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澤征爾 村上春樹
村上 歌劇相當于近代歐洲文化的精髓。從受貴族保護的時代、資產階級熱心支持的時代,到以企業贊助為主的今天,一路走來,都被視為最燦爛的文化遺產。如今眼見日本人進入這個領域,歐洲人會不會排斥?
小澤 當然會。我初次在斯卡拉歌劇院登臺,與帕瓦羅蒂合作演出《托斯卡》時,就遭遇一片倒彩。我和帕瓦羅蒂是至交,那次他熱心地請我到米蘭演出。我很喜歡他,就這樣讓他說服了。(笑)當時卡拉揚老師非常反對,告訴我那等于自殺,還威脅說我真的會被人殺掉。
村上 被誰殺掉?
小澤 被觀眾。米蘭的觀眾是出了名的難討好。果然,起初我的確遭遇了一片倒彩。但那次公演一共演出七場,大概三天后,我忽然驚覺:咦?今天沒倒彩了?最后演出就這樣順利結束。
村上 倒彩在歐洲很常見?
小澤 是的,意大利尤其常見。日本沒有這種習俗。
村上 日本沒有?
小澤 也不是完全沒有,但不會像意大利人這樣集體爆出噓聲。
村上 我旅居意大利時,常在報上看到《理西亞萊麗昨夜在米蘭遭遇一片倒彩》一類的報道。當時我驚覺原來歌劇院里的倒彩,在意大利被視為很大的社會新聞。
小澤 哈哈哈哈哈。(愉快地笑)

村上 看來喝倒彩在那兒已經成為一種文化。身為作家,我的作品當然時常遭到惡意批評。但只要不看,就不會被這類批評惹得惱怒或頹喪。但音樂家必須站在觀眾面前,面對陣陣噓聲,根本無處可逃。這種時候會不會很痛苦?我覺得碰到這種事一定很難受。
小澤 我在斯卡拉歌劇院演出《托斯卡》時,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倒彩。那時我母親正好在米蘭。當時孩子還小,貝拉(注:小澤先生的夫人,日文名入江美樹)抽不開身,家母只好來為我做日式飯菜。她也到歌劇院里看我演出,在觀眾席里聽到朝我爆出的陣陣噓聲,她還誤以為是喝彩。(笑)因為當時大家都大聲奚落我,她以為大家很開心,回到家后對我說:“不錯嘛,今天有這么多觀眾為你喝彩。”
村上 哈哈哈哈。
小澤 我向她解釋那不是喝彩,而是倒彩。但她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種倒彩,應該想象不出。
村上 說到這個,在芬威球場,只要紅襪隊的尤克里斯一出場,全場球迷就會發出陣陣喝彩,高喊“you”。起初我還以為那是噓聲,直好奇為何他一出場,大家就要喝倒彩……
小澤 嗯,那喝彩聽來的確像噓聲。總之在米蘭被喝倒彩時,帕瓦羅蒂安慰我說:“征爾,在這里被喝倒彩,就代表你是一流的。”樂團團員也來了,告訴我至今還沒有沒在這里遭遇過倒彩的指揮家,就連托斯卡尼尼都沒能幸免。不過,當時感覺他們這些話也沒讓自己的心情好多少。(笑)
村上 但大家都很關心您吧?
小澤 經紀人也告訴我沒什么好在意的:“大師,您還有團員們的支持。他們都站在您這邊,這比什么都重要。不受團員支持的指揮家如果被喝倒彩,形同宣告他的音樂生涯業已結束,但您絕對不是這樣。總之千萬別心煩,再忍耐一陣子,情況肯定會好轉。”他說得沒錯,團員們的確是站在我這邊的,甚至也向奚落我的觀眾發出噓聲。我都看見了。
村上 那么,后來就順利了?
小澤 對。幾天后,噓聲就消失了。開始只是越來越少,某天就完全消失了。從那時起到演出結束,沒再出現任何噓聲。不過,倘若到最后都是噓聲不斷,或許我就要放棄這條路了。只是從沒有凄慘到這種程度,想象不出來。
村上 后來,您又在斯卡拉歌劇院指揮過好幾部歌劇,是吧?
