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靜怡
(南京大學歷史學系,江蘇南京210093)
中世紀晚期,隨著城市的興起、經濟的蓬勃發展,英國人對大學教育的重視和熱情空前高漲,政府與教會也展開了對大學管理權的爭奪。古典文化的傳入和意識觀念的轉變則使大學逐步向世俗化嬗變。高等教育研究一直是西方學者關注的熱點,早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學者哈斯金斯在其著作《大學的興起》①C H Haskins,The Rise of Universities,New York:Henry Holt,1923.及《12世紀文藝復興》②C H Haskins,The Renaissance of the Twelfth Century,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8.中對中世紀大學的起源、發展有過詳細的論述,提出大學的雛形是主教座堂,認為大學與宗教的關系密不可分。另一位學者科班也有專門論述中世紀大學的著作《中世紀大學:它們的發展和組織》③Alan B Cobban,The Medieval Universities:Their Development and Organization,London:Methuen,1975.,同樣指出了中世紀大學與近代大學之間的傳承性。海斯廷·拉斯達爾的三卷本著作《中世紀的歐洲大學》④[英]海斯汀·拉斯達爾著,鄧磊譯:《中世紀的歐洲大學》,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系統地介紹了歐洲大學的發端和興起過程,第三卷則詳盡探討了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發展歷程。此外,國外還有一些關于大學的通史著作,如萊特爵士的《牛津大學史:從最早時期到1530年》⑤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London:Macmillan,1886.和阿斯頓主編的《牛津大學史》⑥T.H.Aston(ed.),The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Oxford:Clarendon Press,1984.等。
國內學者對于高等教育發展的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起步,關于西歐大學的發展趨勢學術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西歐早期的大學發展普遍衰落,另一種觀點則看到了早期西歐大學發展的積極意義和發展態勢,逐步向世俗化、平民化、人文化漸進。21世紀以來,國內學界普遍接受了后一種觀點,對中世紀大學向近代大學的轉變、中世紀大學與城鎮之間的關系以及教育理念、教育特色的研究逐漸增多。宋文紅在《歐洲中世紀大學的演進》①宋文紅:《歐洲中世紀大學的演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一書中對中世紀大學的生成基礎、遷移軌跡、學術服裝變遷進行了詳盡的論述;張磊的《歐洲中世紀大學》②張磊:《歐洲中世紀大學》,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側重探討了德國大學模式的形成溯源。據初步查考,討論英國中世紀晚期大學教育世俗化問題的論著,國內學術界較為少見。
早在11世紀,歐洲知識界就出現了一個新的教育機構——大學。最早的大學分為教師型大學和學生型大學,巴黎大學和博洛尼亞大學分別是兩種類型的代表。13世紀,英格蘭形成了第一所大學——牛津大學,第二所最古老的大學劍橋大學則是由牛津大學的部分師生為主導組建的。可以說,英國大學的興起得益于商業的繁榮、政治的相對穩定和各國文化的交流,并結合自身的島國特色形成不同于歐洲大陸的英國特色大學。隨后,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逐步完善組織構建、課程設置和管理體系,平民教育進入貴族視線、科技商務教育超越宗教教育領域,英國早期大學教育世俗化的雛形開始彰顯。
