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病”被囚的章太炎

維文

第二場

文人嘆

特寫

1914年1月，章太炎身著油乎乎的破棉袍，手持團扇，在總統府前欲面見袁世凱。衛兵百般無奈，借故阻攔，忽而說大總統在議事，忽而又說大總統在待客。章太炎這時聽聞工商部次長向瑞琨接到通知要進府面見袁，怒不可遏地大叫：“向瑞琨一個小孩子都可以見袁世凱，難道我見不得嗎？”于是唾沫橫飛地罵將開來，總統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無一幸免。

罵得興起，章太炎忍不住掄起手杖，將府內器物砸了個稀里嘩啦。

第一幕

因“病”被囚的章太炎

章太炎（1868-1936年），原名炳麟，字枚叔，號太炎，浙江余杭人。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在文學、歷史學、語言學等方面都有建樹，結集有《章氏叢書》。

稍對近代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二次革命”失敗之后，章太炎被袁世凱囚禁了。在歷史上，這件事既算是章太炎反袁的光榮標志，也算是袁世凱虐待黨人的暴行。不過，章太炎的這份光榮，實在有些自己找上門去的味道。

當孫中山、黃興等人發動“二次革命”反袁的時候，章太炎早就跟當年的這些同志分道揚鑣了。在民國的最初歲月里，政黨分分合合，章太炎雖然是熱心分子，但一直站在同盟會（后改為國民黨）的對立面。他厭惡孫中山，對黃興也不感興趣，甚至跟原來光復會的同志也貌合神離，倒是對那個被造反的新軍士兵從床底下拖出來的黎元洪，有著極大的熱情。所以，在袁世凱壓迫國民黨的時候，章太炎和他身屬的共和黨即使不算幫兇的話，也是袖手旁觀的。可是，當袁世凱如愿當上正式大總統之后，不再需要國會這個選舉機器了，借追繳國民黨議員的證書，他實際上把國會廢了（成員不夠半數，無法開會），到這時，醉心于議會政治的梁啟超和章太炎等人才如夢方醒，但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不過，章太炎不可能這么輕易地善罷甘休。他要“為中夏留一線光明”，“挽此危局”（章給弟子和夫人的信），于是新婚不久的他，毅然離開了自己的“溫柔鄉”，北上北京，找袁世凱算賬來了。他的學生魯迅回憶時描述老師“以大勛章為扇墜大鬧總統府”，沒人敢擋。雖然據章太炎當時的新婚夫人湯國梨女士后來所說，章太炎沒有帶勛章，但章太炎大鬧總統府確實非同凡響。據當時的《申報》（1914年1月14日）記載，章太炎手持團扇一柄，下系勛章，足踏破官靴，大嚷著要見總統，承宣官（傳達）擋駕，則“瘋言瘋語，大鬧不休”。另據官方記載，章太炎不僅罵了人，還砸了家具什物。

結果章太炎被警察帶走，在內務總長朱啟鈐和有“屠夫”稱號的京師憲兵頭子陸建章的關照下，以患“瘋病”為由，遭到軟禁，開始了長達兩年多的囚禁生活。

章太炎當然沒有瘋。章太炎此行，就是想見袁世凱談個明白，所以，進總統府的時候，還先投了名片，請承宣官轉達。他之所以遭到囚禁，因為他的身份—不僅跟國民黨有老關系，而且屬于共和黨內對袁不滿的人士。而他這一鬧—不僅不滿，而且有了給政府找麻煩的行動。

不過，章太炎被囚，以后來黨人的待遇觀之，還是相當優厚的。袁世凱曾經對陸建章定了關于囚章的8條規則，規定其起居飲食用款不限，而且毀物罵人，聽其自便。只是除了限制自由外，對見客、談時局都有限制，尤其不許有談論時局的文字。章夫人湯國梨也說，章太炎在被囚期間，每月的費用是500元（當時一個警察每月的薪水約4元，大學教授每月不過400元）。

盡管待遇優厚，但畢竟是囚禁，章太炎不可能痛快地就范，他必然也必須反抗。作為一個文人，反抗的最佳方式當然是用筆，可是在監獄這種文字一個字都出不去，寫了也白寫。所以，只能找別的辦法來鬧。辦法之一，是拿看押的警察開涮。章太炎是個窮書生，一輩子沒錢，生活極其簡樸，可是他在被軟禁期間，居然一口氣雇了十幾個廚子和仆人（他當然知道這些仆人都是警察裝扮的）。而且，大擺其老爺的譜，強迫這些人稱呼他為“大人”；他的客人來了，要稱呼為“老爺”；見面要垂手低頭，每逢初一十五還要向他磕頭，犯了錯，還要罰跪罰錢。為了將這種羞辱落實到位，他甚至強迫這些仆人（警察密探）照這些條件跟他具結，簽字畫押，害得警察個個像是簽了賣身契。

涮警察密探，解氣雖是解氣，但畢竟傷不到袁世凱，甚至連陸建章、朱啟鈐也碰不著；被關著做“大人”“老爺”，雖然耳邊聽取奉承一片，時間長了，也一樣氣悶。所以，章太炎又開始絕食。此時的絕食，無非是借此鬧出點動靜，制造一些不利于袁世凱的輿論，讓他難堪。因此，章太炎的絕食時斷時續，一年多下來，也沒有死掉，卻讓袁世凱頭痛不已，派了若干人馬來勸，甚至派人打算強行將章夫人湯國梨接來（未果）。

章太炎被囚，一直到袁世凱稱帝失敗、自己翹了辮子才告結束。這期間，雖然袁世凱少了若干被公開罵街的聒噪（一個梁啟超已經夠受的了），但章太炎也因此而成全了自己。

辛亥名士中，如果說秋瑾是英烈，徐錫麟是大義，那么章太炎就是佯狂—徹底為政治而佯狂。章太炎經歷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的失敗，游走于革命派、保皇派、舊軍閥之間，時刻與當局唱反調，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奇怪的是，好像所有的達官政要對章太炎都抱有寬宏大度，這也成了清末民初的一道政治奇觀。

章太炎的佯狂是對政治失望后的宣泄。一直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他，并不想做清高的伯夷叔齊，更愿意成為姜太公那樣建功立業的人物。然而，民國政府提名他出任首任教育部長未獲得國會通過，他的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隨后政府一個接一個更換，章太炎渾身掛滿了虛職閑位，卻始終沒有走進權力核心，其“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一直沒有得到實現。

自古狂士多悲劇。章太炎的性格決定了他在政治上的悲劇命運。他的認真讓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他的真誠使得其內心滲不進半點污穢，他的疾惡如仇嚇得政客膽戰心驚。各方勢力對其敬若神明，卻怕引火燒身，無一敢與他合作。章太炎一生波折，這位天才的日子過得有些悲壯，“民國第一狂生”的名號更像是對他的一種無情諷刺。

“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魯迅用38個字概括了章太炎的一生，這簡直可以做他的墓志銘。章太炎也認為自己第一是革命，第二才是做學問。

或許章太炎革命的名聲太響亮了，人們才忽略了他其他的成就。《章氏叢書》《續編》《新方言》《文始》《小學答問》《儒術新論》《訂孔》等著作無不提醒著我們，章太炎是一個不出世的英才，一個留下了400余萬字著作的鴻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