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韻
鎮江有一塊江中浮玉,是水中一座秀美山巒——焦山。小城人特別是與文化沾上些邊兒的人喜歡去那兒踏青賞景,除了山水相依、春有牡丹秋有桂之外,恐怕還是牽掛那山水間浮動的一縷墨香。
記不清多少次走進那縷墨香,每一次歸來,心靈都被一種濃郁的文化氣息纏繞,如月輝清逸、江風徐拂般揮之不去。
秋風習習,踩著滿地金黃柔軟的銀杏葉,在周遭隱約的香火味里,再次走進焦山碑林,人便走在古老的文化里。這座碑林僅亞于西安碑林,陳列著南朝至清末的263方碑刻。有蘇軾、米芾的作品,還有盛世皇帝乾隆的御碑亭……徜徉賞讀,千百年前的字跡在21世紀的風中依然儒雅地靈動著?;乩惹鷱?,恬靜清幽;真、草、隸、篆,古拙奇峭,秀美飄逸。一方方石刻,似一個個密碼,沉潛著古人生命的印跡。歷史如白駒過隙,再美好的筵席,最終都將散盡,時間會抹去一切。然而,后世人以焦山碑林,留住了前人足跡、生命韻致。千古墨香彌漫著古老的文明,牽拽回逝去的歲月。我沐一身儒香,亦真亦幻地從南朝走向唐宋元明清。碑林中的六朝石刻《瘞鶴銘》,尤其神秘精美,支撐起碑林的品位?!动廁Q銘》是石刻主人為葬鶴而作的銘文,與漢中《石門銘》并稱為“南北二銘”。
《瘞鶴銘》有一段關于仙鶴之死的傳奇。大約一千多年前,有位字號叫“華陽真逸”的隱士,得一只仙鶴陪伴左右,相隨云游四方,當他落腳鎮江時,一日鶴不幸死亡,這位養鶴人傷心不已,將之用綾緞包裹葬于焦山下,隨后寫了篇一百六十字左右的祭奠文章——《瘞鶴銘》,抒發養鶴、葬鶴、悼鶴的情感寄托。兩晉、南北朝時期,世人將《瘞鶴銘》鐫刻在焦山西麓棧道崖壁上,慕名前來觀摩游賞的文人墨客思緒奔涌,靈感大發,紛紛寄情詩文。唐宋以來,文人雅士留下許多精美題刻,如唐《金剛經偈句》、宋米芾《辛末孟夏觀山樵書》、陸游《踏雪觀瘞鶴銘》以及吳琚、方豪、康有為等名家的題名刻石。這些詩文墨跡日積月累形成焦山摩崖石刻群,與焦山雄秀的景致融為一體,吸引了更多的文人騷客、名士清流。從此,焦山充滿了神奇故事和可圈可點的詩文墨寶,成了聞名遐邇的“書法之山”。
春秋更迭,墨香攜著故事傳奇、人文軼事,依山伴江水,和歲月流淌,山水越發秀雅。北宋初期,一日焦山西麓遭雷擊,《瘞鶴銘》破碎,沉入江中,江水糅進了墨香,在這兒變得斯文起來。歲月如水般匆匆流去,但人們始終未曾淡忘被風浪浸蝕、泥沙淹沒的那一縷墨香,一項浩大的文化搶救工程延續了無數個年頭。從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至2010年,世人對《瘞鶴銘》的考古打撈從未間斷。人們在一次次的希冀中,打撈著歷史的碎片,拼接起古老的文明。如今,江中依然沉睡著七十余字的殘刻。
《瘞鶴銘》雖殘缺不全,猶如斷臂的維納斯、滄桑殘破的司馬臺長城,卻一點也不影響其美感和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殘缺的東西反而有種神秘感,或許更美,更引人生詩思遐想?!动廁Q銘》行筆雄健偉逸,蒼古奇峭,楷書篆隸行云如水,精美大氣。至于它的書者,卻是個千古之謎。有說為東晉的王羲之,有說是南朝道教首領陶弘景,又有說是唐朝的王瓚,甚至有人推斷是鎮江“草根族”的手筆……多年來,眾多推測,莫衷一是。其實《瘞鶴銘》為誰所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給后人留下一個隸書向楷書發展過渡時期極為珍貴的實物遺存、一個讓歷代書家魂牽夢繞的“大字之祖”“碑中之王”,這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坐標意義。《瘞鶴銘》是歷代書家、學者賞閱,臨摹,研究的文化瑰寶。有了它,就有陸游等人“踏雪觀看《瘞鶴銘》”、米芾等人于夏日“觀山樵書”, 就有宋代歐陽修的贊語“世以其難得,尤以為奇”和黃庭堅的評價“大字無過瘞鶴銘”,就有了一代代書法大家的橫空出世。焦山的墨香千年流芳,似一張儒雅彌香的名片,傳播著古城鎮江的知名度。
