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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的女兒

2014-12-18 15:43:25郭萬新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4年12期

郭萬新

一、證書

這是一張不到一尺見方的《革命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在華表、國徽、國旗圍繞的圖框內,金黃色的“永垂不朽”四個大字構成醒目甚至炫目的壓底背景。紀念證內容如下:

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

字第肆玖陸貳貳號

查李雨同志在革命斗爭中光榮犧牲,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其家屬當受社會上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人犧牲病故褒恤暫行條例”發給恤金外,并發給此證以資紀念。

主席 毛澤東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印(章)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日

時間一下子追溯到不算漫長卻也不算短暫的六十余年前,加上毛澤東的手書體簽名,足以見證其文物價值的珍貴。

比這張紀念證稍前頒發的,是另一張同樣尺寸的《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圖框以八一軍徽、軍旗及麥穗、軍艦剪影組成,內容如下:

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

烈字第04296號

李雨同志于一九四六年九月參加革命工作,在二團三營七連任付排長,不幸于一九五二年五月二日在執行剿匪任務中光榮犧牲,除由我軍奠祭英靈外,特懷哀悼之情敬報貴家屬,并望引榮節哀。持此證明書向朔縣人民政府領取撫恤金及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其家屬得享受烈屬優待為荷。

此致

李士杰先生

中國人民解放軍 西北軍區

第一野戰軍 司令員 彭德懷 政治委員 習仲勛

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軍區政治部印

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三日

這一證明書不像頭一張那么完好。經過六十余年的存放,折痕透紙,有些字跡需要放大辨認,后面用幾條細白的膠紙粘貼,無言傳遞著烈屬的孜孜情懷,看了叫人唏噓不已。也就是在背面,以填表的形式記錄了烈士簡單的相關資料:

部別:一師二團三營七連

職別:付排長

姓名:李雨

性別:男

年齡:二十三

參加革命簡歷:一九四六年 二團三營七連戰士 付班長 班長 付排長

是否中國共產黨黨員或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一九四七年二月入黨

曾建何種功績:練兵記小功一次 行軍記小功一次

安葬地點:青海省貴德縣尖巴區

烈士遺物:草包、太平洋單子、條單子、被面、被里、枕頭、背心、襯衣各一件;西北、華北紀念章、功臣章各一枚;五萬元。

適合條例第七條規定之意見:不適合第七條可執行第三條

政府發給撫恤糧數:人民政府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日發給撫恤糧壹仟捌佰斤

……

透過兩張證書已經泛黃的紙面,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身為烈屬而受到的誠摯禮敬。如今,烈士的所有遺物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其中留下一個陌生的名詞叫太平洋單子,那是新中國成立前后一家叫太平洋的織造廠生產的粗布床單;還有一個五萬元的數字,那是第一套人民幣的金額,幣值一萬元相當于今幣的區區一元而已。再就是撫恤糧,因為當時的物價不穩,政府曾采取糧本位貨幣體系,以小米為基本核算單位,收支開銷都論小米的斤數,所以1800斤之數無法準確折合人民幣多少元,不過根據1979年1月財政部、民政部關于調整軍人撫恤金標準的通知,部隊連排職干部的犧牲撫恤是550元,兩個數據大體可以參照。

就是在《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背面的最后一欄“政府發給撫恤糧數”,其內容:“人民政府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日發給撫恤糧壹仟捌佰斤”是以不同的筆跡填寫的,蓋有朔縣民政科方形印章,說明撫恤糧和《革命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比《革命軍人犧牲證明書》稍后3個多月交付給烈屬。

慶幸的是,而今兩張證書依然珍藏在退休教師李翠梅女士的手中。

李翠梅,烈士李雨的女兒,證書上由彭德懷司令員和習仲勛政委致敬的先生李士杰的孫女。

李翠梅和她的爺爺、父親血脈傳承,都是朔州市朔城區神頭鎮吉莊村人。不過,1989年朔州建市之前,朔城區一直叫朔縣。時光流逝,如今在吉莊村已經很少有人對村里有過李雨這樣一位烈士口口相傳,幾乎也沒有誰再提起李翠梅有一位烈士的父親。

二、烈屬

把時間返回到1952年秋日的一天。

那時李雨的女兒李翠梅剛過5歲,已經開始記事。她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因為父親自從1946年初婚參軍,加入著名的三五八旅,不久隨隊進入西北野戰軍序列,6年間一次都沒有回家。父親走的時候,母親已有5個月的身孕,次年的正月廿八生下了女兒。她給女兒取了乳名叫“平女”,飽含了一位妻子對丈夫平安的祈愿。

在李翠梅心中,父親兩個字不僅僅是一種心靈極度渴望的寄托,而且還有一個非常英武的形象。父親在犧牲的前一年,曾經寄了一封家書回來,隨信還有他的一張3吋的黑白照片,模樣像爺爺,頭戴絨棉帽,腰間系著皮帶,身穿棉軍裝,胸前“解放軍”三個字依稀可辨。李翠梅聽得不知奶奶還是母親講,父親信中說他在部隊學了文化,自己會寫信了,等打完了敵人就回家……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父親的一封家書讓全家人欣喜萬分。隨即李翠梅由奶奶和母親帶著,三人步走十幾里到神頭火車站,坐火車進城去拍了一張照片,急急忙忙給李雨按地址寄到了部隊。李翠梅記得,那次進城是她平生頭一次坐火車,對那個噴出白霧的龐然大物感興趣不得了。如今娘仨的那張照片猶在,烈士的母親和妻子規規矩矩坐在鏡頭前,中間的小人李翠梅站著,戴著銀鎖,穿著新衣服和花布鞋,一雙童真的眼睛充滿對拍照的好奇。

是的,4歲的她怎么能知道僅僅一年后她的生活就將籠罩濃重的悲劇色彩呢?

就在那個秋日,傍晚時分,吉莊的李士杰收到兒子李雨的犧牲證明書。按鄉俗說法,傳送死訊的這類書信都叫“白頭信”,所謂“青鳥已無白鳥來”、“噩耗傳來夢亦驚”。幼小的李翠梅只記得當時滿街滿巷都是圍聚的村民,大家紛紛地低聲議論:“唉,可惜,可惜……”言外之意,都在為李雨感嘆:全國早已解放了,怎么還會有犧牲?

然后,一幅畫面永遠定格并銘刻在李翠梅的心扉:母親從地里回來了,臂彎挎著一個籮頭,從向東而開的院門進來;低下的夕陽映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木然,傻傻的呆呆的……當天,大伯帶著母親和李翠梅,到東廟溝燒紙祭奠,李翠梅看著母親哭得撕心裂肺。那段日子正值秋風乍起的季節,每到晚上,稍稍懵懂地懂事的李翠梅總也睡不踏實,聽著戶外的風聲呼嘯或是其他什么響動,總感覺是父親回來了。

可是,父親還會回來么?

