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雨
我的父親李聚奎1926年參加北伐軍,1928年參加平江起義。長期革命斗爭的錘煉,使他從一個普通農民成長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上將。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的石油工業十分落后,不僅產量低、設備差,而且資源不明,發展方向的重點是天然油還是人造油的問題尚未解決。大力發展石油工業是新中國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急需解決的問題。1955年7月,中央決定成立石油工業部并任命我父親為部長。當總干部部副部長徐立清把這個任命通知我父親時,我父親擔心自己是一個農民出身的軍人,只念過一年多私塾,而且參加革命后幾十年從未離開過部隊,如果去從事技術性很強的石油工業工作,怕干不好影響國家建設。徐立清告訴我父親說:“這可是周總理親自點的將啊!總理在軍委報的三人名單中考慮再三,選定由你來擔任石油部的第一任部長。周總理說:‘我們國家的石油工業薄弱,國民經濟、國防建設又都急需大量的石油。要把中國的石油工業搞上去,就要選一個從部隊來的同志做這件事,把部隊的傳統作風帶過去,像指揮打仗那樣去指揮石油工業。”聽了這個情況,我父親想,既然中央作了這樣的安排,那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他按照自己在入黨初期就定下的“黨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的原則,毅然挑起了這副重擔。沒過幾天,周總理親自找我父親談了話。周總理說:“聚奎呀!第一個五年計劃快完了,我不向你要油了。第二個五年計劃你可一定要拿出油來啊!”我父親對周總理說:“搞石油我是外行,好多事情不懂,怕干不好!”周總理親切地勉勵我父親:“沒有關系嘛!不懂就學,邊干邊學,什么事情都不是天生就會的。石油部有很多專家,你把他們好好地組織起來,努力干吧,能干好的。”周總理的鼓勵更增加了我父親的信心和力量。
我父親初到石油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師學藝。他把部長助理徐今強請到了辦公室。徐今強認為部長上任肯定是要聽情況匯報,就準備講情況。他剛一開口,我父親就打斷了他的話,說:“工作的事等一下再說。你當我的老師好不好?從石油工業的ABC教起。” 徐今強當時沒反應過來。后來他跟同事說,聽到李部長跟他講這句話,既為一位身經百戰的老革命有這樣謙遜的學習態度、科學的工作方法而感動,又為看到李部長要扎扎實實把中國石油工業指揮好的決心而振奮。徐今強回過神來,馬上給我父親制訂了一個為期兩個月、每天兩個小時的課程表。我父親到石油工業部的最初兩個月每天兩小時學習、兩小時處理文電、兩小時找專家談話、兩小時辦理其他業務的工作日程就這樣開始了……
兩個月后,我父親帶著學到的石油專業的基礎理論知識,在組建石油部機關的同時,帶領干部、專家、工程技術人員奔赴大西北、大西南、大東北等地,調研第一手實踐資料。
那時我父親經常到基層現場辦公,與技術人員和工人一起同吃、同住、交換意見、解決問題。勘探前沿、油田現場的同志們,都很熟悉這位辦事認真、要求嚴格、處理問題雷厲風行的石油部部長。
我父親不喜歡在工作中照相,所以一生留下的照片很少。他認為工作是要解決問題的,要踏實干,不是做給別人看的。在為數甚少的工作照片中,有一張他帶領考察組在克拉瑪依調研時在戈壁灘上午餐的情景。他們在現場調研時都是在露天吃帶去的很簡單的飯菜,端著碗要以極快的速度吃完,否則一陣風刮過,碗里就是一層細沙土。我父親的秘書曾跟我母親說,在基層住宿時他們都是分散擠住在現場工人的帳篷或板房里。我父親總是挑比較破舊的帳篷住,因為住在這樣的帳篷里面的人比較少,可以少打擾別人,同時把較好的帳篷讓給了蘇聯專家和技術人員。
當時黑油山(維語即克拉瑪依)是否有開發價值,在石油界內部有兩種看法,爭論很激烈,意見很難統一。我父親深知開發黑油山的決定正確與否,對國家經濟建設的意義重大。為弄清情況,他決定要到現場進行調查研究,聽取各方面的意見。
1955年12月,我父親帶領部里的干部、專家和蘇聯專家組組長等對黑油山進行了又一次論證。他們先在烏魯木齊研討了大量資料,聽取了不同意見,然后一起看現場。那兩天現場正下大雪,白天他們踏著沒膝的大雪,對照圖紙資料考察實際情況,晚上和二三十個工人一起擠一個帳篷。回到烏魯木齊后經過再次討論,意見趨向一致:這里很可能是個大油田。大家認為應該立即著手大力勘探,搞清儲量。我父親心中有數了,由此下決心組織會戰,迅速拿下黑油山。就這樣拉開了克拉瑪依油田會戰的序幕。
1956年2月26日,我父親和當時任石油部部長助理的康世恩向毛主席、周總理等國家領導人匯報石油部工作情況。毛主席聽后感慨地說:“搞石油艱苦呀!看來發展石油工業還得革命加拼命!”“革命加拼命”這句話如果沒有其他的出處,這可能就是原始出處了。毛主席的這句話說明了當時中國石油工業發展的艱辛,也是對我父親他們這些石油人工作的評價。