中世紀的歐洲,大學開始興起,以博洛尼亞大學和巴黎大學為首的早期大學開始在教會的統治下踽踽獨行。這一時期,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工商業愈發繁榮,貿易市場進一步擴大。尤為重要的是,在意大利北部形成了以威尼斯、佛羅倫薩為中心的城市群,城市的概念開始在中世紀生根發芽。城市群的發展也使歐洲人的生活發生了本質變化,新的社會生活增加了對教育的需求,也為學校的發展提供了更多的支持。就在此時,一場以翻譯希臘古典文獻為標志的12世紀文藝復興為歐洲打開了智慧的寶庫,歐洲人開始沉浸在精神食糧的吸取中。真正意義上的大學產生之前,教會為宣揚其宗教信仰建立了許多教會學校和語法學校,到了中世紀晚期,這些學校已無法滿足社會對知識的渴求,因此當舊機構與新文化相碰撞時,大學作為更高層次的教育機構應運而生。1088年,意大利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大學——博洛尼亞大學③博洛尼亞大學是意大利最早的大學,高等教育的先驅,在中世紀影響極大,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辦學特色,以民法和宗教法專業享譽全歐。同時它也是當時典型的“學生型大學”。,它與后來建成的巴黎大學被人們普遍認為是“原型大學”。然而,早期大學并非是建立起來的,而是 (在宗教教育的背景中)發展起來的,④關于這一問題,學術界仍有爭議,馬克錫第認為“西方的高級教育并不是希臘羅馬世界的產物,也沒有根源于比它更早的教會或僧侶學校,從組織形式和學習內容都與它們不同”。參見Hastings Rashdall,The Universities of Europe in the Middle Age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而哈斯金斯、勒高夫、柯班等人則贊同中世紀大學與近代大學之間的繼承性,本文采用后者的觀點。但因自身實力的弱小,大學必須依賴王室和教會的扶持。從中世紀開始,大學就與教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到了13世紀,巴黎大學已成為大學之母,深深地影響了后來法國北部、英國和德國的大學。英國最早的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就是以巴黎大學為樣板建立的,英倫島上的這兩所名校都“直接或間接地產生于大規模學生遷移時代的政治和宗教斗爭”。⑤Thomas Bender(ed.),The Universities and the City:from Medieval Origins to the Presen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23.英國的“大學之母”——牛津大學,其確切的興起時間無人得知。早在1096年,某種形式的教學就已在此萌芽,成為牛津大學的建構基礎。據悉,亨利一世對這一年輕的大學懷有極大的興趣。⑥J Meade Falkner,A History of Oxfordshire,London:Elliot Stock Publication,1899,p.90.12世紀,英國有很多學者在巴黎大學任教,后因兩國國王的分歧導致英國所有在法學者被召回,亨利二世意識到英國必須完全依賴自己的學校,于是羅伯特·格羅斯泰特和羅吉爾·培根在牛津城建立了英國的第一所大學。
值得注意的是,牛津大學自創立伊始就帶有世俗色彩。牛津城與巴黎不同,這里既沒有一所大教堂,也沒有高級的修道院,⑦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8.這為世俗化在牛津大學生根提供了條件。1110年,牛津出現了商會。亨利二世在召回英國學子后,于1184年將一整條街贈送給牛津,這就是聲名遠揚的高街。劍橋大學是1209年牛津大學師生前往劍橋時成立的。那時的牛津經歷了動亂,于是一部分人回到巴黎大學繼續他們的學業,一部分去了瑞丁和梅德斯通,其余師生不得不選取新的地方 (即劍橋)作為學校的基地。①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18.1226年至1229年,又有一些學者先后從英國本土和法國巴黎來到劍橋,英國的第二所大學逐漸形成規模。
1234年,阿賓頓的愛德蒙德教授被任命為坎特伯雷大主教,牛津大學聲譽持續攀升。②[英]海斯汀·拉斯達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博雅教育的興起》,第4-5頁。劍橋大學于1318年獲得公開承認。在兩所學校的發展歷程中,獨特的學院制形成,成為英國教育最具特色的方式。牛津大學于1249年創辦了大學學院,后又于1261年和1264年創立了貝勒爾學院和默頓學院。1284年,劍橋大學也仿照牛津的教學模式建立起彼得豪斯學院,此后,圣三一學院、貢維爾—凱厄斯學院相繼成立。到14世紀左右,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初具規模。此后的漫長世紀中,兩所大學更是經歷了諸多考驗和變化。15世紀后20年,人文主義之風從意大利吹到了不列顛島,對英格蘭產生了較大影響。然而,這一時期的大學還沒有大學章程、大學建筑和教室,“其教學活動主要依賴于教材的講座,詳盡地作筆記、討論和辯論”。③[美]查爾斯·霍默·哈斯金斯著,夏繼果譯:《12世紀文藝復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4頁。教學的內容也以“七藝”④七藝:指文法、修辭學、算術、幾何學、天文學、音樂和辯證法原理。為主,占主導地位的是神學科,這就導致了教育思想的古板,人們的一切行為都受到宗教的引導與束縛。因此,大學成了教會傳播與引導人們信仰的場所,變成讓人望而生畏的象牙塔。