而且,母親也不得不面臨何去何從的抉擇,畢竟,她才24歲不到。

這也就預示著,李士杰的家庭出現了風雨飄搖的前兆。

新中國成立前李士杰的家境殷實,共有100多畝土地,其中包括紅圍地的30畝良田,田間有井,可以手搖轆轤種菜。家里自有牛犑,又養著6匹大灰驢專門跑關南從事販運生意。在內,則賴他老婆高大女的持家有方,精明勤儉。高大女的娘家在朔縣水磨頭村,她年紀比丈夫大4歲,據說剛嫁來時丈夫還是個小孩,每天要她抱著去睡覺。她的婆母雙目失明,生活自顧不暇,所以她自從過門就當家主內,尤其安排收支滴水不漏,硬是和丈夫把光景過好了。夫妻二人一共育有4個子女,其中的老大是閨女,嫁給鄰村司馬泊村;另外3個都是兒子,按家族排行分別叫年友、三年友和四年友,一概沒讀過書,都在村里隨父親開創家業。

還把時間的節點放在四年友李雨參軍的那一年,也即朔縣土改的前夜。

其時李士杰的3個兒子均已成親。其中四年友李雨媳婦也即李翠梅的母親盧桂英,是平魯盧家窯村盧滿的女兒。李士杰那會兒在村里開著炭店,盧滿則有煤窯,還養著兩匹好驢。平素盧滿下來賣炭,與李士杰互有業務,交情甚篤,于是才結成兒女親家。盧桂英1946年與李雨成婚時剛滿17歲,就周圍比較,夫家的家庭條件說不上首屈一指也是出人頭地的。

但不言而喻,“富裕”兩字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不可避免帶有了原罪色彩。1947年晉綏邊區“三整三查”運動開始后,李士杰按條件被劃入富農名單。不過他識得時務,主動獻出宅院、田產、牲畜等交由窮人平均分配,由于他沒有什么以后教科書中所講的地主諸如橫行霸道、作威作福之類的劣跡,所以并沒有遭到批斗。

土改完畢,李士杰全家跟吉莊所有村民基本一視同仁,平均每人分到4畝多田地,十幾口人一共四五十畝。而且,村里特殊照顧軍屬,不僅給他們退還了房院,另又退還了一輛平板車和一頭大黃牛,確實待遇不錯。固然戴了富農帽子,畢竟軍屬的名分放在那里,因而做父母的、做妻子的、做兄嫂的,難免把更多的希望維系在李雨身上,共同呵護著李翠梅從襁褓中漸漸成長,仿佛轉眼間就成了一個5歲的小女孩。

然而,怎曾想李翠梅父女團聚的希望在她5歲的秋天戛然破碎,一封白頭信宣告了李雨再也不可能回來的無情現實。本來已經解放了,誰能想到久經沙場的李雨,竟然犧牲在青海的一場剿匪戰斗。剎那間,多少牽掛化作了虛無,軍屬被烈屬取代。

李雨犧牲后,李翠梅的母親盧桂英絕對考慮過從一而終。關于這個問題,她父親盧滿對女兒這樣說:“你再嫁吧,不能守寡。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無法頂門立戶,你守下去沒什么結果。”就在李雨犧牲的第二年,也即1953年,24歲的盧桂英改嫁吉莊的二成才李明德。那時候打光棍超出30歲的,不用說光景窮得叮當響。更為巧合的是,二成才居然也有一段當兵經歷,只是很遺憾,他參加的是國民黨閻錫山的部隊,本來稱作國民革命軍麾下的晉綏軍,但抗戰勝利后老百姓都叫頑固軍。二成才的從軍所得,一是兩手空空,還錯過了土改,沒房沒地;二是留下了一個永遠的噩夢:一條手臂的上部被刺上銅錢大小的兩個字:“剿共”。據說新中國成立后的二成才想盡辦法又燙又挖,硬是使刺青的兩個字幾無可辯,變成模糊的兩團青藍,但他一直提心吊膽緊緊地掖藏,即使最熱的暑天都穿長袖上衣,生恐有人看見。

母親改嫁了,從戶口和監護人意義而言,李翠梅就等于失去了母親。開始時6歲的李翠梅在爺爺和母親的兩邊跑動,直到念書后她慢慢地思想復雜了,過母親那邊的次數才少了,直至極少再去。

母親那邊很窮,李翠梅目睹過母親生下過一個女兒,卻連接生婆都叫不起,只能讓二成才扶著她的后腰自己生產,疼得哭得淚如雨下。眼看生出來了,孩子的頭發黑丁丁的樣子,卻連臍帶都沒剪就無奈摁死了,因為實在養活不過。

相反李士杰家的日子要好得多,李翠梅印象中沒受饑餓。一來畢竟是富農人家,傳統的節儉有方,二來李士杰一直擅長種菜,挑到神頭賣了手里能見幾個活錢,還有就是可以定期拿到一點烈屬撫恤。但是,在階級斗爭之弦開始在中國有了繃緊的跡象,身為富農者眼看著不容易繼續獨善其身了,即使是烈屬。

好像轉眼間,村里實行合作化,所有土地歸于集體,縣里號召“集資”,動員社員貢獻出舊社會留存下來的銀器、銀圓、首飾、元寶,針對的目標仍是地主富農居多。李士杰拿不出什么,還被送到縣里的學習班提升覺悟,受到拷打后雙手十指皮開肉綻。

然后就到了大躍進冒進氛圍濃郁的1958年。那時吉莊被樹立為縣里的典型,雄心萬丈準備一步邁進共產主義。其一是決定成立產婦院,專門為全村婦女坐月子服務,接生和護理一律免費。愿望固然良好,但沒有房舍不行呀,于是瞄準了富農李士杰的宅院。那時候集體占用一處富農的院落,絕不像如今的拆遷那么煩瑣,頂多就是大隊干部的一句話而已,更不聞補償一說。當然共產主義不是流離失所,大隊要求李士杰夫妻帶著孫女李翠梅入住村里大丑葫蘆家的一間小西房。

眼看喬遷在即,70歲的高大女對丈夫和孫女平靜地說:“你們走吧,我不走。”

1958年秋季,李翠梅虛歲12歲,剛剛升上五年級,在鄰村的神頭小學走讀。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農歷八月28日那天,早上家里吃了稠粥,奶奶還給她煮了一顆雞蛋,吃完她就上學走了。但是剛剛上課不一會兒,冷不防繼父二成才氣喘吁吁跑到學校,從教室叫她出來,說:“平女,你奶奶病呢,你趕緊回家吧。”李翠梅只感到腦袋嗡的一聲,好像意識到什么,立刻沒命地往吉莊跑去,到了南垣街,只見又是滿街滿巷的村民,見她后發出一片竊竊議論:“苦命的娃娃,苦命的娃娃……”

事實很殘酷——奶奶跳了院內的那口水井,已經被打撈上來,死了。一早起來,她等家人全部出去后,選擇了自尋短見來表達對塵世的絕望。只見她濕漉漉躺在那里,進水的肚子那么大那么大,任憑孫女撲在她身上,怎么撕扯怎么呼喚都沒了反應和聲息。那時候李翠梅才明白什么叫天塌了。她一直把奶奶當作相依為命的溫暖所在,十幾歲了夜里還得捉著奶奶干癟的乳房才能安然入睡,她說自己離不開奶奶。奶奶撒手,大樹飄零,叫她怎么活呢?她號啕大哭抬頭看天,看見原本湛藍的天色,居然幻化成徹底的昏黃,確實正如俗話所說的那樣,天也不藍了。然后,她忽然發瘋一樣跳起來,也要踴身躍入那口奪命的水井,但是一旁的母親死死拽住了她。

從那天起,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提前并一下子長大了。在她最無助的時刻,好歹還有嫁出去的母親。母親無力使女兒脫離苦命,也沒有監護資格了,卻能給予女兒舐犢情深的安慰。她結合自己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苦難閱歷,一遍一遍告訴女兒:“世上該誰難活哩?活下去,咬緊牙活吧。”母親的話,麻醉著李翠梅心靈上遭受重創的傷口。她需要過早地直面失去奶奶的壓抑,也需要過早地承受一生揮之不去的陰霾。在村民們的印象中,她幾乎極少說話,走路從來都低著頭,性格特征表現得無比自尊而又無比自卑。

從那往后爺爺一直給李翠梅做了5年飯,有時候她就看見躬身在鍋臺前的爺爺鼻子下的清涕吸溜吸溜的。李翠梅一天都不愿意在吉莊村多待下去,她滿腦子懂得了逃避,但怎么樣才能離開呢?

