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有一條好萊塢星光大道,那是向藝術名流致敬的地方,一塊塊石板上,刻著這些人的名字,還有他們的手印和腳印。若論名氣和貢獻,沙俄時代的文學家契訶夫一點不比星光大道上的人遜色,可是沙皇不喜歡讓文化人太得意,更何況,沙皇最精銳的武裝是騎兵,戰馬都釘著鐵掌,當他們在街頭巡邏時,什么路面都經不起馬蹄鐵的踐踏。統治者的狹隘心理,再加上安保的現實考慮,這兩條,就使得沙俄不會有星光大道。這很可惜,否則我們就能知道契訶夫的手到底有多大了。
契訶夫的手當然了不起。它寫過《套中人》,又寫過《小公務員之死》。兩個小人物,好像都叫什么“科夫”,他們在小說里也是捏著嗓子說了不少話的,但誰在意他們呢?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別人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他們太渺小,太自卑,他們想說的所有話到了喉嚨口又滾回去,像一堆堆的石子,終于將他們憋死了。他們活得真是悲催。契訶夫是同情他們的。他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大狗叫,也得讓小狗叫。”小狗指的就是“科夫”。小狗除了要啃肉骨頭,還有一個需求就是叫,叫就是說話,表達,非不給小狗這樣的權利,小狗只有死。
我們要是不知道“大狗叫,也得讓小狗叫”的出處,一定會覺得這相當“三俗”。原來大文豪說的話,也不是字字珠璣。這句很民間的話出自契訶夫之口,其效果就像唱昆曲的客串演了一出二人轉。
也不知中國有沒有類似好萊塢的那種星光大道,要是有的話,北島也夠資格在那兒留下他的手腳印。前不久,北島回母校訪問,母校當然準備了一批“北粉”來活躍氣氛。有個男生捧著紀念冊索求題詞,但北島沒有契訶夫那種調侃本領,這位詩人說不來鄉下話,他只會寫詩,他給那個男生的題詞是“自由不過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意思是很好,就是文藝腔太重,不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倒像個文藝青年了。
但,不可否定,這句話意思確實好。北島不是狩獵愛好者,這個瘦伶伶還戴近視鏡的詩人,你能指望他逮一只野兔烹好請來朋友小酌么?他的獵物是詩,他已經逮住不少獵物了,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句詩如此出名,用野兔來形容是不恰當的,這句詩應當是只奔跑的金錢豹。
一個必須要由北島來回答的問題是,當他寫出一首好詩,也即當他和獵物零距離時,也就意味著他喪失了自己的自由,他若要重新擁有,就得繼續在詩歌的莽原上尋找和追擊,野兔給他的是微不足道的自由,豺狼虎豹才能賜予他寬廣的自由。
同為詩人,“未未”幾乎可以歸為無名者之列。他自然有他的母校,可是母校一般不會邀請平凡的校友做勵志講演,學弟學妹也不會稀罕他的簽名。誰都會對自己有個自我評價,未未的自我評價和北島顯然不會相同。北島使用了“獵物”“自由”這類字眼,而未未的期望是做只蝸牛:“我要在橋上慢下來,像蝸牛一樣,耗費掉一生的時光。”北島的自由隱藏在速度之中,而未未的自由則寄托在慢上。橋是開闊處,站在橋上是可以看到一些好風景的。
北島要做獵手,未未想當蝸牛,莫言呢,他的自我感覺是像一只青蛙。十月,在京城,有一場會標上寫著“莫言”的文學研討會,莫言既是主角,也是被研究對象。這樣的身份讓莫言有話說。莫言不是契訶夫筆下的“科夫”,他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他是大佬級人物。在研討會上,他說了這樣一席話:“我作為被研究對象,感覺自己像一只青蛙,被放在解剖臺上、顯微鏡下,大家進行認真分析:腿怎么樣,腸胃怎么樣,各個器官如何。這樣的分析研究,很難說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悲劇,但是無可奈何。”
青蛙經過解剖其實就犧牲掉了,莫言被別人解剖,后果絕沒有這樣嚴重,越被解剖,他的名氣越大,所以,莫言雖然自認為是只青蛙,卻根本不是只青蛙。
對自我形象的描述,莫言說了不算,因為他說得不準確。莫言究竟像個什么東西呢?有個雕塑家給出了答案,莫言既像土豆,又像豬頭。在上海的南京路上,最近出現了一座莫言雕塑,其實就是一個碩大無比的腦袋,莫言的腦袋。目前的文學界,也只有莫言的腦袋配得上放大若干倍再用銅水澆鑄出來供在全中國最熱鬧的一條街道上。這是身份,這是榮耀。
報紙上有對這尊頭像的傳神報導,引錄如下:“遠看,頭像仿若一褐色土豆,隱隱散著泥土的氣息;近看,‘莫言’鼓著腮,嘴閉得緊緊的,像在吹氣,欲言又止的感覺很是壓抑。仔細一點,扁平的鼻子如蓋釘一樣有力地壓迫著鼓脹的球體,因怕漏氣,鼻子被處理成沒了鼻孔的造型……”
莫言更像青蛙,還是更像土豆和豬頭,應當不難回答。莫言是土里土氣的,莫言是肥胖的,莫言是大扁臉,莫言是“莫言”的,這不就是一顆土豆,一顆豬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