與教會學校不同的是,中世紀大學作為當時的教育中心,并非完全成為教會的附庸,而是在逐步發展過程中形成自己的獨立品質。
中世紀的歐洲,是教會與皇帝聯合專政的時期,教育必然為統治者服務。到了中世紀后期,一種新的觀念進入英國,翻開了英國教育史上舉足輕重的篇章。這種新現象被稱為教育的“世俗化”,⑤本文所指的世俗化,即教育逐步擺脫宗教的控制,走向獨立,趨于平民化。彼得·伯格將世俗化定義為:“社會和文化部門從宗教機構和符號的統治中脫離出來”。參見Stan L Albrecht and Tim B Heaton,“Secularization,Higher Education,and Religiosity,”Review of Religious Research,Vol.26,No.1(Sep.,1984),p.43。世俗化向來伴隨文化的發展,“任何文化變化都反映或依賴一種表象,那就是世俗化與神圣化的對立”。參見Nicholas J Demerath III,Secularization Extended:From Religious“Myth”to Cultural Commonplace,in Richard K Fenn(ed.),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Sociology of Religion,Malden,MA: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1,p.216。錢乘旦主編的《現代文明的起源與演進》中指出:“世俗化的實質是對信仰的寬容,是社會放棄對個人信仰的監督。這一點正是近代文明的精髓之一。”參見錢乘旦主編:《現代文明的起源與演進》,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頁。其具體表現在課程設置、教育目的、學生生活、管理權、私人捐贈、文化傳統等方面。
首先,課程教學的世俗化現象在12世紀早期就有所顯現。1117年,一位來自法國 (或諾曼地區)的牧師西奧博爾德·斯特潘西斯從卡昂轉到牛津任教。⑥海斯汀·拉斯達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博雅教育的興起》,第10頁。1133年,一位巴黎的老師羅伯特·普魯斯在牛津大學教授圣經。若干年后,另一位學者瓦卡烏斯跟隨托馬斯·貝克特從博洛尼亞大學來到牛津,向牛津學子介紹羅馬法。他的教學給牛津大學帶來了新的氣象。1149年,他向人們簡單地介紹了東羅馬帝國皇帝的法典,引起了當時斯蒂芬國王的警惕,遭到嚴厲阻止。⑦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11.然而,國王的阻攔并未影響羅馬法納入教學課程中,瓦卡烏斯的行為促進了羅馬法在英國的傳播。牛津大學在12世紀主要對教會法進行編纂和對羅馬民法進行注釋,1170年出現了記載兩個領主進行土地訴訟的法律書籍,后又出現了大法學家格蘭維爾的《法學教本》。⑧錢乘旦、許潔明:《英國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
13世紀的英國大學在格羅斯泰斯特和羅吉爾·培根的推動下開始關注科學研究。1214年,格羅斯泰斯特出任牛津大學校長,后擔任林肯大主教一職。教士與學者的雙重身份使他游走于神圣與世俗之間,因此,他的思想觀念也呈現出一種雙重特質。格羅斯泰斯特重視經驗和科學的學習,質疑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并開始用數學和實驗證明自己的哲學觀點。當時,有許多方濟各會和多明我會的修道士在牛津傳教,據悉,有些方濟各修士開始將研究領域擴展到自然哲學方面。①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30.在他們的影響下,格羅斯泰斯特于1224年在牛津大學組織哲學研究。他的哲學研究不同于早期的奧古斯丁主義,力圖發展那種哲學與數學相碰撞形成完美的辯證工具。