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力車的民國版是黃包車。它以數量優勢成為昔日鎮江街頭一景。它是百姓的代步工具,是百姓的出租車,曾經壟斷過鎮江市民出行的市場。1932年,鎮江購置了第一輛公共汽車,可是,當這輛公交車試圖從停車場開上馬路拉客時,遭到了人力車夫的劇烈反抗。人力車夫雖來自外鄉,但懂得一個道理:市場就是飯碗,鬧事就是力量。誰想砸他們的飯碗,他們就和誰斗。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有勢力的團隊,他們搗毀了那輛嶄新的公交車,迫使當局宣布公交車退出這一競爭領域。人力車夫以一種野蠻的暴力的方式捍衛了自己的江湖地位。黃包車居然打敗了公交車,這樣的傳奇只能發生在民國。
1958年后,黃包車逐步被腳踏三輪車取代。黃包車是近代工業的產物。它使用了金屬做車架,輪轂上裝了可以充氣的橡膠輪胎,跑起來富有彈性和動感。而三輪車上出現了更多的鋼鐵制品,比如曲軸、鏈條、飛輪和軸承,它們組合成更為先進的傳動裝置,使得這種人力驅動的車輛獲得了更高速度,并奇跡般地讓行者的雙腳脫離了地面。這就如同有了插秧機,農民不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的腰直了起來。三輪車夫的雙腳離地和農民的脊背伸直,這兩者的變化都是革命性的。三輪車響著鈴鐺沖了過來,旁觀者會產生一種錯覺,覺得三輪車是在自動向前跑。三輪車比黃包車更神氣、更像個機器,原因就在這里。
但幾只軸承并不能讓三輪車變為汽車,它的動力還是靠人,靠人咬緊牙關、扭擺身體、左腳蹬右腳踩,車子才能動起來。所以,三輪車不可能擁有汽車的思維,它身處汽車王朝,卻仍然是用鄉村的、農民的習慣,參與到城市的公共交通事業中。于是,有了沖突。這是兩種速度的沖突,是人的膝關節和汽車發動機活塞的沖突,是燒餅油條與無鉛汽油的沖突,是不同文明間的沖突。三輪車羨慕汽車的速度,它偷偷加裝電動馬達,以期讓三輪車在速度上接近于汽車,但,這個提速行為不可能被市政當局容忍,反而成為對其整肅的新契機。
黃包車是人力車的民國版,三輪車則是人力車的共和版。三輪車比黃包車具有更多的現代性,好像毋庸置疑。可是,這些現代性沒有幫助三輪車再創輝煌。在共和時代,三輪車被擠到了江湖邊緣,它們在公共交通中的市場份額急劇縮水,它們喪失了話語權,因此也喪失了吵架的力量。揣在它們懷中的“免死牌”被一陣風吹走了,想要再討一張,只是癡心妄想。緣分到了,不了也得了。黃包車打敗公交車的民國傳奇,在共和時代不可能復演,它們被淘汰出局的命運已無法更改。在城市加速現代性的過程中,這個事件算個什么呢?什么也算不上,就是一片秋葉從樹上掉下。
人在江湖飄,怎能不挨刀?如今是現代性抽出了腰刀,現代性是多么強大,現代性目空一切,橫掃一切,人力車哪里是對手?挨了這一刀,人力車得服氣,服軟。
作為一種人力交通工具,它已無法再有大的作為。它要生存,就須向后退,退出公共交通系統,退出客運范疇,退到一些狹窄的領域,比如旅游,穿上色彩明亮的號服,將車子打扮時髦,為旅游者服務,為手拿相機的人提供一種拍攝背景。在這座城市里,它只能是模糊的背景了。雖然它一度是主角。
以后,我們在一些憶舊的文章中,會看到三輪車,它慢悠悠地走來,同時走來的是三輪車夫的外鄉口音和他黑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