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歲那年,因工作調動,離開錦州。去省作協報到的前一夜,送走最后一位送行的朋友,我對妻子說:“我去小樹林坐一坐,你先睡吧?!逼拮诱f:“又不是不回來了,這么晚了,你明早還要走呢。”我嘆息說:“不一樣嘍,再回來,就是到鄰居家做客了?!逼拮永斫馕业男那椋淹庖滤偷轿沂稚?,說:“夜里涼,早點回吧?!?/p>
我說的小樹林,就是原鐵路局四周的那片園林??蓤@林兩字在尋常百姓口里似乎有點雅,鐵路上的人就說小樹林,錦州地方上的人則說是鐵路小樹林,時至今日,當地人仍是這么叫。我的家在鐵路局東側,不過幾百米。1984年,錦州局與沈陽局合并,成為錦州鐵路分局,再后來全路分局撤消,但人們仍習慣稱這里為鐵路局。時值6月,白日里已感覺燥熱的城市到了夜深已清冷下來。鐵路局大樓似一座山靜臥在夜色中,只剩值班室和調度室的兩排燈光還亮著,樓前的一片林木更顯蔥郁。園林早被鐵柵欄圍起來了,只留了街道南側的一小片還允許人們在里面伸展拳腳或一展歌喉,可彼時,跑圈的人已散去,林木下的舞場也安靜下來,只有夜風颯颯,讓人感覺到夜的涼意。高遠的夜空中,一路南去的云彩流動得很快,那一彎上弦月像一葉小舟,在波濤中逆浪前行。我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迎著撲面而來的清涼,深吸著來自繁枝和綠草的清香,人生的往事波涌而來,很雜很亂,難以理得清爽。
錦州局高大雄偉的主建筑和四周的這片園林始建于日偽時期,位于錦州城東北方向的一高阜處。它初建時是什么樣子,我不得而知,反正從我懂事起,就覺得它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上小學,我每天背著書包從園林間穿過;上中學,我騎著自行車早晚兩次在路局門前如織的人流車流中飛行;下鄉插隊的時候,每次回家,在未進家門前卻一定要先嗅一嗅這片林子的味道,因為這里是車站到家的必經之地。后來,抽工回城了,我的新崗位是錦州局下屬的一家工廠,上班下班,這里仍是我的自古華山一條路。再后來,我成為路局機關的一名員工,每日在這片樓群和園林間奔波,就更感覺這里是家的一部分了。即使后來我去了地方文聯,因家還住鐵路住宅區,每天仍要經過這片小樹林,在我的內心深處,仍覺自己還是整齊雄壯的鐵路隊列中的一員。
城市園林的設計與培植,是一門不可輕視的科學。在錦州鐵路這片小樹林中,春天來了,金黃色的迎春花一叢叢最先開放,接下來的繁鬧是桃花和梨花,桃花又分了一叢叢的櫻桃樹和揚在半空中的紅、白、粉色花朵,引得蜂蝶飛舞。據說,那片園林中桃花的品種就有數十種,可粗心的人們只知是桃花開了。接著開的是梨花,簇簇雪白,如大雪壓枝。春末夏初時節,槐花開了,色彩很低調,味道卻張揚,尤其是在清晨或黃昏,那濃烈的甜甜香氣足以讓人沉醉。夏日里,盛開的是薔薇和芙蓉,薔薇紫紅,掩映在繁茂的綠葉之中。芙蓉花又稱英雄花,粉紅色,高揚在枝頭。秋天開花的樹木雖不多,但楓葉的火紅和銀杏葉的金黃,卻給人格外一份驚喜。到了冬天,這里便是松和柏的世界了,在白雪的覆蓋下,蒼翠枝頭不時跳過頑皮的小松鼠,引樹下行人佇步注目。