而數學應用的結果是將在事物中對上帝的尋找轉向對事物本身的闡述,對上帝的質詢是為了激發最早對事物開展系統而實驗性的研究。②Richard McKeon,Selections from Medieval Philosophers,Vol I:from Augustine to Albert the Great,London:Charles Scribner's Sons,1930,p.262.此外,他熟練掌握希臘文、希伯來文、拉丁語,對翻譯希臘作品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他在著作中還闡釋了關于光學、宇宙學、物理學、天體學等方面的知識。③具體研究參見 James McEvoy,The Philosophy of Robert Grosseteste,Oxford:Clarendon Press,1982。
僧侶哲學家羅吉爾·培根也是科學運動的大力倡導者,他首次提出“實驗科學”的概念。培根認識到科學所能帶來的實際利益,并對近代科學所能達到的高度做出預言:“可以制造出不用劃船人的航運機器,……同樣地也可以制作出飛行機器,一人坐在機器當中轉動引擎,人工制造的機翼就會如飛鳥的翅膀一樣拍動空氣。一個小小的機器也可以使人在河中、海中穿行,直至水底而不會發生危險。”④[美]馬文·佩里主編,胡萬里、王世民、姜開君、黃英譯:《西方文明史》(上卷),商務印書館1993年版,第335頁。培根嚴厲地批判宗教權威,大膽指出唯有實驗可以證實真理。⑤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57.他還呼吁純潔教會,主張以教權與王權相結合的權力、古代倫理學與基督教相結合的精神力量建立廉潔教會。⑥趙敦華:《基督教哲學1500年》,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頁。和格羅斯泰斯特一樣,培根對科學的興趣十分濃厚,據悉,他曾有過一臺望遠鏡和一臺顯微鏡。⑦Richard McKeon,Selections from Medieval Philosophers,Vol II:from Roger Bacon to William of Ockham,p.4.培根的研究領域十分廣泛,如物理學、化學、醫學、地理學、歷法等。他與格羅斯泰斯特一起,頂住教會的壓力,在牛津大學大力開展科學教育。
格羅斯泰斯特擔任校長期間,教會對大學還握有一定的權力。牛津大學早期存在著教師不用獲得許可便在學校里開設學院的情況,為此他請求教皇英諾森四世發布諭令,規定任何人必須經過林肯主教或其代理人的考核和許可后才能在大學開設講座。⑧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39.但是,到1310年前后,教會的威懾力受到挑戰。牛津大學規定,修士們必須獲得神學學士學位才可以在大學開設圣經講座。
在具體的課程設置方面,牛津大學充分認識到13世紀哲學思想新發現的重要性,在其對學位獲得的要求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如1268年關于文學學士的畢業章程規定的必修課程主要有:(1)古邏輯學:如《波爾菲利邏輯學入門》、亞里士多德《范疇篇》與《解釋篇》以及吉爾伯特波里《性別原理》;(2)新邏輯:《前分析篇》、《論題法》、《詭辯論》、《后分析法》等;(3)語法:普利西安《語法結構》、多納圖斯《原始語法學》;(4)自然哲學:亞里士多德《物理論》、《靈魂論》、《發生論》、《動物機能衰退論》。1409年規定詳見下表。
可見,中世紀晚期的大學教育并未明確要求學生研讀宗教讀本,大學課程主要以世俗知識為主。到了15世紀,英國大學還重視音樂的教育,并將音樂學習作為畢業的條件之一,這也是英國大學教育的特質之一。
其次,中世紀的大學,在道德教育方面沒有太多建樹。14世紀,人們開始認識到教育的范圍應當包括品德培養的內容。這種新的認識在新建學院對學生生活加以管束中得到制度化的體現。⑨[英]R.R.博爾加著、R.B.沃納姆編,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組譯:《新編劍橋世界近代史》第三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68頁。導師制的出現強化了對學生道德素質與日常生活的監管。這一細微的變化也是世俗化的一種表象,其深層內涵在于對個人價值觀的引導,從崇敬宗教向推崇個人素質蛻變。

牛津大學1409年獲得許可的必讀書目及課程講座①[英]海斯汀·拉斯達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博雅教育的興起》,第97-99頁。