1956年6月,李聚奎(后左)帶領中蘇專家在克拉瑪依考察。圖為考察組在戈壁灘午餐
我哥哥曾說:“我們的父親就是一個工作的父親。”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我父親經常出差在外,特別是1955年至1958年他在石油工業部當部長的時候。那段時間他消瘦得很厲害,直到一次昏倒在會議上,才不得不被送到醫院,經檢查患了糖尿病。那時沒有什么治療藥物,醫生囑咐他一定要控制飲食,要特別注意休息,不能勞累,不然病情會發展得很快。我父親自制力很強,一天只吃二兩多糧食,除了蔬菜也沒有多少副食品。但對于休息,他除了不得已住過幾天醫院,回家就沒休息過,照樣到戈壁荒原和茫茫雪原深入一線調查研究、解決問題。他的秘書回憶,當時分管石油工業的計委主任李富春和經委領導薄一波召開會議,石油部基本上都是部長助理或副部長去聽會。一開始大家還有點納悶,但隨后見到李聚奎從各地一份接一份發送給他們或石油工業部黨組的報告后,才明白了李部長為何很少參會。一次,主管經濟工作的領導同志見到我父親時笑著說:“聚奎呀!你可真是個忙人,好幾次找你開會,說你不是去了油田,就是到了煉油廠,真是下功夫啊!”

1956年7月,李聚奎參加以李富春為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就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建設項目與蘇聯政府進行談判。圖為李聚奎(左三)與李富春(左一)、王鶴壽(左二)在莫斯科的合影
到1958年3月我父親調離石油部時,石油部已建立起了一支團結的、能吃苦耐勞、有作為的干部職工隊伍;確立了中國石油工業發展的重點要放在天然油的開采上。這一決策,打破了帝國主義為限制我國石油工業發展的思路所斷言的“中國貧油”的結論;成功建立了克拉瑪依油田;對松遼盆地等我國廣大可能含油地區進行了大規模勘探,為大慶油田和華北油田等的開發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克拉瑪依油田是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建立的第一個大油田,它的建成對新中國的建設起到了重要作用,直到現在,因儲量豐富,開采科學,仍有發展潛力。關于克拉瑪依油田的得名,我父親在回憶文章中提到,當他向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主席賽福鼎介紹黑油山的出油情況時,賽福鼎非常高興,表示要大力支援油田的建設,要人給人,要物給物。賽福鼎還提出,黑油山維語叫克拉瑪依,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發現的油田叫維語的名字,維族人民聽得懂,也感到親切。我父親當即表示尊重賽福鼎的意見。由此,新疆石油公司決定把黑油山油田改稱克拉瑪依油田。我父親將此情況上報中央,立即獲得批準。油田在建設中吸收了許多新疆少數民族職工,并培養了許多民族干部。當時在北京的石油學院還特別開辦了新疆少數民族班。歷史證明了克拉瑪依油田不僅為我國的經濟建設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也為我國的民族和諧、共建起到了很好的促進作用。
我父親這一代人不僅在戰爭年代沖鋒陷陣,能打仗、會打仗,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也同樣為國家和人民作出了巨大貢獻。
三年石油部工作的經歷給我父親留下了一種特殊的記憶。我父親對這段工作是欣慰的:這里包含著他的努力、他的精神和情感。直到晚年,我父親一直特別關注有關石油工業的消息。1974年,“文化大革命”余毒尚未肅清,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我父親還沒有得到徹底平反,但這并不影響我父親對國家建設一貫的關注和思考。這年9月的一天,我父親一手拿著一張《人民日報》,一手指著報上的第一版,給我講上面的一條新聞:1974年9月29日,中國第二大油田——勝利油田建成……他的臉上洋溢著發自心底的笑容。
1995年6月25日,我父親病逝,享年91歲。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和張震代表軍委撰寫了紀念文章。他們用“功高德亦高 ?楷模昭后人”的評價,概括了一貫自稱“革命隊伍中的普通一兵”的我父親的一生。
我父親去世后,我們在他的一個小記事本上發現了三句話,那是他在80歲生日那天給自己寫下的一段自勉的話:“縱然給我更大的權力,我也決不以權謀私;縱然給我更多的金錢,我也決不丟掉艱苦奮斗;縱然讓我再活八十歲,我也決不止步不前。”
(編輯 王 雪)
(作者是軍事醫學科學院原編輯,李聚奎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