后之勢。主菜大都是前一天準備好,第二天團年的時候只需要熱一熱就可以吃。一道臘肉豬蹄燉海帶、豆腐、木耳,在家鄉(xiāng)的團年餐桌上已經(jīng)沿襲了許多年,小時候這就是我盼望的美味。天還沒亮,母親就早早地起床下廚房,力爭趕在別人家前面團年。可是,我們老是不“爭氣”,舍不得熱被窩子。母親也不催促我們,把飯做好了,就開始祭祀祖先,在堂屋外放鞭炮,大伙自然也就吵醒了。
餐桌上,父子之間,兄弟之間,總要喝上一點兒小酒,這樣感覺才更有過年的氣氛。大哥最不勝酒力,一沾酒就醉,可也得喝一點兒,不然太掃興致。一切都在酒中,一家人也沒有太多祝福的話語,再美的語言在這個時候都是多余的,不是嗎?酒足飯飽之后,便相邀去給爺爺奶奶“送亮”,帶上香蠟紙草,一家子七八個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一個個跪在爺爺奶奶的墳前許愿,點蠟燭,燒紙錢,敬香,然后燃放鞭炮,頗熱鬧一陣子。奶奶在我沒出生前就去世了,聽爸爸說大伯長得像奶奶,看了大伯就知道奶奶的模樣。爺爺去世時,我剛滿半歲,模樣當然記不得。只聽媽媽說,爺爺在世時特別喜歡我,臨終前還叫媽媽把我抱過去看看,也許是因為在當時我是他最小的孫兒吧。
在路上也會遇見熟人,大都是為爺爺奶奶“送亮”的,看到兒時的伙伴,自然要寒暄一番,互道問候。“最近在哪發(fā)財?”是問候的行話,是比較通用的。也會掏出隨身攜帶的香煙,敬上一支。哪怕是不抽煙的人,回家也會在上衣口袋里放上一包上檔次的香煙,遇到熟人,敬上一支煙也免得尷尬,也是一個出門人身份的象征。“煙搭橋,酒引路”,互贈一支煙,吞云吐霧,有一種格外愜意的情趣。
過年時也常會到鄰居家走走,拉拉家常,或者玩撲克,或者打麻將。因為第二天就是春節(jié),春節(jié)要拜年走親戚,在咱們土家人的習俗里就是近鄰不出正月十五也不能隨便去串門。
五
走親訪友,團聚話別,是過年的主旋律。過完年,年輕人又要各奔東西,留下老人在家里。熱鬧過后的屋子,顯得更加空蕩,正如老人們心中的寂寥。
母親一再相送,還不忘叮囑一句:“到了別忘打電話回家!”兒行千里母擔憂,今后的日子里,又只能是電話問候,剛過完年又盼望著下一個年的到來。相聚是短暫的,離別卻成了永恒,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
家是年的方向。小時候老家有句俗語:“大人望種田,小孩子望過年。”而現(xiàn)在,這句話該修改了,老人們也開始盼望過年,惟有過年,才能盼回來自己的兒女。老人們心里始終是矛盾的,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能走出大山,干一番大事業(yè),又希望能在身邊多陪陪自己。此事難兩全啊!
看樣子,大家多么希望“度日如年”,度日如年新解為:天天像過年嘛。倒不是因為過年可以大吃大喝,而是有一種解不開的情結(jié),系滿團聚的釅釅心意。
周仕華,男,1974年4月出生于湖北宣恩。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宣恩縣文聯(lián)副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
2002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散文百家》《散文詩》《遼河》《芳草》《讀者·鄉(xiāng)土人文版》《遼寧日報》等全國幾十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隨筆、小小說五百多篇(首),著有詩集《守望心靈的月光》,散文集《詩意棲居》。
(責任編輯 張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