再次,隨著教育與政府的關系日益密切,政府對大學的監管力度日益增長。12世紀下半葉是牛津大學組織和鞏固發展時期,12世紀末,教師團體開始接受校長的正規管轄。1214年,羅馬教廷向牛津頒布教皇諭令,這是牛津大學史上第一個值得夸耀的、具有憲章性質的特權文件。②[英]海斯汀·拉斯達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博雅教育的興起》,第20頁。從此以后,大學校長將逐步擁有自己的管理權力。最早的校長可能由林肯主教提名,但這一職務很快脫離了主教的管理。1220年,校長由大學選出,成為獨立的職務,代表林肯主教的權威。③J Meade Falkner,A History of Oxfordshire,p.92.至此,牛津大學實現了管理權力的世俗化。1226年,劍橋大學有了一位名譽校長,課程也已走上正軌。至此,主教失去了大學最高執行者的地位,校長的權力急劇膨脹。
到了14世紀,大學一度與城鎮爭奪管理權,學生與市民的矛盾不斷激化。1354年,當地市鎮與大學發生了械斗,國王偏袒大學,大學的特權進一步增加;1368年教皇諭令規定,大學校長的選擇無需經過當地教會的認證;1479年,西克斯四世頒布諭令進一步保障校長的權力。此后,大學校長開始由教授擔任。政府通過頒發特許狀賦予大學校長前所未有的職權,使其免受教會的干擾。校長不僅是教育機構內的最高領導,而且獲得了許多世俗權力,如制定稅收和控制街道的權力,面包、啤酒的所有權等,開始廣泛管理市政事務。
另一方面,學院制是大學脫離教會統治走向世俗化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方式。一般而言,人們通常將默頓學院視為最早創立學院制的學院。然而,究竟哪個學院是最古老的學院尚有爭議。以牛津大學為例,大學學院是最早進行招生的學院,貝勒爾學院是最早具有學院形態的學院,而默頓學院則是最早獲得官方認同的學院。1249年,副主教達勒姆的威廉逝世,遺贈給牛津大學310馬克,這筆錢一部用于購買校舍,一部分用于資助貧困學生。這是關于大學接受捐贈的最早記錄。①James Parker,The Early History of Oxford:727 -1100,Oxford:Clarendon Press,1885,p.52.1260年前后,約翰·德·貝勒爾爵士因違反了教會的秩序而遭到達勒姆主教的懲罰,主教要他捐出一筆錢以供大學的貧寒學子之用。②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71.貝勒爾學院由此建立,貧困學生每周可以獲得8便士的津貼。1263年,為解決求學之苦,沃爾特·德·默頓將自己的領主府邸和莊園轉讓給了一群學者,次年形成默頓學院。默頓學院有明確的規定,作為世俗牧師的學者應該遵循時代要求進入教堂禱告;但無須遵守禁欲主義。如果一個學者接受了宗教習俗的恩惠,會被剝奪所有權利。③[英]艾倫·麥克法蘭著,管可秾譯:《啟蒙之所智識之源——一位劍橋教授看劍橋》,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99頁。
15世紀以前,學院對學生的控制是最低限度的。到了瑪麗女王執政時期,牛津大學不少學院開始審查學生獲得學位的資格,奧利爾學院、圣體學院等都有自己的審核標準,學生如果想獲得學位必須接受學院內的課程。到了16世紀中期左右,牛津已從傳統的教學模式向導師制、學院制嬗變。④Elizabeth Russell,“The Influx of Commoners into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before 1581:An Optical Illusion?”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92,No.365(Oct.,1977),pp.725-727.學院制的出現使得教育世俗化的進程大大加快。這一時期的大學處在教會與王權的雙重統治之下,在某些程度上還帶有宗教色彩。學院制與相關制度的建立,使學生生活有了具體可循的標準。
學生們一方面嚴格遵循學校制定的規定,研習讀寫、辯論、邏輯、自然科學等基礎知識,另一方面也開始為日后的謀生手段做準備。以辯論為主的教學方式讓學生們變得能言善辯,而基礎知識的學習則鍛煉了他們的技能,他們正是憑此在政府、教會事務中初露鋒芒。越來越多的學生放棄了枯燥的神學轉向有利可圖的法學。據阿斯頓教授統計,13世紀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中81%的人是神學家,只有19%是法學家;一個世紀后,法學家的比例增至39%,神學家的比例減少到57%。⑤T H Aston,“Oxford's Medieval Alumni,”Past& Present,No.74(Feb.,1977),p.13.