這一縷墨香曾穿越亂世烽火,沾染上硝煙血跡,烙滿歲月風塵,始終繞不出小城的歷史。1840年,鴉片戰爭,英國大舉侵略中國。1842年7月15日,英艦駛抵鎮江焦山長江水道,英軍企圖登岸攻城。焦山守軍浴血奮戰,英勇保衛祖國和家園,用炮火進行頑強封鎖、狙擊,終因寡不敵眾,全部壯烈犧牲,譜寫了一曲氣貫長虹的鎮江保衛戰。1937年,日本侵略軍攻陷鎮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焦山上的雪煩法師為保護國寶,把《瘞鶴銘》推到,反埋在碎石瓦礫之中,躲過日軍的刀光劍影和一次次搜尋,最終得以流芳于世,那墨香也就挾帶了一縷深沉凝重的意味……
過往已然遠去,走在柔和的陽光下,唯有《瘞鶴銘》、古炮臺遺址與山風江濤還在身邊,倏然恍若夢境,前塵往事在逸香點點的字里行間一一蘇醒,翩然起舞,敘說著小城的歷史。
秋陽穿過回廊,灑下一抹暖意,淡淡的墨香從兩晉、南北朝隨風漸近漸濃。迎著山風,和著江濤的節拍,踩著落滿墨香的青石板小道,一步步往返于歷史與現實,浸潤在古老文化和自然景色之中,我沉思,書法、歷史、文化、精神,糅鑄成獨特的小城元素,千百年來,滋養著小城,讓焦山的墨香永不黯淡。它,已然成了小城人心底一種不老的情結。
落雪的夜晚
江南少雪,立春已近半月的蛇年正月初九,傍晚時天空飄起了雪,夾珠帶粒曼舞,在屋上、窗欞瑟瑟敲打,漸而大珠小珠飄進黑暗,輕輕重重漫無章法地在夜晚演奏。
撐一柄小傘,踩著落雪歡快的旋律,我漫步西行。醫政路上,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雨雪里洇化開來,濕潤地漫漶著暖意。這一帶是老小區,我上幼兒園時,父母在此地一所醫學院校工作,家就住在這兒。
風過水流,墻頭的爬山虎爬著爬著就黃了,日子走著走著也變了樣,小區從參差老舊的平房過渡到形態相似的樓棟。這些樓棟像一段段歲月的記憶,靜靜泊在漫漫的光陰里。我們姐弟前些年一一在他處買了新房,卻依然未曾離開這里。也說不清為什么骨子里還是喜歡這兒,或許因晚年的父母不愿搬離,或許是小區平樸里的親切感,像身邊用舊了的物件,有一種復雜而無以言說的氣息氣場讓人難以割舍。人的靈魂和“根”就深深駐扎在幾十年老舊的日子里。
小城古來出過多少帝王、豪杰,但每次走在俗世的溫暖閑適里,會想,百姓人家的平安日月亦是很好。沿醫政路向解放路走去,風雪似乎從過往的日子里飄來,俗常而隨意。小時候,醫政路南有一條蘇醫河,河邊楊柳依依,田壟整飭,種著各種蔬菜,還有片小樹林,樹干筆直向天。河對岸是藤柳廠,加工藤椅、藤箱等。矮矮的廠房外有一堆堆青皮柳條,常見工人將一捆捆柳條拖到水邊,浸泡在河里。河水清漣,青絲香味在水面浮動,漫過田壟,飄蕩在醫政路上。河垂直于高出河面的解放路,仰頭可見按著喇叭的汽車和打著響鈴的黃包車輕悠滑過,視線順河能看到東面的青山,還可看到一只只蜜蜂和鳥雀。梨花風起,滿眼綠色沿河蔓延,藍色小花在田埂上搖顫,燕子穿過蘇醫河、小樹林飛進它們坐落在附近一所醫院屋檐下的家。新蟬唱晚,河邊草叢中螞蚱“蹦迪”,蜻蜓、蝙蝠唱著童謠在水上、田邊盤旋。