小澤 嗯,指揮了好幾部。比如韋伯的《奧伯龍》、柏遼茲的《浮士德的沉淪》、柴科夫斯基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和《黑桃皇后》等。還指揮過哪些來著……
村上 除了那次,還有沒有遭遇一片倒彩的經歷?
小澤 嗯……記憶里除了那次,好像就沒有了。有幾次也有少數觀眾發出噓聲,但像那樣此起彼伏的倒彩沒再遭遇過。
村上 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觀眾很排斥東方人指揮意大利歌劇?

小澤 我想,或許是因為我指揮的和他們想象的有出入。也許我詮釋的音樂和他們想象中《托斯卡》該有的聲音并不相符。再加上看到一個東方人來指揮,意大利人就感到不服氣,這也可能是部分原因。
村上 當時,在歐洲的一流歌劇院里登臺指揮的東方人只有小澤先生一位?
小澤 是的,好像沒有其他人了。不過正像我剛才所說,斯卡拉歌劇院那一次,樂團與合唱團團員們的熱心支持著實給了我不少鼓勵。說到這個,在芝加哥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我當上拉維尼亞音樂節音樂總監的第一年,曾被報紙批評得體無完膚。一位在某知名報社撰寫樂評的記者似乎對我很不滿,也許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內幕,總之他將我的指揮批評得一無是處,和蘭尼慘遭《紐約時報》樂評人勛伯格抨擊的情況差不多。幸好當時也有樂團團員的善意支持。在第一季結束時,他們還給了我一場shower。
村上 Shower?
小澤 原本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但指揮完最后一首曲子,指揮家不是先回到后臺,再返回舞臺上嗎?這時每位團員都使勁用自己的樂器發出噪音。小號、弦樂器、長號、定音鼓,都用最大音量“叭—”“鏘—”地大聲演奏。這么形容,您能想象出來嗎?
村上 能。
小澤 這就叫shower。原本我也不懂這是什么,被他們嚇了一大跳。后來樂團的第二小提琴手兼人事經理走過來對我說:“征爾,這叫shower,好好記住。”這用意似乎是看到報紙將我批評得體無完膚,樂團團員們想借這種音樂手段表達抗議。
村上 原來如此。
小澤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體驗shower。芝加哥那家報紙似乎打算擊潰我,但我并沒被打垮。翌年音樂節的主辦單位也同我簽了約,到頭來總共演出了幾年來著……記得是五年。
村上 只有抗擊這種來自外界的壓力,才能生存下去。
小澤 總之就是這么回事。但到了那時候,我對這種事已經習慣了。不論是到維也納、薩爾茨堡還是柏林,起初我都遭受過嚴酷的惡評,已經習慣面對這種抨擊了。
村上 這些惡評大都說些什么?
小澤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看不懂報紙。但文章里肯定凈是壞話,畢竟周圍的人都這么告訴我。
村上 剛出道的新人,是不是都接受過這種洗禮?
小澤 不,不一定。很多人從沒經歷過這種事。例如阿巴多好像就沒遭受過惡評,從一開始就被視為才華洋溢的指揮家。
村上 當年不比現在,還沒有多少東方出身的音樂家在歐洲活動,是否正因如此,反對才這樣強烈?
小澤 在那個年頭,曾有位中提琴家土屋邦雄先生1959年獲選進入柏林愛樂,在當年是大新聞,可見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但如今歐美的主要樂團,尤其是弦樂器組,沒有東方團員是無法想象的事。時代真的變了。
村上 當時他們認為東方人不可能理解西洋音樂?
小澤 這或許是部分原因。但要問我當年遭受過什么樣的批評,我完全不記得了。相反,或者該說正因如此,樂團里的演奏家們給了我許多溫暖與支持。或許這是出于對弱者的同情,他們可能想:這個年輕人只身遠渡重洋到這兒來,卻受盡欺負,真是可憐。咱們就幫他一把吧。
村上 不論媒體的攻擊多么惡毒,共事者的支持還是最強有力的心靈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