此外,這一時期的大學生在社會生活中也與早期苦行僧般的日子不同,他們有時會進行酗酒、跳舞、斗毆、賭博等活動。據說,“牛津大學的學生帶著刀劍弓箭穿街過市,毆打過往行人”。學生們常會遇到經濟困難,他們時常求助于自己的父母。另外,學生的成分也呈現出一種多樣化的趨勢。在中世紀,大多數學子都是中產階層——如騎士或義勇騎兵、商人、工匠的兒子,或是教士階層的子侄,再或是頗有資質并受到鄰近男修道院院長或教區長青睞的平民青年。⑥[英]海斯汀·拉斯達爾:《中世紀的歐洲大學——博雅教育的興起》,第236頁。貴族學生在大學里維持著貴族的奢華,大都有自己的私人教師、仆人及隨從。少數家境貧寒的學子在大學求學,不得不以貴族仆從的身份或淪為乞討者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在牛津大學,有一群學生專門靠為別人占座為生,校長還會專門為特別貧困的學生頒發允許乞討的資格證書。
最后還有一點不容忽視,英國具有多元并存的文化傳統,這是區別于其他國家的獨特個性。宗教與科學、世俗與神圣、教育與商務都能融合在統一的背景中,牛津大學早期教育尤其如此:首先,在1167年之前,牛津就具有深厚的教育文化傳統。早在1117年,牛津就已經有學者為60名學生舉辦演講。1170年,亨利二世召回在巴黎大學讀書的英國學人到牛津大學繼續學習。1184年,牛津大學已經形成了不同學科及教育規則;其次,牛津大學既有宗教教育也有科學教育,格羅斯泰斯特和羅吉爾·培根成為倡導科學研究的先鋒,形成了具有近代意義的科學思想體系;再次,牛津大學成為經院哲學的重地。13世紀末,畢業于牛津的鄧·斯各脫提出個體化原則,標志著英國由新柏拉圖主義向重視存在和個體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轉變。14世紀,威廉·奧卡姆提出著名的“奧卡姆剃刀”理論,大力反對教廷的統治,主張重視個人的主觀意志,標志著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轉變的完成。
11世紀以來,歐洲人開始重新審視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思想文化,希冀從中汲取推動社會前進的智慧,西方世界由此進入了一段人們“關心人超過關心神”①[美]S.E.佛羅斯特著,吳元訓等譯:《西方教育的歷史和哲學基礎》,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79頁。的時期。王權的大力支持、外部環境的催化、市民階層的需求等都是推動世俗化形成的主要因素。
首先,王權與教權不斷爭奪統治權。中世紀早期,“正像月亮從太陽那里得到光輝一樣,王權是從教會那里得到了光輝和權威”。②王章輝:《英國文化與現代化》,遼海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到了中世紀晚期,世俗力量開始尋求更大的權力,與宗教勢力開展激烈的爭奪。大學作為培養人才和教士的場所,勢必成為雙方博弈的關鍵場所。在此期間,大學人員也多次與城鎮居民發生利益沖突。為獲得對大學的管理權,宗教勢力和世俗君主在處理爭端時,都采取保護學生利益的態度。但由于教會日益腐敗及其內部組織機構變得混亂,再加上世俗君主逐漸找到控制權力的良方,授予大學不同的特權,大學開始向世俗權力靠攏。
其次,國家間的文化交流增多。在真正的大學未形成之前,歐洲各地已出現了某種意義上的學術機構。在那里,來自各個地區的老師與學生相互交流,不同民族的文化相互融合。十字軍東征以后,穆斯林文明、拜占庭文化也開始進入歐洲人的視線。在猶太人、阿拉伯人的共同努力下,古典文明研究呈現出新的特點。據悉,1320年,就有一名改宗的猶太人開始在牛津大學教授希伯來文。③H C Maxwell Lyte,A History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Year 1530,p.112.阿拉伯語、希臘語等課程相繼在大學開設。到了15世紀中葉,意大利、法國等國外學者紛紛來不列顛傳播新學問,英格蘭人去國外游學也感染了本國人民。④[英]伊麗莎白·里德姆·格林著,李自修譯:《劍橋大學簡史》,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頁。