我們放學后三三兩兩勾肩搭背流連嬉戲此地,待瘋到日隱光暗,才背起地上的書包向家屬區走去。暑假,在大人的安排下,我們幫藤柳廠刮柳條皮,加工費除了上交母親自己也可得到一點零花錢,再相約去路邊書攤看小人書,這該算是我們最初打工掙錢的歷史了。
太陽天天升起,燕子一撥撥飛過來,又飛過去。不知何日,藤柳廠沒了,蘇醫河沒了,田壟和小樹林沒了,醫政路就被兩邊的樓房夾成窄窄的一條小道,超市、裁縫鋪、理發店、包子店、水果攤、燒餅攤等陸續在路兩旁落戶,車來人往熱鬧擁擠,那些蜻蜓、蝙蝠飛走了,童年的快樂也遠去了。
醫政路和解放路交會的那一頭,依然是一所醫院。這醫院依然是那所醫學院校的附屬醫院,兒時心中曾裝滿對這所醫院的仇恨。夏日頭生小癤,我常被母親押往醫院打針,“白大褂”們是母親的同事,趁她們說話的當兒,我一下掙脫跑掉,三番五次,最終還是被“白大褂”制服,藥水注入肌肉,傷心的嚎哭就永遠留在人生路的那一頭。成年后,我曾在這所醫院實習,每天對著顯微鏡細數青春歲月,抬頭望見甘露寺,低頭看見紅細胞,太陽每一天清純美麗著。
父親那時是這所醫學院校的領導,幾十年的歲月中,此地的每一棵樹、每一間房、每一個人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他也見證了學院的成長和發展。那年,醫院門診部外廊相連的低矮平房,被一座樓房取代了,一同取代的還有一代人的風華歲月和情懷。而如今,醫院內科大樓那扇窗口的燈火已然成了我們家的一部分。晚年的父親,住在他工作了一輩子的這所醫院的病房里,主治醫師是他學生的學生……雪在夜風里撲打著雨傘和樹枝,悉悉索索,像往日的細節點擊著人的思緒。夜雪飛,歲月走,曾經的日子是守不住的。時光無情地帶走了那個詼諧風趣、生龍活虎的父親,卻將他風燭殘年的身影留在了病房里。這風雪之夜,我眺望著那盞燈火,痛和依戀在心里穿梭,五味雜陳,周身冷暖炎涼交織流淌,真希望那盞燈火永遠為我們亮著,讓我們做兒女的朝朝暮暮仍可有個探視陪伴父親的機會,心中仍有一個完整溫暖的家。
順著醫院正門向江邊走,風雪將傘掀起,腳下不斷打滑,小心翼翼,每一步與艱難為伴。我不由停下站穩,又一次打量父親的窗口,是他老人家不愿我離開?心里淅淅瀝瀝也在落雪,雪珠在冷風中悲情滑落。淚,在風雪夜瞬間溢出。
拐上沿江的東吳路,往東行,風安靜了些許。路南一棟三層樓亮著燈,樓面新抹過水泥,像披了件新衣,呵護著老舊的骨架和昏黃的燈光。那三角形樓頂,扇形排氣窗,還有那窗口的一盞盞燈火,都似曾相識,驀然心頭一暖。多年前,這里是江蘇省衛生干部進修學校,我和許多同學曾在此讀書深造,這座熟悉的樓房是學生宿舍,當年我住三樓的第三個房間,閑暇時常和同學站在窗口望風景。樓下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春日濃蔭似華蓋,夏日陣陣蟬鳴如歌,淡淡的木香遠遠近近地漫浮。路北的造船廠一直延伸到江邊,有大小船只泊在江岸。夜晚船廠的電弧光探照燈似的一遍遍掃過宿舍窗口。深秋時節,船廠里鐵錘鐵板的沉郁撞擊聲被江風裹挾又拉長,一聲聲將清秋里的寂寥冷落送到人的心里頭。白天江邊吹來輕柔的微風,午休躺在上鋪,有船在江里走,小城的陽光在水上閃閃跳蕩,那景象是一幅開闊的畫面。運載過小城舟楫往來長帆張落商旅繁榮的景象,好像是專門給人留下的遙想空間,年輕的思緒隨著江水在五湖四??堪丁覀兯娜俗∈嗥矫椎姆块g,一盞白熾燈吊在空中,每天下晚自習回到宿舍,上下鋪同學依然在燈下讀書,讀著讀著,燈一下就滅了,一片遺憾聲中無奈放下書本。那時,人走在春日里精力充沛,多希望每天能有盞通宵不滅的燈火。黑燈瞎火,躺在床上,我們東西南北道山海經,暗暗的樓道里笑聲傳蕩,整棟樓房年輕并快樂著。