三、自立

只有念書,那時她已經上了初中了。

聽得老師說,只要初中畢業考上師范,那就可以分配工作,有皇糧吃了。她憋著一口氣,暗暗下了決心:不管別人考上考不上師范,我一定得考上!進入初三的一年,學校的條件不錯,李翠梅念書更加用功,每天放學了,回家還要學到深夜。燈下,爺爺守在她一旁吸煙,爺倆的身影組成一幅很憂傷的畫面。

1963年,她終于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初中畢業考完之后,神頭有人路過村里給她捎回話了,說你考住了。在拿到錄取通知的那一刻,李翠梅終于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考師范也不能說容易,全班二十七八個女生,僅她一人達到錄取分數。

不管師范之于李翠梅有多么至關重要,爺爺和母親卻對師范基本寡聞,頂多視作李翠梅將要換個學校繼續讀書而已。雖說念師范由國家供養白吃白住,但需要準備行李。很簡單,也就一被一褥而已。家中只有一床薄被,還是用當年父親遺物中的被面及被里縫制而成;褥子么,只有奶奶鋪過的一小塊羊皮和李翠梅從襁褓一直鋪過來的小尿褥,實在見不得人,最終還是母親量力而行給女兒拿了一條她家的棉褥。

開學的日子到來時,由大伯背著行李前去送她。在秋風送爽中,爺倆先是徒步走到神頭,再坐上火車到了二十公里外的朔縣城,下車徒步繼續行走十幾里地,趟過桑干河的上游河流恢河,就到了傳說中的朔縣師范所在地——朔縣米昔馬莊村。可以想象1963年的朔縣師范,在一個神往它的女孩眼里,實在氣派多了令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有一個很小的錢包,里面另有透明的夾層,正好讓她裝進了父親犧牲前寄回的照片。雖說她沒有見過真切的父親,但是把父親的照片帶在身邊,就像父親始終陪伴著她似的。

然而就是那個錢包,竟惹了一次無端的風波。有一天李翠梅就發現,她的錢包不翼而飛,死活找不到,分明失盜了。本來錢包丟了沒啥,但裝著絕版的照片,所以她十分著急,無奈匯報了班主任老師。老師雖然硬是幫李翠梅找回錢包,但那張烈士遺像不見了,據說偷包的同學為了銷毀證據把照片隨手扔進廁所,留給李翠梅一輩子挽不回的遺憾。

李翠梅進入師范的1963年下半年,恰逢社教運動如火如荼之時。

入學都要填寫學生登記表,李翠梅對家庭成分的敏感不言而喻。雖說她必須承認自己的家庭出身是富農,但曾經班主任一再解釋:我爺爺是富農,但我母親是貧農,而且我父親是革命烈士。不料,社教運動人為制造階級斗爭,需要“追根子”。很快,班里一共15個出身不好的同學包括她在內,就被定性為“階級敵人”,受到另一方“革命陣營”的堅決斗爭。李翠梅想不通朝夕相處的同學如何就要你死我活,更想象不來失去的天堂是如何的金碧輝煌,所以一味地死不吭聲,沉默以對,既也不做筆記,也不寫檢查,氣得班主任老師七竅生煙,敲著桌面大吼:“你態度不端正!”她又被人家多戴了一頂帽子:“隱瞞成分”,性質比成分本身更惡劣了一個級別。不知在多少個被斗后的不眠之夜,她埋頭痛哭,淚水將被子都弄濕了,但第二天起來照舊若無其事,絕不露半點異常,表現出來的是頑固也罷,抵觸也罷,總是以這樣的所為來維護自己的一點尊嚴。

三年后的1966年,“文革”全面爆發。學校里轉而轟轟烈烈斗校長、斗老師、破四舊,一干如李翠梅的“黑五類”學生,雖然張皇失措,卻并非革命火力針對的目標,幸運的是能夠暫時躲在運動漩渦的邊緣。

1967年,恍惚四年的學業結束李翠梅被分配到雁北地區馬口煤礦子弟小學,同去的一屆同學還有她的初中同學張富。這一去處還可以,最主要是每月工資除增加兩元的地區補差,另有8元的煤礦附加補貼,所以多數同學剛工作時工資是29.5元,李翠梅的月薪就有39.5元,一年后定級再加5元,就是44.5元。

而烈士的父親李士杰,從理論上也就完成了對孫女的贍養使命,其時他已經75歲,風燭殘年了。這位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的鄉村精英,畢竟對家庭與幸福的關聯有所不惑。當孫女拿著工作派遣證即將離開他時,他唯一叮嚀了一句話:

“你自己擦亮眼睛,好好找個對象吧。”

1967年10月,正趕上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聯合發出了《關于大、中、小學校復課鬧革命的通知》,因為“文革”而陷于停頓狀態的學校陸續恢復正常。所以李翠梅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學期,批斗之類的喧囂聲已經聽得少了,她開始扮演按時作息、登臺授課的尋常小學教師角色。

馬口煤礦距離朔縣百十公里,地處雁北左云縣境內的店灣鎮的一座雞爪山南側下的馬口溝內,是雁北地區的重點煤礦之一。其子弟小學就在礦區一個名叫麻皮泊的山梁下,規模與普通的鄉村小學類似,一共六七個老師。又在山區,遠離縣城,馬口的地方也不算大,社會人文環境與外面的世界相對隔閡閉塞,再者教師的職業注定脫不了孔孟之道的侵染,難免更封建一點,林林總總的因素使得李翠梅即使擦亮眼睛,物色終身伴侶的選擇余地相對狹窄一些。

不排除辦公室戀情的土壤。與她同來的男同學張富,倒也有可能成為李翠梅的一盤菜。首先兩人初中三年同學、中師三年同屆,不能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不為過。最重要的是,不論李翠梅感覺到還是感覺不到,無疑張富對她情有所鐘。眼下兩人歪打正著又分在同一所學校,該發生的情節總要發生。李翠梅記得是某一天,平日在她面前不拘言行的張富忽然變得緊張忐忑,嘗試再三終于悄悄塞給她一個紙條,然后就遠遠地逃到麻皮泊的山梁上去。李翠梅詫異間展開紙條一看,原來是她平生第一次收到了情書。那封情書實際上太寒磣了,也沒有指名道姓,只有沒頭沒腦的幾句家鄉的土話。內容如下:“我家里人催得很急,你究竟能不能,給我個回話。”就這也不知張同學怎樣推敲才寫出來,不過也算好歹把意思說清楚了。

也不能李翠梅沒有考慮過老同學張富,只是她看完情書保持了理智。毋庸置疑,理智是愛情的大敵。在她心中,張富始終很關照她,和她不乏在同一方水土長大的特殊親近。但仔細考慮,李翠梅認為張富太善于處理人際關系,“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看著好像圓滑或八面玲瓏,不是她欣賞的性格,覺得和自己的太過耿倔大相徑庭。一個理由:性格不合。不久后校長安排張富和李翠梅一起到大同出差,李翠梅揀個機會委婉拒絕了老同學的一片期待。她說:“我們不當緊,忙啥考慮個人事情?趁著年輕,有些成績再說。”張富聽了十分沮喪,心意蕭索之下很快就經親戚介紹調往懷仁縣勞動局上班,臨走前匆匆成親,妻子來自鄉村,是一位礦工的小姨子。對此李翠梅不無感慨地說:婚姻大事,神使鬼差,都是命運使然。

其后她安心任教,積極上進,暫時再沒有緣分談婚論嫁,不知不覺兩年多時間一晃而過。就在1969年,爺爺李士杰走完了人生的全部里程,在吉莊村老宅里溘然長逝。

自從李翠梅上班后拿到第一次工資起,她就開始按月給爺爺郵寄10元錢,反哺老人以免因手頭拮據而晚景凄涼。因為爺爺的腿腳已不靈便,她都是把錢寄交母親收取,每次20元,事先交代由母親留用一半,另一半轉交爺爺。假期回去,她還要不放心地悄悄問爺爺拿到拿不到。爺爺說:悉數都送來了。并且他到村里逢人就夸:“我的孫女平娃,指靠上了……”只可惜他臨終都沒能等到孫女擇得佳偶身披嫁衣的那一天。