中世紀的大學還呈現出一種國際化的趨勢,牛津大學的學生主要來自英國本土和歐洲大陸,也不乏來自國外的學生。1289年,愛德華一世就曾資助過來自加斯科涅的兩個學生。牛津大學的人文學科最早被分為英文、法文、諾曼文和皮卡茲文,⑤J Meade Falkner,A History of Oxfordshire,p.92.這也許是牛津大學關于學科分類的最早記錄。
最后,城市的興起、商業的繁榮為大學的興起提供了經濟支持,而中世紀后期市民社會的形成可以看做是大學世俗化的重要推動力。傳統的教會學校已經不能滿足人們日益高漲的需求,1478年印刷術的發明讓手抄本時代一去不復返,為知識的普及提供了契機,也使大學書本研習成為可能。印刷術從荷蘭傳入英格蘭,很快便受到英國人的追捧。出版業迎來了發展的春天,普通民眾也開始或多或少地接觸到印刷類文化產品,民謠、歷史故事等文化作品的數量與日俱增。印刷術的出現使英國民眾的閱讀能力得到發展,大眾素質得以提升,整個社會彌漫著對知識強烈的渴求氣息。
作為近代英國大學教育的新興特征,世俗化勢必給英國帶來一系列變化,“成為締造現代文明不可逆轉的力量”。⑥William J Bouwsma,A Usable Past:Essays in European Cultural Histor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113.
第一,教育的世俗化使人們的生活及教育理念發生巨大的轉變。其最重要的政治影響就是給中下層階級提供了一個為官仕途的機會,從而形成了新的教育理念——紳士教育。
近代早期,各國君主為了加強統治,重視各級官吏的選拔。伊麗莎白女王時期和斯圖亞特王朝選拔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充任政府官員。有數據表明:1563年的下院議員有420人,其中67人在牛津大學或劍橋大學學習過。1584年的議會中,在牛津和劍橋學習過的人數增加到145人,約占總數的48%。到了1593年,增至161人。17世紀上半葉,議會中有一半以上的下院議員受過大學教育,⑦[英]奧爾德里奇著,諸惠芳譯:《簡明英國教育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頁。到了17世紀,紳士教育成為大學教學的主要目的。這種觀點得到了約翰·洛克的肯定,他認為,教育的最高目的就在于培養紳士,“因為一旦紳士受到教育,上了正軌,其他的人自然很快就能走上正軌了”。⑧[英]約翰·洛克著,傅任敢譯:《教育漫話》,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44頁。
開放式的精英教育使中下層人民開始向上流社會看齊,形成了集體的精英意識,這種意識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有所體現。不可否認的是,這種精英教育的模式也有其弊端,畢竟紳士教育的目的是培養精英和貴族,那么即使牛津、劍橋等名校的大門向普通民眾敞開,他們的最終命運也擺脫不了入仕為官。他們的初衷正是向上層靠攏,他們會被這種紳士教育同化,并成為其中的一員。然而這種模式并非毫無弊端,對紳士教育的過度重視自然會忽視基礎教育的普及和發展,從而造成兩者之間的嚴重斷層。這種教育體系上的缺陷,被認為是導致英帝國衰落的重要原因。①吳必康:《走向科技和經濟的現代教育》,于沛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學術文集》(第5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頁。
第二,紳士教育受到人們的重視之后,便形成了紳士風度。這種優雅、得體而又不失理性的風度一直被視為英國的代名詞。世俗化改變了人們的社會價值觀念和取向,也改變了大學的教學模式和性質。隨著平民入學現象的普遍化,大眾文化的教育水平逐漸提高,文化視野得以拓寬,讀寫能力顯著提升,為英國現代化的轉型打下堅實基礎。
大學向人們傳授世俗文化知識及古典文化傳統,成為英格蘭攝取古典文明的重要橋梁。正因為大學的存在,才使得各種思想碰撞出新的火花。牛津大學培養了眾多翻譯古典著作的人才,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古典文明得以流傳下來。另一方面,大學對科學和個體的重視也推動英國進入理性主義。
第三,教育的世俗化標志著英國教育進入由從屬走向自我的時代,為英語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契機。大學課程克服了拉丁語的壟斷統治,開始學習各民族自己的獨特語言。宗教改革時期,教育的目標注重現實性,英語教學也得到重視。
