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接二連三的“官場地震”,讓廣東省茂名市持續成為全國關注的反腐焦點。
特別是原市委書記羅蔭國從被帶走到被判刑,再到他的監獄生活,每次曝光都引發媒體持續不斷的關注。最近一次是在今年9月20日,央視以《高墻里的官員們》為題,報道了羅蔭國、朱育英等人每天都忙于加工燈泡。羅蔭國一天能加工4000個燈泡。朱育英身體不大好,每天加工2000個燈泡。和羅蔭國一樣,朱育英也曾是權傾一方的人物,先后擔任過信宜市委書記、茂名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值得注意的是,在被揪出的數百名茂名貪官中,買官賣官的有159人。在反腐斗爭深入推進的當下,剖析和反思茂名曾經出現的“買官賣官”案例,對構建讓干部“不能腐”的制度、機制會有一定的啟迪。
買賣
三年多前,茂名市委原書記羅蔭國因貪腐被抓。兩年多前,茂名市委原書記周鎮宏又被紀委帶走。兩任市委書記前后倒臺,牽出了茂名市“蔚為壯觀”的買官賣官場景。
被投入監獄后,當初的“羅書記”變成了“老羅”。與老羅一起關在陽江監獄的還有“老朱”——茂名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朱育英。
羅、朱都是茂名市人。他們的人生軌跡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都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70年代,都在家鄉的一所小學教書;80年代,都進入官場……直到90年代,他們的官位也差不多,老羅當時是高州縣縣長,老朱是電白縣副縣長。
1993年以后,彼此的地位出現較大差距。老羅的仕途越走越順,從高州市委書記,茂名市委常委、秘書長,到茂名市長、市委書記。老朱的仕途則從化州市長到信宜市委書記,再到后來的茂名市人大副主任。
不過,老朱的官是向老羅買的。2004年至2008年,老羅先后收受老朱賄送的8萬元人民幣、20萬元港幣。2009年3月,老羅利用自己擔任茂名市委書記的職務便利,支持、幫助老朱從信宜市委書記的位置躍到茂名市人大常委會擔任副主任。
對即將退休的老朱而言,這是個不錯的位置。老朱向老羅買官的錢是照著老羅的運作模式,不斷給下級“批發”官帽得來的。而且,老朱的胃口更大。
2008年春節前一天,時任信宜市懷鄉鎮黨委書記(副處級)的何東生,約時任信宜市委書記的老朱“匯報工作”——請吃飯、交流感情。席間,老朱對何東生說:“你在懷鄉鎮任書記也有好久了,工作還是做得不錯,可以再進一步的。不過,我提拔你為副處級干部后,這么長時間你都沒好好和我吃頓飯。”
何東生后來向公訴機關表示,他聽出了老朱的話外之音——“責怪我被提拔后沒有及時送錢感謝他。”不久,何東生聽說信宜市將提拔一兩個人進市委領導班子,就于2009年2月的一天,提著50萬元送到朱育英家,請他多多關照。不到一個月,老朱又主動給何東生打電話說:“我打算買房,想向你借50萬元。”何東生又籌了50萬元,把錢裝在一個學生書包里送到朱育英家。
向上級買官后,再向下級賣官,邊買邊賣,低價買進、高價賣出,這在茂名官場曾是常態。老朱只是這種政治生態下“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生態
茂名市下轄兩個區和三個縣級市,分別是茂南區、電白區(電白縣和茂港區合并成立)、高州市、信宜市、化州市。
在向羅蔭國行賄買官的官員中,茂名市“兩區三市”的主要領導都參與其中,包括下屬的市委書記、市長、區委書記、區長、常務副區長等人,有的市每任領導都參與買官賣官,如信宜市、高州市。
