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四億年

◎覃凌波

走過四億年

◎覃凌波

沒有人看到我眼中的憂傷。

世間的浮華與傾軋，我真的厭倦了。孤獨與苦悶彌漫心頭。舉目四顧，宇宙無邊，哪里是我的世外桃源？

我背起迷茫，背起秋涼，走啊走，走向遠方……

當我一腳踏上九寨溝的泥土，一股莫名的清流，瞬間浸遍全身，驚訝、感動的熱淚，立時充盈我的眼睛——

雪峰，就在那最高處。是守衛九寨的武士，抑或是俯視蒼生的神女？分明的白與潔，挺拔的剛與柔，還有那冰雪上盛開的童話……原來，我萬里追蹤的清涼與純潔就在這里！

一條溝，寬寬窄窄，低低高高，走向蓊郁的深邃。兩邊群巒一層層向天空堆去。滿山落了葉的樹向我擁來，綿綿不絕，青灰一色，如海一樣洶涌壯觀，樹影無所顧忌地在天上素描著，顯示著它們的天然與久遠……原來，我心中遙望的原始與古樸就在這里！

水，從蒼莽中掙脫出來，奔跑在深壑，穿插在林間，曼妙在淺灘，遇著陡崖，縱身一躍，就是瀑布；休憩時，則變成湖泊，串珠般大大小小的湖泊，竟然色彩斑斕，攝人心魄。難道是上天遺落的藍寶石、翡翠玉……原來，我神元深處的憧憬與美好就在這里！

我知道，我走進了秋天的心臟。

我在秋天的心臟里拾撿著美麗。

林邊的小路跟樹枝一樣扭得彎彎曲曲，我和溝底兀立水中的一片片樹林默默對望。它們全身赤裸，一起舉著銀灰的干枝，舉著它們生命的原色，正領導著秋天的潮流。它們群體站立，靜默無聲，像組組巨大的群雕，那種蒼涼，那種莊嚴，讓我震撼。

深秋芳菲已盡，它們呈獻給我的只有裸露的干枝，但生動并沒有隨綠而走。也正因沒了花葉的豐腴與臃腫，我才看得如此通徹：也許是太密的緣故，樹，并不參天，喬灌集結，枝枝條條有直舉向天的，但為了尋找伸展的空間，更多的枝椏是拐個彎兒垂向大地，或左沖右突，曲折盤旋，甚至樹上長樹，樹纏樹。這些樹，就這樣物競天然，或直或曲，或粗或細，或側或臥，或俯或仰，或盼或思，或醉或舞……你倚我靠，盤根錯節，虬曲蒼勁，雖然密密匝匝，倒也疏落有致，別具一種凌亂的美。

這些樹，靜止在白云下，有云朵落在它的鳥巢里，鳥巢就結在它最高的枯枝上。大意盎然的枝椏，享受天高云淡與秋風，把風姿開放在枝干上。疏朗的地方，藍天白云就從那縫隙溜了進來，陽光也跟著鉆了進來，閃閃爍爍。有風吹過，樹只是輕輕搖晃下身體，仍然按它們固有的姿態站立著，默默地展示著自己的雄渾與婀娜、堅直與柔韌。

這些數不清的樹木，我都叫不出名字，但無論什么品種與名字，都是同一血脈，它們在秋寒里凝望著真實的自己和兄弟姊妹，也凝望著我。它們從容沉靜，沒有焦灼，沒有左顧右盼，不挪不動，不卑不亢，安然混生，一種謙和的高雅。原來，樹木的世界，充滿和諧安寧，它們平和地一起看日出日落，沫清風明月。不像我們人類，聚在一起總是攻訐，相互擠兌，憑空生出許多是非來，想收拾都難。

這些樹，完全裸露筋骨，大白天下，它們的一切，就這樣簡單。它們直接把身心呈給太陽看，呈給風雨看，呈給我看，是那么地坦蕩和誠實。這不加掩飾的風骨，使我喜悅而哽咽。我撫摸著光滑的或粗礪的樹干，像撫摸圣物般，上面的紋理、斑點、疤痕，這歲月的刻痕，在我的眼里、手心里，真實得淋漓盡致。我摸到了它們的呼吸，摸到了它們的聲音，摸到了它們深沉的人格。我用心與它們交流，在我眼里，它們仿佛在詩意地沉思，又仿佛放浪形骸地狂野，像老者，像淑女，像頑童，亦莊亦諧。它們雖然默然無聲，但我知道它們在凝神傾聽，以一種靜止的姿態在傾聽，靜聽風雨霜雪，靜聽飛鳥流云。太陽來了，我怕它窺到了我的心思，趕緊躲進樹枝。

一忽兒，涼風緊，細雨落，雪花也試探著撒了幾朵。樹伸了伸它的枝椏，仿佛才驀然從夢中驚醒。它們仍然樹骨傲然、輕松自信地挺立著。生命是一種怎樣的負擔？正是為了守護生命，這些樹才停止生長，褪去萬紫千紅，褪去郁郁蒼蒼，褪去累累果實，徹底脫去了榮華富貴的外衣，卸下了一身的累贅，得以從容地應對冬寒，休息了，在休息中內斂，將它的靈魂深藏，靜心地等候春天。