雪舞個不停,像當年生機勃勃的學子。周遭一片銀裝素裹、寒意襲人,可樓上那一盞盞燈火還似當年那般溫暖。若干年前,它夜夜陪伴我們,將一段青燈黃卷的風景留在我們人生路上。而今,立于雪中,多少眷戀隨風起舞,漫天雪花在那些日子里飄蕩,只是我那些曾經的同窗好友,早已像雪花一樣無聲無息地散落四方了。
離開舊樓,不舍,戀戀。
如今,船廠早已搬離此地,馬路也已拓寬,那些可愛的法國梧桐沒了蹤影。此刻,雪中街道安寧,車輛稀少,行人寥寥。路北就是北固山了。雪,沉靜在山上。影影綽綽的山體輪廓染上深深淺淺的白。在夜晚,黑白相間布滿神秘。山,冷峻地坐在一幅畫里。樹叢中幾朵燈火被水汽籠罩著由山頂次第而下,似醒似睡,溫情脈脈,往事影影綽綽、濃濃淡淡地朦朧在春夜里。雪影中北固樓靜守長江,這座樓總叫人想起辛棄疾那首大氣磅礴的詞:“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這座樓是幸運的,曾經琵琶女因了白居易的詩而出名,汪倫因了李白的詩留名,而北固樓卻因了辛棄疾的詞聞名于世。建于1934年的老氣象臺端坐山腰,俯瞰古城,現今這兒是國畫院。想來畫家們站在景中作畫,真是再好不過的畫面了。山腳下鐵柵欄里,風在竹葉上輕走,翠竹桃林圍著的是太史慈墓。這個東漢末年江東軍團武將,一生弓馬熟練,箭法精良,官至建昌都尉,死時才四十一歲。宋代寫婉約詞的柳永墓葬也在此山。當年凡有水井處皆有歌柳永詞的景象,讓柳氏名氣家喻戶曉。而這位出色詩人的才情最終也塵封于北固山的黃土地里。人散鳥去,春雪落墓清寂無語,黃土地在雪下沉沉地睡了,歷史依然在一代代行走,讓人沉思,感懷。
小城緊挨金陵城,卻未沾六朝脂粉氣,擁有著帝王、英雄剛毅之氣。北固山浸染過三國風煙,懂得三國的精髓。它經歷群雄逐鹿、金戈鐵馬的場面,走出了江南小橋流水的溫婉,多了一份大氣,如今又顯現出平安日月里的淡定從容。三國英雄的足跡,重疊著一撥撥后來者的腳印,此刻都被一場春雪覆蓋得無影無蹤。這座山是從詩詞中走出的,站在山腳下,辛棄疾、蘇軾、陸游、柳永等人的長短句在久遠的歲月里吟響,激蕩豪邁也好,柔婉憂嘆也罷,句句閃著的異光,叫人想到雪地里的寒梅、曉風水月下的舟楫、遙遠的烽火狼煙、遼闊的楚天浪濤。時代的風云和心底的波瀾,都落在詩人的詩句詞章里了。這座山不只是三國英雄和古代詩人喜愛,小城百姓也愛來此地踏青、賞月、游玩。小城生活的慢節奏里有著俗世的溫暖閑適,人便與山水走得很近。記得我讀一二年級的一個春日來此踏青,返回時為追趕小伙伴跑著下山,哪知越跑越快腳下終于剎不住車,嚇得大叫,恰巧迎面遇上一位老伯,他急中生智一把將我抱住,才免遭墜崖之險。兒時,曾無數次登臨此山,隨同父母,相伴同學,一次次追風追月看景,少年情懷遍灑山間,卻未曾讀懂此山真面目。
踩著皚皚白雪閑閑地走,就想起作家張曉風的那句話:“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是的,我在,山在,雪在,夢也在,身邊的日子便是一如既往的好日子。
雪還在落,紛紛揚揚,在街頭路燈的光暈里像無數只小蜻蜓、小蝙蝠撲棱著翅膀嬉戲。那晃動的光暈仿佛亮在夢境里,亮在遠遠的日子里……涼氣從腳下竄上來,被人踩過的地方上了凍。我該回家了。
行至住宅樓下,收傘。其上雪珠抖之不落,撐開旋轉,一圈圈依然不落,引我幾多悵然:是過往的記憶不忍散去么?無語亦無解,就像這世間許多的人事,你傾其一生就能讀懂識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