茂名市各局、各部門買官賣官也很瘋狂。他們紛紛斥巨資向羅蔭國買官。這里,干部人事調整成了有錢人的游戲。“沒錢,只有閉嘴的份兒。所謂工作能力,滾一邊去吧!”茂名市一名不愿露名的官員告訴《南風窗》記者,那些年,他們已經習慣了。
羅蔭國貪腐案由廣東省人民檢察院偵查終結。《南風窗》根據檢察院偵查結果統計發現,在向羅蔭國行賄買官的近50人中,涉及當時各部門的主要負責人,行賄買官的金額大都在20萬元以上,以40萬元~50萬元最普遍,金額最高的一筆是30萬美元。買官者的主要動機有升官、保位、調崗——調到油水較多的部門。
買官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出一大筆錢直接買。這通常是請托人直接向羅蔭國表達希望獲得某個位置的愿望。這種要求付出的成本較大,通常需要30萬元以上。另一種是細水長流的長線投資。這種長線投資,多體現在逢年過節不間斷的送禮和行賄中。有的投資可以追溯到1993年羅蔭國擔任高州市委書記期間,一直延續到2011年羅蔭國貪腐案發,歷時18年,每個官員行賄的金額累計都在10萬元以上。
在買官賣官食物鏈中,處于最低層官員買官的錢,一靠家底,二靠賣房,三靠貸款。如果有商人看好某人是一只“潛力股”,也會進行“風險投資”,這是賄金的重要來源。
有一定級別的官員,其行賄的資金大多是向下級賣官得來的,也有一部分來自單位的公款。這也是為什么行賄買官的官員中絕大部分是政府官員,特別是地方政府或政府部門的“一把手”,因為政府部門有經費,黨委部門大多經費少,沒錢買官。
行賄買官的官員中,絕大部分是為自己買官,但也有一部分是哥哥幫弟弟買、爸爸幫女兒買、商人幫官場朋友買、丈夫幫老婆買。時任高州市委書記的李上林,給羅蔭國行賄約50萬元,就是支持他的弟弟李觀勝擔任茂名市物價局副局長。
另一種行賄對象是被企業老板看好的政治明星。如茂名世和城建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原總經理戴學濟,給羅蔭國行賄30萬美元時的請托是:“把譚偉華從茂港區常務副區長提拔到茂港區區長的位置。”茂名市華寶煙草香港有限公司原董事長林國文給羅蔭國夫婦行賄20萬元港幣,也是希望羅蔭國對茂名市紀委副處級干部蔡進雄的提拔給予關照。
上層行賄買官可能隱晦一些,但傳遞到下層時,行賄買官就很直接了。為獲得時任信宜市公安局局長李天福的提拔和關照,2003年5月的一天,在信宜市207路段市區入口處,一個叫梁貫軍的交警攔住李天福的車,拿出一個塑料袋交給李天福,里面有20萬元現金。當年11月,李天福把梁貫軍從信宜市公安局交警大隊市區中隊副指導員晉升為指導員,行政級別從副股級晉升為正股級。
當然,李天福的官位也是花錢買來的。在廣東省高級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中,《南風窗》記者看到,李天福為謀求較好的崗位調動,先后給原任茂名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局長的倪俊雄行賄30萬元。
為什么能?
當官場成了市場,做官自然就會講究“投資”和“回報”。因此,官場的潰爛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問題是,干部選拔任用制度為何沒能管住這些瘋狂買官賣官的干部?組織部作為選拔、考核和任用官員的重要部門,在官場買賣中為何沒能發現并制止?是制度設計本身出了問題還是其他因素導致了人事組織制度、機制的失效和異化?