大學教育的世俗化,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神學的束縛,為學者們拓展了思想的空間。同時也為17世紀科學教育的發展孕育了一批大師級的科學家,威廉·哈維、約翰·弗拉姆斯蒂德、約翰·雷和薩繆爾·莫蘭等都是劍橋大學的畢業生。17世紀中葉以后,以科學為生計的人數逐年遞增。與此同時,自然科學學習的深入為發明創造提供了便利。
另外,大學對于規范社會秩序,改善社會風尚有重要的作用。1547年的《王室法案》規定了威斯特敏斯特教師的職責:“所有教師將在政府的領導之下,其中包括在宗教、學識、令人尊敬、勤勉等方面,以助于他們能培養學生虔誠、盡責、好學、謙卑和勤勞的品德。”②Arthur F Leach,Educational Charters and Documents 598 to 190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11,p.497.還特別強調,包括在基督學院、三一學院等這些學院內,均嚴格實行這樣的準則。1560年《伊麗莎白法令》則規定受俸牧師和教師“應有適度的寫作能力,較好的行為,在學識上應很有進步”。③Arthur F Leach,Educational Charters and Documents 598 to 1909,p.503.當這些受過多年良好教育的人才為社會服務時,必定會引領人們形成良好的道德風尚。
伴隨著眾多中產階級學生進入高等學府學習,整個社會的人口流動隨之加劇,城市化進程加快。1500年,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城鎮化比率僅為3.1%,到了1700年,比率為13.3%。④[英]安格斯·麥迪森著,伍曉鷹等譯:《世界經濟千年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6頁。同時,社會流動推動著社會個體和集團的進取向上,等級間的垂直流動頻繁。據悉,被封為勛爵的貴族人數從1600年60人增加到1688年160人;貴族則從14世紀初的1500人增加到1688年的7000人。⑤Lawrence Stone,“Social Mobility in England,1500 -1700,”Past& Present,No.33,(Apr.1966),p.24.
大學教育的世俗化粉碎了封建制度的堡壘,幫助政府完成了控制社會意識形態的任務。此外,英國的哲學、藝術、商業等方面也有長足發展。所有的一切都與教育密切相關,教育的世俗化可以說是英國現代化的一劑催化劑,正如拉斯達爾所言:“正是大學這種組織機構使得教育想要傳播的幾乎每一個成分都更有生命力。”⑥Hastings Rashdall,The Universities of Europe in the Middle Ages,Vol.3,p.460.
英國的早期大學教育經歷種種嬗變,最終走向了世俗化,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大學發展的趨勢。杰克·古迪肯定了大學的獨特地位,“只有在這里,城市才一直發展,才能通往資本主義、世俗化和現代性”。①[英]杰克·古迪著,張正萍譯:《偷竊歷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頁。教育世俗化使大學通過組織形式的變革形成一套有序的內部管理體制,學院制、學生入學登記制度等得以確立。其給英國帶來了紳士教育,使紳士風度成為貴族精神和精英意識在意識形態上的外化。世俗化與普及化如影隨形,教育的世俗化讓下層階級也有了走進象牙塔的機會。同時,世俗化教育對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思想文化的熏陶及公民素養的提升都有深刻的影響。世俗化后的教育更多地強調了民族語言的重要性,這對于一個民族精神的形成和推廣意義非凡。文化的凝聚力也讓各民族更加團結,利于政府鞏固其統治。英國大學教育的世俗化,不僅為后來世界各地大學的發展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同時也是中世紀傳統教育向近代轉換的重要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