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濤
我已有的人生似乎都是在為教育學找魂,將有的人生還將為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教育學之魂培育成長的根基。這一根基已經被我的導師葉瀾先生鑄造成型,我需做之事,是將其植入人類的科學體系里,看看這個“新”魂能夠喚起些什么,帶來些什么。也許能帶來的還是我的思想之物,想象之物,但我隱約看到這個被我帶出的“教育科學的世界”,已然沐浴在曙光的橙紅之色中。
與其說,我使新的思想呼之欲出,不如說,我為尚未被思想的東西做好了準備。尚未被思想的東西才要求一種思想,我為這樣的任務而激動:通過不懈的努力為自古以來有待思想,但尚未被思想的東西準備好一個領域。
教育學領域尚未被思想之事甚多,有的是不言而喻的,因而無需思想,有的則屬于幽深之事、黑暗之事和艱難之事,因此思想的足印尚未踏入。潛入思想的幽暗之地,或多或少需要點“無知者無畏”,但其后的漫游可能演變成痛苦的旅程,因為我們愈加清醒,愈加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和局限。由此恍然:許多時候,我們的痛苦來自清醒,清醒越多,痛苦越深。然而,思想的伴侶就是清醒,麻木是思想的天敵,麻木帶來的是思想的“不仁”“不義”。
多少世紀以來,教育的世界里總是麻木太多而清醒太少,行動過多而思想過少。“我們尚未思想,決不只是因為人尚未充分朝向那個從自身而來需要得到思慮的東西。而毋寧說,我們尚未思想,乃是由于那個有待思想的東西本身從人那里扭身而去,甚至久已從人那里扭身而去了。”(海德格爾語)
對今日的我來說,有待被思想的暫時還不是教育,而是教育學。教育的喧囂總是輕易地掩蓋著教育學深沉思想的嘗試,總是扭曲著教育學探向幽暗之地的指針,逼使它轉向已成之地,未成之世界被迫繼續隱身。
來自實踐大地的教育學,到了該返回自身,追問“我”究竟是誰的時候了,經歷追問之后的探尋,才可能更好地沉入大地,開掘出奇異悠遠之景象。我所做的所有工作無非是:學會在教育科學的領域內思想。
思想何事?
思想那稱之為“生命·實踐”之事。這是由葉瀾先生提出的概念,以其特有的包容性和意蘊,影響著這個時代。自此以后,我的思想之路,就在對此概念的殷殷期待和魂牽夢繞中前行。思想也屬于實踐的一部分,甚至說,思想本身也是一種“生命·實踐”,思想之事,就是以自身之生命體悟其他“生命·實踐”之人和“生命·實踐”之事。
思想那命名為“教育科學”之事,我想為教育學找到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領地,安放教育學命運多舛的靈魂,讓一直游離在科學世界之外的孤魂野鬼安居在自己的家里。多年來,我們習慣了在自然科學、哲學科學等別人的家里“安居樂業”,但都不是自己的家。
被稱為“教育科學”的新家尚處在“毛坯”階段,根基不牢,陳設簡陋,但總算“居者有其屋”了,總算可以坐在這樣的屋里眺望世界,回望內心了。在這個意義上,思想者的角色就是建筑師,首先為自己筑建的不僅是遮風避雨之地,而是靈魂棲息之地。
我必須承認,我依然在學習這類思想的建筑,即使如海德格爾這樣的人,也依然忐忑不安地說:“一旦我們投身于這種學習,我們也就已經承認了:我們還不能夠思想。”
我并不氣餒,即使發現我建造的新屋,多么幼稚單薄,但我畢竟已經出發,我懷著到達的心境試圖通達教育科學的世界,我相信,這是一個清美博大的世界,也是一個堅硬實在的世界。進入這個世界并不難,卻耗費了我四十年的光陰,所明之事理,無非是:“學習者”是我的身份證,不懈的思想激情和實踐激情是我的通行證。
于是,我欣欣然,熏熏然,安心踏出通達教育科學世界的第一步,在此時刻,我終于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準備學習思想,學習思想基于“生命·實踐”的教育科學之事。我深知:已被思想的正在等待著檢閱、修正和嚴詞苛問,它的簡陋和粗陋常常使我不忍回望已寫就的文字;尚未被思想的,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