送別爺爺那年,李翠梅虛歲已經23歲了。

四、婚姻

就是在爺爺的葬禮上,嫁到鄰村司馬泊王家的姑姑意識到侄女李翠梅婚姻的緊迫性。她有意為侄女也挑選一位王家的兒郎。李翠梅曾聽姑姑這樣說:“王家的男人愛女人。”怎么個愛法?姑姑現身說法舉例描述說:“早年在太原時,晚間我在家里點了油燈做針線,你姑父坐在院內拉胡琴……”李翠梅被姑姑說得心馳神往。雷厲風行地,很快姑姑就找來一張王家后生們的合影照片,指著其中的一位說:他叫王興舟,很優秀是大學生,你覺得如何?李翠梅端詳半天,卻把目光流連地鎖定了王興舟旁邊的一位。那位小伙子實在帥氣,臉龐棱角分明,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令她怦然心動。姑姑瞧出端倪,介紹說:“他叫王興龍,是我們老五家的孩子,年齡吧,你比人家大1歲多,而且他上的是中專。還有,我們家雖是地主成分,但人家是貧農。”

推算王興龍的出生時間為1948年的年底,具體比李翠梅小20個月,也是神頭中學低于李翠梅一屆的初中畢業,考上了大同的616工校。當年在雁北地區,一說616廠,因為屬于國家大型軍工涉密企業,帶有幾分神秘色彩。其工校好像就是定向為616廠培養機械類中等專業技術人員,曾經面向全國招生。王興龍的入學時間也趕在“文革“混亂的前一年,到1969年時已經就地分配了,在616廠210總裝車間擔任坦克發動機試驗員,也沒有對象。

既然王興龍工作不錯,家庭成分也好,李翠梅倒不在乎大學生還是中專生,但她在乎了一見鐘情的眼緣,事實也表明她的確比較主動。姑姑一想,女大一歲好活一輩,婚姻講究緣分和般配,年齡就算其次,那就將王興舟改為王興龍吧。于是她等到了1970年的暑假期間,讓李翠梅過來,安排相親。李翠梅發現王興龍的家庭同樣貧寒,與當時的所有農家差不多,不過剛建起5間新窯,給人的感覺眼前一亮。當時正好王興龍出去了,王母忙著熱情接待,看得出來舉止動作非常麻利。

坐下等了一會兒,王興龍回來了。李翠梅偷窺之下,果然好生模樣,眼光雖有些不公道,但一看就是靈氣逼人,他的個子也高大頎長,頭發梳得紋絲不亂,穿著非常干凈得體。這就是李翠梅的第一印象。繼續打量,她感覺王興龍唯一不足就是有點太瘦,而且比她明顯要小。總之,和照片相比,一點都沒令李翠梅失望,她心扉的那盞綠燈頓時為之亮了。

短暫的一面見完了,姑姑問李翠梅行不行,李翠梅不好意思說出“同意”二字,表示需跟母親商量。回到吉莊后,姑姑緊跟著送過話來,說是王興龍也看對了。李翠梅甚至有些不太自信,不敢肯定自己哪一點吸引住王興龍,后來她曾經聽得司馬泊村有人議論,傳言說王家父母主要看重她有工作。想來這也很正常的,當時的雙職工家庭鳳毛麟角,女方有工作肯定加分不少。仍在那個假期里,王興龍主動來過吉莊村一次,讓未來的岳母岳丈品頭論足。盧桂英早就被女兒的終身大事焦迫得為伊消瘦了十幾斤,終于看見女兒心儀的對象,也感覺出類拔萃。不過滿意之余她還冷靜,當面提醒王興龍:“平女可比你大一歲,女人生了孩子老得快,你得考慮周詳。”王興龍沒有回答,只是含糊笑了一笑。就是那面笑容,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讓李翠梅一輩子愛恨交織:“那人,永遠是個不成熟的娃娃。”

送走王興龍,母親及繼父回頭為李翠梅拿主意,確定是否值得交往。繼父總是比較見多識廣,說:“這后生確實是瘦。天庭不飽滿,地閣不方圓,似乎沒有福相。”但母親意見相左,說:“瘦點好,瘦點利利索索。要那么胖干啥?咱們村的大長命老人倒是挺胖,村里人都叫壓油墩的。”一句話輕松了氣氛,也統一了意見,最關鍵在于李翠梅,事實上她已經不可救藥地決定將一生的幸福賭給王興龍了。

不過她真正進入戀愛狀態,是在暑假完畢回到馬口煤礦之后。

在麻皮泊的馬口煤礦子弟小學,李翠梅獨自住著一間宿舍,距離機關食堂較遠,她都是買回供應糧自己做飯。宿舍很小,是早年建起的坑口小屋,也就一桌一凳一副小炕而已,但李翠梅一年兩三次將四壁粉刷得雪白,收拾得的非常整潔,總能顯出纖塵不染的閨房情調。自從那年秋天開學,每到周六的傍晚,王興龍就來了,而且整整一個學期,從不間斷風雨無阻。路程也不近,需要換乘兩路公共汽車,再走四五里翻過一道山梁,足得一個小時以上。每次過來,他總是那么風度翩翩,即使偶然走過煤屑,竟也能保證進屋時鞋子褲腳不沾污塵,簡直神奇而脫俗,李翠梅由衷認為他是俘虜女孩們的白馬典型。

來了,王興龍也不多說話,“訥于言而敏于行”,往往進門后一脫外套,對李翠梅就說一句:“你吃啥呀?我給你做飯。”李翠梅從小沒有父愛,不知道“父愛如山”的含義,母親和奶奶雖然給過她母愛,卻也是殘缺不全和畸形的,所以王興龍簡單的一句“給你做飯”,反而勝過無數的夸夸其談或甜言蜜語,令她聽了感到很踏實,有一種莫名的溫暖在發酵,好像已經得到了想象中的父愛。做飯么,就她每月供應的8斤白面是細糧,副食蔬菜幾乎沒有,卻并不妨礙王興龍發揮手藝,面片、烙餅什么的添油加醋花樣變化,李翠梅吃著特別可口。

的確王興龍聰明過人,不僅掌廚手藝學得一流,其實生活和工作中的任何技術門類對他都不在話下,看看就通,包括復雜的坦克維修技術照樣舉重若輕。記得有一次,也不知是否有意,李翠梅把學校的一把二胡放在宿舍,王興龍看見了,居然咿咿呀呀拉動琴弦,無論《洪湖水浪打浪》還是《二泉映月》,無不行云流水,一點不亞于專業水平。李翠梅聽得那個專注,心想這不就是那張被姑姑一生縈懷的浪漫?她在中師雖也專業學過音樂,卻基本僅算入門,彈彈風琴還行,二胡拉奏那就更加小兒科,自愧哪能和王興龍相比?

另外李翠梅見識過,王興龍的下棋、書法同樣頗有造詣。他還喜歡運動,是排球、籃球、足球場上的高手。不可否認,他是個公認的少見的才子。他的到來,讓李翠梅小小的宿舍彌漫著理想主義的愛情氣息。晚上到了該熄燈的時間,她就抱一套被褥,將王興龍送去隔壁男老師宿舍寄宿,周一大早又把他送到山梁那邊的公交車站,再安心等候下一個周末。

后來琢磨,李翠梅也意識到了兩人交往過程中致命的殘缺之處,就是彼此都也不善言辭,不僅沒有一般情侶那樣動情的摟摟抱抱和卿卿我我,實在缺少應有的語言交流和溝通,也就缺少了互相心心相印的深入了解。因此她至今都在一再的胡思亂想:王興龍當時跑得那么殷勤,到底是自己這兒讓他找到心靈的避風港灣呢,還是他對父母的有關指點而言聽計從呢?這些統統沒有答案。但李翠梅承認,那個學期值得她一生懷戀。特別是因為工作性質,王興龍身上始終帶著一股淡淡的柴油氣味,是她最喜歡聞到的,甚至有些迷醉不拔。

她覺得應該就是傳說中制造兩情相悅的其味相投吧?

