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百年干紅”

◎桑福海

奶奶的“百年干紅”

◎桑福海

奶奶已經去世四十多年了。

奶奶一米六十多的個頭，十分瘦弱。一雙“在民腳”①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卻不顯吃力。白凈的長瓜臉，一雙細長的眼睛，總是和善地瞇著。平時經常叼著一根近一米長的旱煙袋，說起話來又快又輕，特別“有范兒”。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我家奶奶是絕對的老大，用現在的話叫“好使兒”。全家人都特別聽招呼，沒有人敢支吾。奶奶能操持家務，主要的原因是奶奶有一門娘家?guī)淼摹搬劸啤苯^技。她調制釀造的酒水遠近聞名，奶奶就是用這門絕技在三年困難時期養(yǎng)活了我們這幫兒孫。

記得那年秋天，又到了釀造山葡萄酒的季節(jié)了。奶奶把母親、姑姑和要出閣的姐姐叫到一起，說：“從明天開始你們都不許擦胭脂抹粉了，要用清水洗臉洗手，三天后我們上山采葡萄回來釀酒”。母親和姑姑聽奶奶指揮大半輩子了，聽招呼慣了，沒有言語。姐姐小、愛臭美就拱著奶奶說：“哪有胭脂粉啊，就點雪花膏。”奶奶冷著臉，說：“那也不許，把酒給我弄串味了，你結婚喝涼水啊！”第三天奶奶帶著母親、姑姑、姐姐去山里了，一連去了好幾天，每天都是一人采一大筐兒山葡萄回來。新鮮的山葡萄圓球形漿果，黑紫色帶蘭白色果霜黑亮黑亮的，太陽底下亮晶晶，一層白蒙蒙的暈圈在上面挺炫的，迎著陽光把我的一張娃娃臉都印進去了。一口咬下，哇！酸、澀、微甜，我搖著頭趕忙偷偷吐了。

我家就住在林場，出門就是原始的雜木林。山葡萄又名野葡萄，是葡萄科落葉藤本植物。藤枝達15米左右，匍匐或攀援于其他樹木上。山葡萄喜生于針闊混交林緣及雜木林緣，在我的家鄉(xiāng)林間隨處可見。果實9-10月份成熟，剔透晶瑩的紫葡萄掩映在漫山紅遍的秋葉之中，不失為美景。山葡萄含豐富的蛋白質、碳水化合物、礦物質和多種維生素，生食味酸甜可口，富含漿汁，是美味的山間野果。

那時，奶奶七十多歲了，去采一次山葡萄就往返兩三公里。幾天下來，可把奶奶累壞了。但是誰也勸不住老人家，回到家里別人歇著，她又張羅挑揀分類。嘴里念叨著：別看我這雙“在民腳”，從關里到關外的沒少走道兒。奶奶還是個樂天派啊。大家在奶奶的指導下，先把破的、壞的、變味的全部挑揀出來扔掉；然后，把精選出來的山葡萄放進大缸當中用清水沖洗，此時有長手指甲的要剪掉，不能劃破山葡萄皮，不能用手搓山葡萄，要保持它的原生態(tài)；再把浮在上面的小的、半熟的撈出來扔掉。如此，反復三次。再將山葡萄撈出來放到剛剛曬干的新草席上晾曬，直到山葡萄上面沒有水珠為好。奶奶囑咐：絕對不能曬蔫了。傍晚，太陽卡山了，天氣有了一絲涼意。奶奶指揮爺爺和父親把在房陰下風干了的瓷缸搬進倉房，順著山墻一溜擺放好。奶奶拿著新扯的紗布挨個瓷缸擦啊、聞啊，反復多次，直至她說：沒有異味、油脂和蒸汽了，才指揮男人們把山葡萄十斤一稱稱出來，女人們兩三人一伙圍著一個瓷缸用手指肚把山葡萄捏碎，以不掉皮為好放進瓷缸，捏完十斤后在山葡萄上面放冰糖半斤。如此循環(huán)直到瓷缸里裝進七成山葡萄時打住，然后再裝第二個瓷缸、第三個……用幾塊新楊木板做一個瓷缸蓋，瓷缸蓋上面一個把手，下面用新扯的紗布裹上新棉縫在瓷缸蓋上，嚴嚴實實的把瓷缸蓋好。奶奶看著一溜盛滿山葡萄的瓷缸，臉上細密的汗珠在皺紋上跳動著，說：萬事俱備，就等我孫女的好日子了。姐姐急忙紅著臉低頭跑了……

第二天上午，奶奶掐算著有六七個時辰②了，拿著一根應手的新木棍打開瓷缸蓋，仔細觀察山葡萄的反應。看到從缸底向上冒著氣泡，越來越多越大，就用手中的木棍開始攪動山葡萄，每個瓷缸攪動二三十分鐘。就這樣每天每個瓷缸攪動兩次，一攪就是十多天。這天傍晚，奶奶叫齊大家，說：“今天把酒倒缸，搽油抹粉的、抽煙的都不用靠前。”離不了旱煙的二爺爺蔫不拉嘰地退出去，蹲在窗沿底下品位自己所愛“旱煙”了。姐姐拿來新扯的紗布，四個人圍著空瓷缸扯著紗布四個角，有人把瓷缸里的山葡萄連已經釀造出來的酒水往上到，酒水過濾到新瓷缸里后，將山葡萄皮單獨撿出來放進瓷缸里繼續(xù)釀造。同時，按照瓷缸里山葡萄酒的數量每十斤里加冰糖半斤、高度純糧小燒五斤，瓷缸裝到九成，不能裝滿。蓋蓋后封閉存放月余，再次用紗布過濾后，將山葡萄皮及發(fā)酵后剩下的酵母泥一并扔掉，就可以飲用了。

那一年奶奶足足釀造了三瓷缸山葡萄酒，有二百來斤。轉年正月姐姐結婚喜宴的喜酒就是它。父親叫來兩個棒小伙用繩子搭手把釀制山葡萄酒的瓷缸抬到喜宴大廳，奶奶親手打開缸蓋，霎時，濃濃的酒香洋溢整個大廳。大家被這酒香迷醉了，不自覺地聞著，貪婪地嗅著。抄起一只剛剛盛滿山葡萄酒的碗，奶奶沖著客人們說：“今天是我寶貝孫女的喜酒，對各位親友無以回報，我老太太特意帶領兒孫為大家準備了自釀的山葡萄酒來答謝大伙。來！咱們共同端起酒碗，祝孫女幸福，大伙身體健康。”話畢，揚手喝了小半碗山葡萄酒。奶奶白凈的臉膛多了一絲紅暈，笑容燦爛起來。客人們對山葡萄酒都贊不絕口，一位省城來的親友說：“這個山葡萄酒酸、甜適度，辣味純正，可與法國白蘭地媲美，又是老太太釀造的，就叫“百年干紅”吧！從此，奶奶的山葡萄酒又有了新名字，更成為十里八村的喜慶飲酒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來……

那時候，我才十幾歲，正處在討人嫌的年齡段。特淘氣，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奶奶特別寵愛我，處處呵護，讓我少了許多次父親的責罰。直到今天，我眼前還不時浮現奶奶疼愛我的情景。每當這時眼睛總是霧蒙蒙的，鼻子發(fā)酸。

注①：指民國以前漢族婦女6-7歲左右因纏足而人為造成女性腳殘，腳趾翻到腳掌下面，用腳尖行走。滿清時期滿族人稱漢族婦女的也稱“三寸金蓮”。

注②：古時計時方法。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小時。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