“在選人用人上,制度設計本身沒有問題。”茂名市委組織部退休老干部唐斌告訴《南風窗》記者,任命一名干部,大致要經過這樣的程序:民主推薦——考察——征求意見——部務會議討論——市委常委會討論表決——任前公示——人大常委會發任命書。
以任命信宜市公安局局長為例,具體流程是:首先在信宜市公安局內部進行民主推薦,主要看誰的工作能力比較強、群眾基礎比較好、得票率比較高。這個環節是由茂名市委組織部、紀委以及其他單位的政工科工作人員或科長組成的市委干部考察組參與,得票超過有效投票2/3的可作為考察人選。
接下來,市委干部考察組要對人選進行考察,主要是找他的領導、同事、分管業務科室的負責人進行談話。
隨后,組織部發函給紀委、綜治辦、計生局、信訪局等單位,主要看被考察對象有沒有違反黨風廉政建設的行為,有沒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有沒有對其進行舉報、投訴等需要核查的信件。
上述流程走完后,市委組織部召開部務會議,聽取市委干部考察組的匯報,內容包括被考察對象的優點、不足以及得票情況等。接下來,市委組織部領導向市委領導匯報,商定召開市委常委會的時間。
召開市委常委會時,組織部部長向與會常委匯報被考察對象的情況。常委會對人選進行討論、表決。常委會表決通過后,以擬任人選的形式進行任職公示。
公示沒有問題了,就報給茂名市人大常委會;人大常委會再組織人員進行考察。確定沒問題了,正式通過任命。
“我認為制度設計沒問題呀!”唐斌認為,問題就在于制約機制實際難以奏效。比如市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擬任人選,即便人大常委會認為不合適,也不可能否決,因為市委書記兼任市人大常委會主任,如果否決,這等于“打了自己老板的臉”。
至于市委組織部,其原本是黨委下面的一個部門,主要負責走流程。組織部能否發揮作用、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市委書記的“恩惠”。這種情況下,如果書記變質,整個官場的政治生態就非常惡化。
茂名市官場最近幾年接連曝出買官賣官的窩案、丑聞,市委書記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事實上,正是受茂名市兩任書記——羅蔭國、周鎮宏帶頭買官賣官的影響,整個茂名官場的潰爛才如此迅速和嚴重。
怎么辦?
“加強黨的領導,不能削弱了人大的力量。”唐斌認為,必須保證人大的獨立性,讓人大的職能得到發揮。
在廣東省委組織部老干部張紅看來,除了強化人大的力量,形成相互監督、制約的格局外,還要引入外部的力量,使選人用人的制度得以公開、公平、公正地進行。
張紅曾經參與過廣東省公選干部工作。公選的初衷是避免“由少數人在少數人中選人”,以形成“由多數人在多數人中選人”的局面。15年前,廣東省的干部公選可謂領全國風氣之先。當時,中央提出的目標是,在3~5年內,全國新提拔的廳級干部中,1/3是公選出來的。而廣東省把目標定得更高,“新提拔的廳級干部中,1/2是公選出來的”。
據張紅介紹,公選遇到的阻力曾經非常大。比如某個廳要提拔一名副廳長,按照既定的干部選拔制度,首先要廳長點頭,然后是分管的省領導同意。但公選就把廳長和分管省領導的話語權給“搞掉”了。
組織部門內部也有抵觸。因為如果不是公開選拔,組織部的意見將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但公開選拔后,要側重看公開選拔過程中的筆試、面試等情況,組織部的權力無形中被削弱了。
但現在的公選中“以分取人”“以票取人”等弊端廣受詬病。
2014年出臺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在關于公開選拔中規定:“一般情況下,領導職位出現空缺且本地區本部門沒有合適人選的,特別是需要補充緊缺專業人才的,可以進行公開選拔。”
張紅認為,這是給公開選拔設置了很多條件,比如本單位沒有人選時才面向社會公選,但一般情況下,每個單位都會說自己有人選。這樣也可能出現不公平的情況,比如一個廳有30多人,但另外一個廳,比如公安廳,一個處就有200~300人,全廳可達3000人。在選拔干部時,每個廳都把自己封閉起來,結果就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在選擇職業時,如果到只有30個人的廳上班,其晉升機會是1/30;如果選擇到公安廳等大單位上班,其晉升機會就只是1/3000。
所以,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打破干部部門化,拓寬選人視野和渠道,加強干部跨條塊、跨領域交流。
總結各種買官賣官案例的教訓,張紅認為,根本上還是要解決“少數人(書記、組織部部長等幾個常委)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里選人”這個關鍵問題。
比如,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在干部任用上,市委書記率先表態,會引起其他常委的隨聲附和。為避免這種局面,有的地方采取了書記“末位表態制”——最后表態,以免大家跟風。但這種完全建立在書記個人品德和自我約束基礎上的選拔制度,其科學性值得商榷。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唐斌和張紅為化名)
(轉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