其間李翠梅提及操辦婚姻事宜,王興龍忽然冒出一句:“你有啥條件?”李翠梅本來沒考慮條件一說,既然王興龍問及,她沉吟一回,用商量的口吻說:“我自己無所謂。只是我母親那邊日子貧困,也是咱們婚后唯一能往來的親眷,要不送她300元?300元不行就200元,實在不行100元也算。你看吧……”實際這也真算一個條件。當時年輕人結婚,彩禮仍屬于傳統禮儀人之常情,朔縣神頭一帶相對富裕,行情是700元。

但是,李翠梅畢竟對王興龍的了解行于淺表。熟悉王興龍的人都知道,這個人就像武俠小說中著名的黃藥師一樣,恃才傲物,極其漠視傳統禮教,他跟朋友常說一句:“墨守傳統的人沒本事。”對于彩禮,他極有可能視為買賣婚姻的封建殘余,當然也可能有經濟因素在內,他家剛剛建起5間窯,借了一筆外債。

反正不知王興龍當時是怎樣想的,他聽得李翠梅談及彩禮,默不吭聲良久,忽然起身出門,頭也不回揚長而去。這一驚人之舉立刻讓李翠梅傻眼了。那不等于宣告兩人的事就此一刀兩斷么?究竟是100元嫌多,還是一分錢都不出,起碼說句話,怎么不哼不哈抬腳就走人?想想他跑了數月,每月四周每周一趟,正好吃完李翠梅按月供應的8斤白面,李翠梅再怎么都得問個說法,得清楚是怎么回事。

懷著一腔憋屈,李翠梅第二天動身到大同去找王興龍。但她沒去過616廠,只好先去繼父門下的一位姑姑家落腳,進門就哭得稀里嘩啦。姑姑簡略問問,對李翠梅說:“平女啊,你看對人家了,你和人家有感情了。”李翠梅不得不承認姑姑的火眼金睛,一語中的。姑姑還安慰她說:“你別哭,我叫你表兄找他論理。”她抽抽搭搭說:“您告訴我方向,我自己去找。”然后按著姑姑指點,乘了公交來到616廠,問到王興龍的宿舍,王興龍卻正好不在,屋里只有他的師傅一人,姓王,快人快語說:“哦,你就是王興龍對象吧?你們的事王興龍跟我說了,都是這小子的過錯。我馬上叫他給家里寫信趕緊把喜事辦了。這事我包了。”看看王師傅蠻有把握,李翠梅稍稍心安,也不等和王興龍相見,獨自回了馬口煤礦。

大約過了三五天的樣子,繼父二成才和王興龍的父親結伴跑來馬口。只見兩位家長行色匆匆,穿著皮襖,渾身裹滿風霜,肯定獲知了消息,所以急著趕來,只為告訴李翠梅一句:“家里該怎么做,你倆別操心。你們只管安心地結婚吧。”李翠梅很感動,招呼二老吃了一頓飯,再將他們送走。果然沒幾天,王興龍又來了,前番的絕情表現他也不提,沒事一樣,等于莫名的鬧了一場別扭后兩人和好如初,開始忙著籌辦婚事。臘月廿六七,李翠梅和王興龍一起,拿著各自單位開具的介紹信,到馬口煤礦街道辦事處領取了結婚證。工作人員例行公事問李翠梅:“你愿意么?”李翠梅說愿意;再問王興龍,王興龍也是不加猶豫說:“愿意。”就這樣,兩個人的命運再也分不開來。那一刻,李翠梅百感交集,甜蜜地意識到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毫不懷疑,在以后的歲月里,身邊這個瀟灑的男人會給她朝夕相處的愛情,還有更多的父愛。

然而出乎她所料,領證出來時王興龍竟然沒頭沒腦問了她這樣一句:“假如我打了你,你離婚不?”李翠梅一愣,說:“看你這人!我好好的過日子,你打我干啥?”許多年來,她一直在琢磨丈夫的這句話。或許是王興龍最知道他自己的脾氣?或許是對妻子的性格有所忌憚?或許是他對婚姻的信心不足?很難說的。

五、博弈

說是成家了,實際上所謂的家還是馬口的那間坑口房。1971年春季開學,李翠梅就返回崗位上班,王興龍每天跑家,從大同到馬口的路上,留下他常年如一日的行跡。凌晨天剛蒙蒙亮就起來,夫妻二人忙著做飯,并準備了一盒飯菜由王興龍帶走,擱在機器上焐熱了中午用餐,晚上下班再趕回來,時間都到夜幕降臨。天長日久,李翠梅已經聽熟了丈夫的腳步聲,每當門前有人經過,她馬上就能辨別是不是丈夫,“候人兮猗”的溫馨成為生活的主旋律。

就在1972年的陰歷三月19日,頭一位王氏千金誕生了,洋娃娃一樣粉雕玉琢的,是個天生的小美女,更加給父母帶來說不盡的開心。為了不影響上課,李翠梅從礦上雇了一位老婆婆幫著照料孩子,每月支付6元錢。日子雖也清貧,但兩人工資加起來近一百元,生活不至于形成壓力。不論616廠還是馬口,都屬于相對單純相對封閉的小環境,“不知有漢、何論魏晉”,遠離社會大染缸,沒有為王興龍個性的放曠不羈提供適宜的土壤,他的日子似乎很滋潤的。

但是生活么,唯一不變的就是多變。

1974年,李翠梅接著生下王氏二千金之際,王興龍離開大同616廠,調回故鄉家門口的山西神頭發電廠。

促使王興龍下決心調動工作的原因,是他母親突然遭遇了一場車禍,折斷了腕骨。因為就醫的條件不行,沒能徹底復原,留下瘸手的殘疾。王興龍感覺父母年齡漸長,應該回去方便照顧。正好舉國著名的神頭發電廠已于1972年在司馬泊村正式上馬建設,是山西罕見的一家特大型國有企業。對王興龍來說,這是一個得天獨厚的機會。本來當時的616廠全面凍結人事,調出很不容易。王興龍畢竟是王興龍,在他的字典里從來沒有“困難”二字,即使朋友托他辦事,不論能行不能行他隨口就說:“沒問題!”雖然有辦成的時候也有辦不成的時候,但給人印象是王興龍有本事。具體為自己辦事,他確實有其高招,也不按常規出牌,據說私下提筆給某位司令員寫了一封信,題頭還是“司令員閣下”,離奇的是司令員不僅收到了,而且還被信中內容所打動,居然打來電話詢問616廠可有王興龍其人,廠里哪敢問什么關系,趕緊破例放人。神頭發電廠那邊,總與司馬泊村近水樓臺,而且王興龍有一個本家姐夫擔任車隊的隊長,至于如何疏通來著、費沒費什么周折,李翠梅不知詳情,反正是丈夫順利調回神頭發電廠,在車隊負責維修,很快他就駕駛了嶄新的解放牌卡車。那個年代路上看不見幾輛汽車,王興龍的風光不言而喻。

就是那年,王興龍很快為妻子辦了手續,調回剛剛落成才一年的神頭發電廠子弟學校。具體路數,據說是他結交了電廠的一位朋友老白,通過老白又認識了雁北地區一個說話管用的官員,說辦就辦了。仍是那句話,王興龍就是王興龍,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只是李翠梅在離開麻皮泊的時候,隱隱有一種莫名的憂悒……

調回的那年,李翠梅再度懷孕。那時候國家雖已倡導計劃生育,但上升到基本國策要到3年之后,所以三胎現象還是非常普遍。王興龍的父母同所有中國農民一樣,堅定認為女孩再聰明都屬外人,只有孫子才能栽根立后傳宗接代,所謂“真孫子,命根子”根深蒂固。李翠梅前邊生的都是丫頭片子,公婆難免著急萬分,誰知不遂人愿。1976年陰歷九月,王氏的三千金閃亮出生,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不能說失望,不約而同地一聲嘆氣還是事實。