記不清這片園林是從什么時候起被鐵柵欄密密包圍起來的,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圍裹,難道只有這樣才能實行保護嗎?我只記得,在我的孩提和青少年時期,清晨與傍晚,這里也總是有那么多晨練的人,林中的甬道上也總是奔跑著大大小小的孩子。那年月的皓發老者雖沒現在多,但小孩子卻不知比眼下密多少倍。孩子們雖正是討狗嫌的年齡,也并沒有糟蹋這里的一枝一草。春天的時候,桃花落盡,我們會鉆進樹叢中,在枝葉間尋覓采擷小櫻桃。那小東西比黃豆粒大不了許多,也只有在那個時候采摘,才可以剝下薄薄一層苦苦澀澀的皮肉入口,若再長上幾日,內里的核子便硬了,皮肉也永遠不會長成像街市小販賣的紅櫻桃那般鮮艷酸甜??磥?,當初選樹種,就是防著孩子們淘氣的。暑氣上來的時候,樹上的知了開始叫了,不知疲倦,躁叫不止,熱呀——熱呀——,所以遼西的人們就把蟬叫“熱兒”。我們捕蟬的辦法是套,先是擔著被踢上一腳的風險去騾馬屁股后面偷襲,揪下一兩根尾巴,再將馬尾做成套子拴在長長的竹竿上,套蟬的過程考驗的是孩子們的細致與耐心。天涼些了,我們的興趣轉向了樹根下,躡足潛行,捕捉蛐蛐,需知,哪個少年手里若控有一只百戰百勝的蟋蟀,那也是一種榮耀呀。到了秋天,風過葉落,男孩子們的興趣轉向了楊樹葉的梗梗上,互相比試誰手上的梗梗更粗壯更堅韌,以勒斷對方的梗梗為勝。為了這,我們會把樹梗梗塞進臭鞋窠里去,尤其以膠皮鞋最佳。據說,誰的汗腳越甚,鞋窠越臭,捂踏的時間越長,梗梗便越堅韌,獲勝的幾率便越高。我如此細數兒時的樂趣,就是想說當年的孩子確是沒有糟蹋園林。就是看到我們鉆躲櫻桃樹叢中,養護園林的叔叔也頂多提醒一聲,可不許折樹枝呀。時至今日,我??从行『⒆觽兏皆跂艡谕?,像看動物園里的珍稀動物一樣眼巴巴地望著里面,心中便不由嘆息,現在的孩子其實未必就比當年的我們幸福呀。再比如那入口的嚼貨,雖說現在的孩子魚肉蛋不缺,天天堪比昔日過年,可他們品嘗過真正的不帶任何添加劑的魚肉味道嗎?究竟,什么才是進步呢?
當然,除了鐵路局的主樓,掩映在林木間的還有一些建筑。主樓西側,隔路便有一處搭建了漂亮門廊的小樓,那可是處不進不知其妙的絕佳去處。原來小樓是依著坡勢而建,門廊在小樓頂部,一步步踏下去,才知了別有洞天的含義。據說,這里曾是偽滿皇帝溥儀的行宮,溥儀是否來過這里,無考。但可考的是開國元帥林彪建國后再來錦州時,確是住在了這里。1971年9.13事件后,全國批林彪,當時的一份報紙上揭露,林彪為給他兒子選妃,特意指示中央軍委辦事組說:“錦州有美女”。聽說,那次選妃,確曾有錦州的漂亮女孩去了北京,不久后回錦,還帶了這個不許、那個不許的諸多戒律,總而言之是不許搞對象。又聽說,林彪事件之后,那個女孩又被人帶走,被鑿鑿實實地好是審查了一段時間。因了這個事由,1980年秋天,我參加鐵路局總工會主辦的筆會時,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美的罪過》,光臨筆會的《鴨綠江》雜志主編范程先生看過,便將稿子帶回了沈陽。但數月后,一位編輯將稿子退回,附信說,《鴨綠江》前兩月發了一篇小說《大海做證》,為避免體裁撞車,只好忍痛奉還。既已被撞,我就把那篇已被撞得灰頭土臉的稿子塞進了抽屜,數番搬家后,竟是蹤影全無了。至于林彪為什么偏偏認定了錦州有美女,也曾引發過錦州人好一番猜想。以我的笨心思設想,當年遼沈戰役攻克錦州,那是共產黨領導的軍隊經過二十余載艱苦卓絕的奮斗,奪取的第一個較大城市。此前,林彪雖為軍隊的重要統領,卻多是轉戰于窮山僻嶺,首度力拔城郭,必是身心大悅,愉悅的心境看人看物,效果是大不一樣的,再加城市里的女孩在裝束與氣質上肯定與鄉間的土妞大有不同,那個第一印象在林彪心中深刻無比,所以多年以后,他才會念念不忘“錦州有美女”。endprint
