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若男
父親
◎齊若男
家中有一個磨得锃亮的樟木匣子,里面藏了幾十張老照片,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照片泛黃,里面的人似曾相識,記錄著久遠(yuǎn)的故事,不斷引我從心底生出探求的渴望,我常拽著父親給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故事開始于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從父親的語氣和神情里,我感覺到了那時一切都很瘋狂和熱烈。爺爺奶奶每天起早貪黑去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父親的姐姐,如果不去上學(xué),便會去幫忙。舅爺家有個大伯比父親大三歲,舅爺遭了事故,把大伯寄放到爺爺家,于是整個家整個院子整個村子都是這哥倆兒的天地了。
大伯帶父親和村里幾個大孩子做彈弓,上樹打鳥,父親偶然打到一只小貓頭鷹,大伯逗父親說見了死貓頭鷹眼睛的人眼睛會瞎,原本樂顛顛的父親蔫了,在心里琢磨著怎樣辦。但是沒過幾天,他又生龍活虎地和大伯滿村子亂跑,早把這事不知丟到哪里了。他們光著腳走在泥地里唱《友誼的花開萬里香》;他們躺在成捆的玉米稈上,大伯給父親講北京,講毛主席;他們在明朗的陽光下,與鄉(xiāng)間的一切生靈共呼吸。父親常感嘆那片淳樸的土地,孕育著神奇生命的土地,有一種物質(zhì)生活無法傳遞的力量。
父親長到十歲才上小學(xué),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學(xué)以后因為成績優(yōu)異更是集萬千希望和寵愛于一身,不光是在家里,用奶奶的話說,父親是被全屯子的人慣出來的,誰家燉了雞,或是進(jìn)城買了糖塊一定會給父親送來些。大概是因為爺爺奶奶心眼好,熱心腸,而且父親也懂事討人喜歡吧。父親在班級里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姓馬,從小體弱多病,家里貧困離學(xué)校又遠(yuǎn),好心的父親每天都把自己的午飯勻給他一些,后來索性把他帶回家。爺爺說,不差多養(yǎng)一口人。于是馬叔在爺爺家住了下來。他和父親每天迎著霧氣去上學(xué),又在夕陽的余暉下聽高粱的根須汲水,兩人有時共用一個書包,一同到院子里的老榆樹下背課本,馬叔在爺爺家住了一個月,這期間滋長的情分,早已在一茶一飯中融入了血液,轉(zhuǎn)為親情。我覺得這段故事異常溫暖,試圖在頭腦中還原每一個場景,可是所有嘗試都無力地告訴我這對我來說,永遠(yuǎn)只是夢幻。
現(xiàn)在馬叔和父親都是奔50的人了,相逢時還會像當(dāng)年一樣精神煥發(fā)。尤其是回顧起當(dāng)年擠在人群里踮起腳尖看露天電影不小心丟了鞋,賴在別人家看國產(chǎn)動畫片,還有二十多歲時在家里放磁帶夸張地穿著花襯衫跳霹靂舞的趣事,他們語氣里滿滿都是濃濃的兄弟情誼,滿滿都是懷念。
我羨慕父親那些陽光下的日子,它們美好得仿佛有些虛幻。時代發(fā)展得太快,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成長軌跡,可是每代人似乎又是相似的。六·一節(jié)慶典上,媽媽為我畫上了紅臉蛋,大有她當(dāng)年演出的味道。我和同學(xué)們同樣在桌上畫三八線,我玩過父親小時候的冰車,更是在家中聽七八十年代的歌曲一遍又一遍。我們的身上有他們深深的痕跡或者更確切地說,子女是父母精神和思想的傳承。
就像那個與我父親把彼此的身影融進(jìn)童年的大伯,他在女兒小時候就灌輸要出國深造的思想。舅爺曾是大學(xué)老師,動亂中遭到迫害,也許是這個關(guān)系,大伯總是怕,怕出亂子。大伯沒機(jī)會接受好的教育,于是他像一根火柴一樣只盼望把一生的閃耀寄托在女兒考上國外大學(xué)的那一刻。他起早爬半夜地來賺錢,他似乎有一股勁憋在肺腑間,正是這股勁,讓他抬起身為女兒挺起一座山,俯下去為女兒搭一座橋,他憑借執(zhí)著或者說狂妄,一次次在挫折中奮起,終于成功地在生意場上撈回了一桶金!可是不久,大娘患了肺病,還沒來得及享福就撒手而去,只有女兒的大伯,把女兒看作精神支柱的大伯在悲痛中為了女兒的光明未來又站了起來,他找到舅爺當(dāng)年的同事,為女兒辦理出國手續(xù),他的女兒終于如愿去了美國一所高中學(xué)習(xí),記得那時的大伯總算有了笑容,他終于得以靠自己的努力為女兒的未來奠基,終于收獲了期待的結(jié)果。不久以后,他也搭乘去美國的飛機(jī)。
這該是美好的故事,就憑大伯的愛女心切,這也該是個正能量的故事。父親把大伯看作模范,深深地被他的堅韌感染,也為我選擇了省內(nèi)最好的學(xué)校就讀,哪怕自己每天都開三四小時的車上下班。
后來,聽說大伯和女兒在美國的生活并不舒心,經(jīng)濟(jì)緊張是一方面,女兒深受美國本土文化的影響,她的思想與大伯仿佛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二人吵架是常有的事。在美國的自由主義下,她并沒有成長為大伯期望的好孩子,最終她上了一所技校,后來做了護(hù)士,大伯挺過了生意上的不順,挺過了失去妻子的傷痛。可是,當(dāng)女兒這個支柱在他的心底崩塌時,他完完全全地垮下來,語言不通,他像生了銹思維遲鈍,操勞過度,他的身體越來越差,甚至眼睛也瞎了。女兒上班忙,她每天早上都在大伯手上系上繩子,順著繩子他可以安安全全地走到衛(wèi)生間,其他時間,他就在床上坐著等著女兒休息時給他掛個電話……
也許過些年,大伯就會帶著女兒回來,也許,他將永遠(yuǎn)把這個令人生憐的父親形象留在美國。這種選擇,還是要由他的女兒來決定吧。
父親再提起大伯的時候,不覺的神態(tài)里寫滿了憂傷,應(yīng)該是對兒時單純時光的不舍,或者是對大伯處境的無奈,或者是對命運(yùn)的茫然。現(xiàn)在,他很少和馬叔等兒時的玩伴聚會了,他們都把心血傾注到子女身上。時光和人都是難以留住的,可是子女會參與父親整個后半生,在他期許的目光中成長。他們一代人用熱血和執(zhí)著為子女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只是,作為我們,有的懂他們的傾其所有,有的依然在忽略。
(作者系吉大高中三年十班學(xué)生)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