在這一點上,王興龍自詡鄙薄傳統卻又不能免俗,無法早生貴子,大概也是他走向人生消極的其中一處不容忽視的短板。

就在李翠梅生下三女兒才12天頭上,陰歷10月初八,繼父二成才不幸病逝于肝硬化腹水,年僅56歲。因為害怕驚嚇了坐月子的李翠梅,家人對她隱瞞了消息,直到滿月那天,王興龍才告訴了她。雖然她身體還很虛弱,又從來沒學會騎自行車,但還是一刻不等,不顧一切地冒著寒風凜冽,徒步跑回吉莊看望母親。母親在二次喪夫之痛的打擊下神思恍惚,唯一能做的就是團團轉,循環往復地拿塊抹布擦家。當她見到女兒的一剎那,情緒頓時失控,“哇”的一聲就哭了,聲淚俱下說:“平女啊,以后媽的日子可怎么過呀,怎么活呀……”李翠梅一樣的泣不成聲,說:“媽,您別哭了,該怎么活就怎么活,有我呢。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的一口吃的。”

然后,李翠梅聽母親傷心地敘述起繼父死前的情形,說來真是叫人可憐。繼父畢生身體欠佳,最終身患“臌癥”,那個年代沒藥可治,臨死瘦得不成人樣。大概他自己感覺來日無多,總想考慮后事減少妻兒的負擔,正好院門外種起一棵楊樹,看看勉強能夠做一具棺材,于是強撐病體把楊樹砍倒了,以為自家的樹砍了沒啥毛病。誰知大隊干部發覺,雖未予以追究問責,但是在大喇叭里吆喝了一通,以儆效尤:“有人砍樹了!……”二成才聽見,嚇得好像驚弓之鳥,縮在炕角瑟瑟發抖。一生夾著尾巴做人,晚節百密一疏,一斧子下去,成為他最后的不能承受之重,加速走向生命的崩潰。

生完三女兒后,李翠梅產假到期,趕緊就上班了,為了多掙幾元錢,不惜兼任兩個班的班主任,完成兩份教學任務。看看上邊兩個姑娘,老大拉著老二到處玩,再添了老三,李翠梅只能暫時送到吉莊請母親照管。那年冬天,她每天都要往返在電廠和吉莊之間,跑得心身疲憊瘦弱不堪,體重下降到不足80斤,更不能顧及形象。上身裹一件丈夫穿過的舊棉大衣,頭上戴的是男式棉帽,風吹土熏地簡直有礙觀瞻。那時她還沒有學會騎自行車,想讓王興龍騎車接送一下,王興龍犯愁推諉:“你不會騎不知道,那騎車子帶人費勁呢!”然后還不認識似的打量她,表示大惑不解:“你怎么成了這副倒霉模樣?”

可見,對于小家庭的擴容及相應帶來的繁忙瑣碎,王興龍缺乏必要的應對心理,也不善于為妻女著想,一味嫌煩,從“你吃什么我給你做”,變得對家里懶得關顧。外人看來,他完全保持軍工出身的優良習慣,所駕駛的車輛擦得錚亮,有時拉完煤了,線手套及布鞋的白邊依舊潔白如故。而且他的業余生活豐富,籃球場、足球場、排球場或棋攤子什么不誤,只是在他的字典里難以查到何為家庭和責任。

玩玩球類棋類也罷,李翠梅也愿意丈夫開心,家里吃飯,習慣總給丈夫加一顆雞蛋。二女兒費解,就問過母親:“怎么老給爸爸雞蛋,不給我們?”李翠梅說:“爸爸身體單呀。你們長大些再吃。”按理大家平均都吃雞蛋,雙職工的家庭好歹不會遙不可及,但是李翠梅又增添了更需要的花銷。就在那兩年,另一個不太樂觀的現實臨頭了。一次,李翠梅忽然發現大女兒不經意聞到芫荽而嘔吐,過敏反應強烈,再后來竟然發展成過敏性紫癜。那是小孩易發的頑癥,緊治慢治,仍是損及腎臟,據說到讀高中時,上課她只能站著,直到婚前才艱難地痊愈。

帶著大女兒頻繁出入醫院的時候,李翠梅更被丈夫出現的反常牽動了敏感的神經。

先說司馬泊村。這個傳統的農耕村莊,一旦裹挾在大企業之中,即刻處于城鎮的邊緣化,帶來諸多致富機會的同時,各種新鮮的思潮、超前的觀念以及和五色斑斕的大工業生活氣息沖擊而來,一時人們應接不暇,無所適從,所謂“黃賭毒”之類在所難免,老年人無法接受,直嘆村風日下。王興龍回來,本就村里熟人很多,廠里也交往廣泛,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他素來不屑正當上進所必需的循規蹈矩和必學的阿諛奉承,“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朋友眾多慢慢分出親疏,李翠梅評價是“狐朋狗友走到一起”。出于消遣,王興龍不知怎么就玩開了麻將,圈兒里有男的必然也有女的,當然要見見輸贏,彩頭一大性質變為賭博。

涉足麻將及其他手法的賭博,可能是王興龍走入旁門左道的第一步。他極有可能把賭博看作一門尋常的學問或技術,感興趣起來以為完全不愁掌握并精通。然而賭博這個玩意,臭名昭著,既能讓無數英雄入其彀中,又能所有入彀之人血本無回,所謂“賭場有鬼”,憑借凡夫俗子的智力絕無稱雄的概率,更可怕是迷人本性欲罷不能。王興龍也不例外,漸漸就從小賭怡情惡化為大賭傷身,而且他真的缺乏自控能力,只能越輸越不服輸,越不服輸越賭,終歸無法翻盤,據說舉債的數目達到過十幾萬元,仍舊滿不在乎。那時候的萬元戶都屬天方夜譚,十萬元是個什么概念可想而知,幾乎聳人聽聞,無法想象王興龍從哪里借得出來,要不就是被夸大的妖魔化了。但神頭一帶的賭風之盛也是不爭的事實,至今屢禁不止。

開始李翠梅對丈夫參賭的風言風語并不相信,但漸漸覺得不是空穴來風,因為丈夫深夜遲歸或夜不歸宿的現象多了,時間沒有準確節點可尋,抑或是調回來的第二年伊始吧。那幾年三個女兒稍大一點,無不精靈古怪,送進幼兒園時中午從來不睡覺,只好搗蛋,也就不能送了,李翠梅只能自己更為女兒們多費辛苦。每天晚上,她打發孩子們睡下,再去忙著細致地收拾家,洗洗刷刷,做做針線,一般在10點之后休息,可是丈夫一有不在跟前,她就無法入眠。原因是她從小沒有體驗過家庭的幸福,當她一手締造了自己的小家庭后,對幸福的珍惜過猶不及,有點“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程度,甚至覺得只要和丈夫、孩子在一起,哪怕地震樓塌,一家人死在一起都是幸福。

再就是與性格有關。與丈夫相比,李翠梅極其傳統,也極其注重生活的規律規矩。她一生不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名言:“未經思索的人生不值得一過。”因此過日子都有明確的方向和有條理的籌劃,所以得知丈夫不能潔身自好,不用說她萬萬不能容忍,二人世界大戰就此觸發。李翠梅與王興龍這對性格迥異的冤家,感情基礎畸形,素來沒有推心置腹的交流,雖然有助于維持生活的平靜,但一旦平靜在某一個時刻被打破,誘因肯定就是原則性的矛盾,就像火山封閉越久,爆發時越發驚天動地。而且雙方各自棱角分明,誰也沒有妥協之說,疙瘩往往越綰越死,那么勢必造成不可愈合的硬傷。