扯遠了,有點跑題,還是再說那片小樹林吧。
其實,小樹林中與民眾生活最為密切相關的建筑是路局對面并列的三幢樓房。最西的那幢是個電影院,座位過千,我們叫一劇場,主要功能是放映電影,幾乎每晚都放,有時白天也放。記得我剛懂事時看電影,都是爸爸帶我去。電影票是單位發的,爸爸常將票給了姐姐,我抗議,有時便由爸爸帶我去。待我的身高已超過可攜兒童的限定線時,爸爸在路上便要叮囑,入場時兩腿要盡量彎曲,腦袋也要低下去。初時,我還沒覺什么,可再大些,心中便生出了莫名的屈辱,我盼著快些長大,能挺直起腰板大大方方地走進去。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天,我要求將電影票放在我的手上,爸爸應了。到了入場處,我突然掙脫爸爸的手,跑步向前,交票入場??苫厣頃r,我就知我錯了,爸爸已不可能入場。我怔怔地望著爸爸,爸爸向我擺手苦笑,讓我自己去看,還說散場時別瞎跑,還在這個地方,爸爸會來接我。收票的伯伯似乎認識爸爸,對爸爸說:“那你就再等一會,看開演后有沒有閑位置?!?/p>
那以后,爸爸就再不帶我去看電影了。有了票,或者給我和姐姐,或者就是他自己去。我盼著學校的包場,也盼著寒暑假快來,因為一到假期,一劇場就幾乎整天都放電影了,票價是五分錢。每個假期,媽媽給我的可自由支配的零花錢是一元。那年月,冰棍是二分一根,在街上瘋渴了,還可找到挑著水桶賣涼水的,吆喝的是一分錢管夠,到了小孩子口里便是“一分錢灌狗”。我也去“管夠”過,但那筆一元錢巨款主要還是花在了看電影上。記得我的另一次“突襲”壯舉是在快開學的時候,我衣袋里真是一無所有了,那天要放映的電影我又特別想看,在劇場外轉來轉去的結果是我突然計上心頭,趁著入場處相對清靜,收票伯伯也有點掉以輕心之時,我突然一個白駒過隙,閃電般鉆了進去。那次,我雖沖門成功,但電影卻并沒看好,總覺身邊有電影院的工作人員在走動。估計電影快結束了,我悄悄起身,準備提前退場。但萬沒想到,走到劇場后面時,手腕卻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抓我的人是收票的伯伯,他把我拉進售票室,冷笑著說:“小伙子行呀,知不知道犯了錯誤?”我心狂跳,低著頭不答。伯伯一再追問,我就反問:“我說我對了嗎?”伯伯忍俊不住,竟哈哈笑起來,說:“那你就說說,你這一手是從哪兒學來的?”我吭哧有頃,說:“跟嘎子學的”。伯伯做出吃驚的樣子,說:“《小兵張嘎》里有這么一出嗎?你要是不說實話,那就別回家了。”我再次反駁他,說:“學什么還非得照葫蘆畫瓢嗎?老師說,‘好學生得會舉一反三?!辈@次點頭了,說:“說的好,舉一反三。我去你們學校開過家長會,看過你的作文,貼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對吧?你的作文寫的不錯。這樣吧,你回家后,給我寫一份檢討來,三天后交給我?!蔽谊裰f:“我沒學過寫檢討書”。伯伯笑說:“你會舉一反三,還用學嗎?你要是不交,對不起,那我可就要把這事告訴你爸爸或者老師了,我都認識?!蔽夷且惑@非同小可,我的作文確是被貼在墻上了,老師還寫了評語,看來伯伯早知我姓什么叫什么,可不敢再犟嘴了。