這些嶙峋的干枝，不比姹紫嫣紅更為生動，更有韻味？

什么是美？執著站立的樹，就是此時最美的風景。它以靜而占永恒，以簡單而占大美。

沒有葉子的樹便是凝固的快樂。在這里，所有的浮躁與粗俗都沒有了，心敞亮，空靈，我眼前一片從未有過的寧靜。

當風吹到我臉頰的時候，我忘記了我自己，我站在這里，以一棵樹的姿勢。

我終于讀懂了寧靜的含義。這一刻，九寨把悠然給了我，我行走在祥和里，沐浴在安寧中，舒展在愛撫里。

樹的世界，在九寨。

九寨，也是水的天堂。

樹腳下，滿是流淌的清純，潺潺的天籟，更將喧囂的世界置于清新與怡靜之中。

清流漫過樹腳，繞過來，散開去，那種溫柔與輕盈，讓人仿佛看見一脈溫靜的氣息在蜿蜒，即使被樹激出水花，也如曇花一現，瞬間復歸為跟樹一樣不張揚的自然形態。

水是大地深處的靈慧之源。有水的滋潤，這些樹才生生不息。有水在，一條溝的氣脈就被打通了，九寨溝才充滿靈性，擁有靈魂。

我曾試著想探尋它的源頭，但無法走盡這蒼莽的群山，只知此脈清澈，從遠古潺潺流來，流過洪荒，流過浩茫，流到現在……

正是水，賦予了九寨溝的神奇。

地下水富含的碳酸鈣鈣化結晶體，沉積水底，讓九寨的水有了夢幻般的色彩，有著叫人感動淚下的純凈。

熊貓海、孔雀海、五花海、犀牛海……連珠般的108個海子，或幽藍，或翠綠。藍得深邃，綠得恬靜，像大塊的絲綢平鋪在天地間。那真是神的造化啊！在這純粹藍的綠的湖水里，可見鮮活的快樂。它們偎依著岸上的秀枝，映照著天上的云霞飛鳥，簇擁著臥在湖中的斷木，綿軟的水草只需輕輕抖動幾下腰身，就讓那藍和綠幻化出無限神秘，魚兒則群星一樣浮游在永恒的寂靜之上。不見蕩漾，目睹不到流動，平靜越發把它的色彩和清純襯托得美妙絕倫。它們就那么圓潤著，飽滿著，妖嬈著。其實，這是一脈活水，它們用最輕微的方式在原野上漫步，不打算驚醒一草一木，靜靜地流淌著它們那不平靜的生命之源。

這是五花海。不說它一邊是翠綠色、一邊是湖綠色的奇妙，不說它湖底的枯樹鈣化成一叢叢燦爛珊瑚的迷人，只說它那一湖透亮的水，沒有一絲清波，纖塵不染，碧透到空明，讓我有一種想要跪下去的幸福。我想掬一捧水握在掌心里，可是不敢去攪動它的怡靜，生怕這一伸手，就褻瀆了它的靈魂。是的，我等凡人紅塵味太濃，怎能污了它的清純？

置身這種澄澈之圍，不覺自己也恍如一滴透明的水珠，通體脫盡了塵埃。我們幸福地互望著，如癡如醉。它一點一點趕走了我的焦慮，一點一點燃起了我心中的熱情。它用一湖碧水淘洗了我的混沌，渺茫的前方亮起希望的燈火。我心花綻放，笨拙的腦袋也似乎有了靈氣，所有的愛與恨、得與失都隨著這純凈淡漠遙遠。幸福真是伸手可得，我美得不知如何承載這幸福的瞬間，忘了日灼，忘了風雨，忘了紅塵有夢……這水從天堂而來，自己也仿佛成了天堂的一部分。

這，就是美的魅力吧！我想，即便它是陷阱，也會有人心甘情愿地跳進去。

這是我的夢么？我的向往么？

那水如何成就了這般色彩？如何成就了這般圣靈？這水浸透了歲月的汁液，卻含而不露，平靜，凝重，只見碧水悠悠。

一溝九寨秋水，讓我不辨今夕何夕。

難怪說九寨溝的游覽佳季是秋天，看來對于美的追求，人們有著一定的共識。不管在這石板路上穿行的腳步有什么樣的故事，九寨都會用寧靜和清純告知他們看不到的彼岸。

我追問九寨的前世今生，問這里的一片片云彩，一座座山巒。它告訴我，修煉成今天的樣子，已經走過了四億年。四億年的行走，多少天翻地覆，多少滄海桑田，才有了今天的山水盛宴？它把我們正在逝去的東西，用永恒的形式，凝固凸顯在西南一角，從此，讓我們的目光一掃就是萬萬年。

我知道，它億萬年的行走，就是為了與我相遇。

我一路走來，何時才能走達它歷史的深處？

九寨不言。此時，一陣斜陽一陣細雨，一陣飛霧一陣風霜，甚至冰與雪也來漫步。電閃雷鳴的那一刻，舉目望去，只見那高處靜靜守望的雪峰，遙遙的似一抹浮云，橫于天際，給人一種神圣的召喚。冒著風雨，一只小鳥飛來了，又一只小鳥飛來了，歇在我的眉梢上，而它們的那種歌唱，焉知不是一種深沉的靜穆？我幡然醒悟，億萬年的路程，或遠或近都在自己的血脈里，億萬年的追尋，或深或淺都在自己的遙望中。天堂就在于人自身。人在自身的天堂里平靜淡泊地走，還有什么可顧忌的？

我把九寨刻進靈魂！

我與九寨同歸！

覃凌波，女，土家族，1963年生，本科學歷，湖南省石門縣人。當過教師，做過史志編修、刊物編輯。1996年開始零星在報刊上發表作品，先后編寫或參與編寫出版書籍9部。現供職于湖南石門縣文聯。

（責任編輯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