——直到30余年后,李翠梅自己還在反思說:“我這人毛病太多了,易走極端。”想她從童年少年,記憶里都是受盡壓制,養成自立不屈的性格,生活中唯恐落于人后,結果對丈夫的要求依舊停留在理想化層面,又不善于容其毛病,以至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有些太挑剔了。她自己承認,“可能吹毛求疵”。她曾經提筆填詞,其中有這樣兩句:“至深情懷似宇廣,幾人能擔當?”字里行間愛恨猶余,有自責,有諒解,有總結。

具體對丈夫采取過什么措施和手段,李翠梅自己一言難盡,反正她生來不懂柔情蜜意那一套,相反在單位和熟人圈闖出過“烈女”之名,這就可以展開豐富的想象。不妨拿王興龍和朋友說過兩句話來簡單烘托一下——第一句話是:“我家里全憑妻子打里照外,她絕對是個天底下再沒有的好女人,可不知為什么我一回家兩人就不得安生……”第二句話是:“人八輩子娶不過老婆,也別找女教師。”一句話,領教了。王興龍也許真的想不通矛盾的根源所在,也許知道根源卻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他在妻子的各種規矩和管束面前,不勝其煩和排斥逆反情緒溢于言表,注定李翠梅所取得的效果不怎么樣,基本可以用徒勞來概括。

據說王興龍的脾氣天生不小,在與妻子漫長的冤家對峙中,結果只能應驗他領取結婚證那天的話:“假如我打了你……”

沒有假如。真的打了。

關于丈夫第一次動手,李翠梅記得,有那么一個夜晚,王興龍在家里放著幾百元錢,他連著兩次回來,窸窸窣窣取光了。她忍無可忍,干脆起來從里插死門鎖,當午夜之后丈夫終于回來想休息時,鑰匙插入鎖孔毫無反應。虧他身手不凡,居然從外卸掉門頭的頂框玻璃,從那個狹小的通道攀越起來,開門再裝上玻璃,然后悄然睡到另一間居室。次日一早,李翠梅起來,很規律地如常收拾床鋪,看見丈夫越想越氣,冷不防抽去丈夫的被子,罵得也就不可能相待如賓了:“就像一具僵尸似的,臭烘烘的不起?”王興龍驚怒交加,猛地跳起身來朝妻子揮手就打。

那一次好像打得不重,卻是一個惡劣的開端。因為夫妻間有了第一次動手,就會有第二次,就會有往后的不可收拾。有時王興龍打完了還找歪理:“你比我年齡大兩歲,謊我說大一歲,哼哼,我憑什么讓著你?”氣得李翠梅出言也沒了分寸:“我比你大一百歲,我是你奶奶!”彼此失卻了尊重,是矛盾明朗化的苗頭。憑良心不能說王興龍本質就惡,也不是冥頑不化、一門心思就準備踢散家庭。因為他曾經對著妻子以頭撞墻,說:“我怎么就改不掉?”完了卻依舊故我,直至再無悔意。其中固然與他的性格有關,但進一步放任失控也不排除一次工作中遇到的挫折。始作俑者還是他自己,真正的“為才所誤”。

具體時間李翠梅不肯定,大致在1977年,神頭發電廠二期擴建,成立了擴建指揮部。在與其關系親近的領導關照下,王興龍也被抽調過去開車。期間好像是指揮部高層內部不團結,形成對立的兩派,一派為朔縣本土的“地方派”,一派為大同調過來的“大同派”。當時還時興“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兩派各自以大字報的形式相互攻訐。本來王興龍的角色不可能卷入風波,但是總在地方派陣營,文采、書法都受賞識,一次地方派就動員王興龍寫一張大字報。王興龍的回答也許又是那句“沒問題”,也許屬于“箭在弦上不得發”,反正構思一番寫了一張,張貼出去。

毫無疑問,這張大字報的內容見了水平,極具攻擊力。李翠梅也過去圍觀,覺得果然傷人,雖然上面并不署名,但她一看就是王興龍的手筆,當場很不自在,這也就是她一直不能容忍丈夫有歪才沒思想的原因。當然,別人同樣猜測得出作者是誰。歷史上有過類似的兩個人,一位是三國時的陳琳,一位是唐初駱賓王,都因檄文罵得聲文并茂而名動天下,不同之處是陳琳得到曹阿瞞的賞識,駱賓王卻被武則天追殺不知所終。王興龍么,沒有駱老前輩下場那么慘,也不像陳老前輩那么幸運,他疑似被秋后算賬,以后大同派在神頭發電廠占了主宰地位,對王興龍棄之不用,所以1981年左右二期工程尾聲后擴建指揮部解散,發電廠竟沒給他安置新崗位,將他閑擱起來。一共大半年沒事可做,王興龍卻全然不當回事,可能還樂得清閑,越發有了充分的時間在實戰中鉆研賭圣秘籍,有些走火入魔。

因為王興龍的夜不歸宿,李翠梅曾經跑出去四處打聽尋找,有一次在神頭泉邊發現了丈夫,當即拿著一塊石頭窮追不舍,王興龍兜著圈子逃跑,跑著跑著李翠梅的石頭扔出去了,也沒有瞄準,可是惹得王興龍發起反擊,回頭就像扔麻袋一樣將妻子一下子攔腰抱起摔倒在地,接著上來又踢又打,李翠梅的眼鏡都被打得粉碎,眼睛周圍的烏青久久不散。在無休止的打斗中李翠梅全無反抗之力,唯獨留下每次都要氣癱的毛病。

那兩年她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模樣也足夠嚇人,黑干黑干的,準確形容就是形銷骨立。無疑夫妻已經徹底撕破臉皮,打斗不斷升級,兩人好像結下了所謂的“隔夜之仇”。在司馬泊與吉莊間的桑干河南岸有一處深水潭,名叫三泉灣,每到夏天游泳淹死的不少。李翠梅就曾經數次徘徊在三泉灣邊,想想自己的幸福指數被無情的命運歸乎于零,腦海里就回憶起奶奶當年自我了斷的情景,打算就此跳入水潭一了百了。她不止一次地感嘆自己的身世,徒有一個烈士的父親,卻沒人在最懦弱的時候保護她,呵護她。她仰天叩問:“我的父親在哪里呢?”或許真是父親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讓她打消了撒手人寰的念頭。另外,3個可愛無辜的女兒怎能忍心丟下?最終她與死神擦肩而過。

然后她的頭腦非常清醒,意識到繼續這樣維持現狀,自己終有一天非死在王興龍手里不可。那么離婚就是唯一明智的選擇。

1983年,李翠梅果真與丈夫妻辦理了離婚手續,其形式是王興龍離婚不離家。李翠梅的離婚,是她的一次人生賭博,孤注一擲卻不得不賭。她走了一著險棋,也稱得上一招臭棋,一柄雙刃劍。離婚倒是使她不再挨打,管束王興龍卻相對不能理直氣壯。她萬萬想不到,王興龍也就此拿到了通向自由的護照。而他畢生觀念開放,性喜自由,正是人到中年極具風采的時候,雖然沒有條件再去談婚論嫁,但身邊少不了花花草草吧?家也就撒手懶得再負責任。李翠梅則一邊自我調理心身創傷,一邊獨力拉扯女兒,生活倒是相對安穩了。

1986年,王興龍尋找有效渠道,調過比鄰朔州市區的平朔露天煤礦。平朔露天煤礦是中國最初的大型中美合資企業,被譽為鄧小平的改革試驗田,1984年才剛剛開始運作,想進去很不容易,不免再次讓王興龍有本事名副其實了一回。幾年后,隨著年齡增長,王興龍好像累了也倦了,人過不惑之年,對家庭對子女對妻子總會重新審視,發現其情感的歸宿何在,有時候就和李翠梅搭訕,說:“我剛開了工資,給你好了,咱倆打伙計吧。”打伙計是土話,做情人的意思,實際他想重歸于好,不會繞彎兒表達。