緊挨著一劇場東側的那幢樓是鐵路技術館,門臉正與路局主樓正門相對。技術館內也有一個劇場,座位卻少些,只有七百多個,是路局召開較大型會議的地方,但不開會時這里也很少閑著,幾乎每晚這里都有演出,京劇、評劇、話劇,尤其是歌舞專場,觀眾更加踴躍,常是一票難求。那年月,沒有卡拉OK,也沒有歌手大賽,職工業余的歌舞演出便有了一展歌喉、同臺競技的味道。人們稱這里為二劇場,來這里演出的人員都是機關和站段的鐵路職工,百分之百的業余愛好。在這里,我看過京劇《群英會》、《將相和》、《失空斬》、《強項令》等等,也看過評劇《秦香蓮》、《楊三姐告狀》等等,還看過一些很趕時髦的劇目,比如文革前的話劇《年輕的一代》、《千萬不要忘記》,文革中的京劇《紅燈記》、《沙家浜》、文革后的《于無聲處》、《報春花》等等。多年之后,我仍然很難想象,一個完全業余的劇團,竟聚集著那么多不計報酬的業余演員,是什么力量才會形成如此之大的凝聚力?
二劇場的演出是完全不收費的,但要想得到一張入場券,尋常人往往也需費些心力。但那些年,只要有了新劇目演出,卻場場落不下我。說來,我的“能量”也極簡單。鄰居中有家姓夏,夏伯是路局機關的干部,業余劇團的骨干,他演老生,比如唱諸葛亮,比如演《墻頭記》中那個病弱的老人。夏家的兒女們不時也會出現在舞臺上,有時有那么兩三句臺詞,更多的時候是扮宮女或衙役,就是所謂的跑龍套。夏家最小的兒子年長我兩歲,我喊他老哥。夏老哥每去劇場,都不忘喊上我。劇場收票人自然是認得夏家小公子的,一來二去的,常是跟在他身后的我也混了個臉熟,不僅可享受到演員家屬的待遇,有時還可坐到給尊貴客人預留的座位上去。有時,座位實在太緊張,我還可坐到側幕后的地板上。一到那時,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那些演員在幕后的手忙腳亂更能引起我的興趣。記得十四歲那年,有一次,夏老哥一身戲裝地跑到臺下跟我顯擺,還神秘兮兮地問我,說:“演秦香蓮小兒子的那個演員病了,你愿不愿意上去演幾場呀?”我這人天生膽小,聽此言,嚇得忙搖頭,說:“我不會呀”。夏老哥說:“上臺了,你跟在秦香蓮身邊就行了,看她哭,你也裝著擦眼淚,好演得很。”我還是搖頭。但這事,其實在我心里是好糾結一陣子的,如果跟我說這事的是夏伯,或者是導演,我是不是也許會點頭一試呢?
多年之后的1983年,二劇場還是讓我鑿鑿實實地風光了一把。那一年,上海電影制片根據我的小說《一夫當關》改編拍攝了電影《犟小子》,公映前,導演攜片子來錦州做答謝放映,地點就在二劇場,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晚上還一場。初出茅廬的我得此榮耀,真是美出了鼻涕泡。但就在電影散場人們穿過那片小樹林時,我卻親耳聽到了另一種議論,說導演是孫永平,小說作者是孫春平,如果不是一家子,上影廠會拍這個電影嗎?為這事,那晚回家,我把心中的怨惱跟爸爸說了,爸爸說:“其實這事也簡單。要想堵住別人的嘴,那你就繼續努力,多寫,寫好,如果你再有一兩部作品拍成了電影或電視劇,看還有人說什么。好男兒賭志莫賭氣呀?!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