而李翠梅也覺得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又感覺孩子們漸漸懂事了,家庭的分裂狀況對她們的刺激所致的負面效應日漸彰顯,再不亡羊補牢們將給她們的心靈造成不可彌補的巨大傷害。中間李翠梅曾通過朋友向公婆一方傳遞過復婚的意向,但絕不會無原則的隨便茍且,她這樣嗤之以鼻回答王興龍說:“打伙計那算什么?我們是離過婚的,你想修好也行,但要重新娶我。”王興龍又像當年那樣說:“你有啥條件?”李翠梅說:“從頭打扮打扮我。”什么意思?禮數不可或缺呀,半推半就同意了。破鏡重圓似乎一片曙光,甚至李翠梅都請了兩位朋友,想與王興龍一塊商量有關事宜,但是左等右等,王興龍最后一刻爽約。他已經負債累累力不從心,金盆洗手勢同登天。

不過,王興龍畢竟是王興龍。曾經被公認過有本事,卻因賭圣之路沒有走通致使聲名狼藉親朋側目,他依舊心比天高,恃才不服,企望堂堂正正回頭當個好丈夫好父親,也為了挽回聲譽,證明“到底王興龍有本事”,他竟而不惜鋌而走險,投身于最后的一場豪賭。好像是不知從哪里獲取了信息,他和幾個朋友決定操作什么民國時期的股票或錢幣,以求一夜暴富,徹底擺脫困境。大約1992年,二女兒找父親要錢解決緊缺的學費,結果空手而歸,但她給母親講,自己看見父親用頭巾包了一包的錢,幾捆的樣子,判斷好像六七萬元,就要上北京走了。開始李翠梅不太清楚王興龍干啥,究竟王興龍哪里的那么多錢,也是解不開的謎,事后她才隱約聽了是要投資云云。無疑王興龍誤入了一場缺少科學依據的騙局。他果真太缺少江湖經驗了,在本地還混得頭破血流,去首都哪有施展本事的余地?毫無懸念地,他們幾個到了北京以后,很快就讓全部的血本無回。從此王興龍獨自滯留北京,就像從李翠梅的視野里蒸發了,反正再沒見過一面。

后來,已上了大學的二女兒千方百計專程去北京輾轉見到了父親,央請父親無論如何回來,但父親堅決拒絕了。事后李翠梅問女兒:你父親的情形怎么樣?二女兒說:“他每天就在住處打麻將。看他的樣子,已經有病了,而且滿頭白發。”李翠梅心想:王家上兩代男人臨老都沒有白發,王興龍四十幾歲卻早生華發,肯定受盡了心靈煎熬啊。她又問女兒:“他說了什么來著?”女兒說:“他就說了一句話: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李翠梅回味再三,霎時心灰意冷,殘存的幻想隨之破滅,她終于悵然徹悟:王興龍再也不可能屬于她,她賭輸了。

“至今思項羽,不肯還江東”。那也是王興龍對故鄉對親人的最后交代。他像一個游子漂泊了將近4年,最終喪命異鄉,滿打滿算,年齡僅僅47歲。一封電報說王興龍死于“心臟病猝發”。但李翠梅深表懷疑。她認為,王興龍素無心臟病史,所謂猝發的概率不大,極有可能是自尋短見。她最了解那個人的人生觀,畢生自負其才從不服輸,心理卻無比脆弱,一旦看清自己真的徹底慘敗,絕對承受不了,生命對他就沒有了留戀的價值。

六、心愿

無人能夠體察李翠梅再也揮之不去的悲哀。王興龍是她一輩子唯一不二愛過的男人,縱然他在感情上有負于自己的妻子,縱然他有過不能原諒的過錯,李翠梅依然情深不移,只不過形之于表,就是那句話:愛之深恨之切。她對王興龍沒有思想、缺少人格魅力深深失望,但是從不否認愛情。她始終不能忘記當年頭一面見到王興龍的樣子,頭發紋絲不亂,眼神有些小壞,嘴唇有棱有角,眉毛濃黑……她始終不能忘記王興龍在那個麻皮泊的山溝小屋,為她用二胡拉響一段悠揚的曲子,在她耳邊繚繞不散……她始終記著王興龍對她說的那句簡單而熟悉的話:“吃什么?我給你做。”如果一直待在麻皮泊,是不是就能浪漫依然?

不過,李翠梅還是感謝王興龍。雖然那人一事無成,但留下了優秀的基因。女兒們都沒有辜負母親苦心孤詣的拉扯和全身心的栽培,家庭的陰霾并沒有成為她們的攔路虎,相反在逆境中勇往直前。老大因為身體原因,報考了學習相對輕松的大同電校,畢業后分配到朔州市電力部門供職,如今是中層一個部門的支部書記。老二是上海復旦大學管理學研究生畢業,如今在上海一家外資跨國銀行供職,據悉年薪百萬;老三是西南財經大學博士,經過考試進入國家機關。熟人跟李翠梅開玩笑說:“李老師有本事,培養了朔州版的‘宋氏三姐妹。”本事說不上,那是王興龍曾經被夸贊過的用詞,李翠梅只是覺得,當把三個女兒送離身邊,她自己基本上快要蠟炬成灰。1997年,她剛剛50歲時獲準提前5年辦了退休。

按年齡比較,母親守寡時年近48歲,而王興龍死時李翠梅竟也是48歲出頭。很難說是不是宿命,不過心力交瘁的母親再也過不去這個坎了。她自己早早守寡,命苦就罷,最害怕的就是大女兒千萬不要步她后塵。早也怕晚也怕,誰知好像中了魔咒,最終她還是目睹了女兒的婚姻悲劇。就在李翠梅退休那年,母親突發了腦出血,雖然僥幸保住了她的性命,但就此癱瘓臥床,說話也含混不清,全憑兩個女兒和媳婦輪流伺候,居然一臥就是漫漫的將近19年,創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

當王氏三姐妹一個一個飛走時,李翠梅留在神頭電廠的家中獨自生活。2010年,不覺她已經60歲出頭。大女兒考慮年齡不饒人,就把父親當年在平朔生活區分到的一套小型樓房收拾一新,接她進城來居住,為的是能夠就近陪伴她。老二、老三遠在外地,只能每天打個電話。

老也老了,李翠梅的日子倒是可以用安逸來形容。前幾年她就迷上了炒股,整天抱著電腦玩得樂此不疲。初學的時候機會不好,滬指已跌到4000點左右,而且繼續狂跌不休,一路直往2000點下滑。李翠梅說縱使費盡腦筋,仍舊算是“叫股市收拾得不輕”。本來不在乎賠賺,只為找個事情做,但她的性子就愛較勁,越遇熊市,越能炒起斗志,只想最終HOLD出一個名堂,日常跟人說話,滿嘴都是股票術語。這一點看來,抑或跟王興龍類似。

2013年的農歷四月17日,母親盧桂英走完了將近86年的生命歷程。

送別母親時候,李翠梅發現,侄女把爺爺奶奶僅有的兩張單人照片在電腦上PS到一起,加工為一張夫妻合照,放大了擺在家中作為紀念。她不覺心有觸動,推算父親犧牲已經整整地過去了60年。60年光陰如梭,但60年世事如煙,但她深信母親臨終前肯定會想起她初為人婦時最為刻骨銘心的頭一個男人、那個與她一別永遠的戎裝軍人。于是,李翠梅悄悄在母親墳頭掬起了一抔黃土帶回家中,然后一針一線親手縫制了兩個精致的綢袋,先把黃土裝入其中一個,另一個暫且空置著,她有一個心愿,決定無論如何在有生之年,都要出去找到父親的埋骨之所,好歹也裝一袋黃土回來,把兩袋土放在一起,寄托不能忘懷的思念。

在李翠梅心中,那樣就算父母團聚吧……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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