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識的一幫畫師中,李捷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少語,神情有點癡呆,卻總是不停地清喉嚨。在會議或是聚會之類的公眾場合,他喜歡坐在沒人注意的地方擺弄他的表帶。他不抽煙,也不怎么喝茶,但他卻經常畫一些關于一個人獨自抽煙喝茶題材的畫作。
他的畫名就像他平庸的五官和穿著那樣。和他同時起家的幾個畫師的潤筆總要比他的高出許多,但他似乎從來都不以為意。他的妻子為此很有些瞧不起他,只跟他過了十一個月就離婚改嫁了。
李捷是我見過的畫師中最喜歡用黑色的畫師,甚至可以說是唯一喜歡用黑色的畫師。如今的畫師,都知道梵高和塞尚的明麗之色值錢,所以喜歡用金黃色、橘紅色,用透明的亮色。誰喜歡買一幅黑不溜秋的畫掛在家里呢?那些輕視或是同情李捷的人說。
我去過李捷的畫室,那也是他的家。他的畫室并非如我開始想象的那樣亂七八糟,到處是灰和顏料。相反,他不大的畫室很整潔,工作區和休眠區被一面墻那么大的山水畫隔開。自然,那幅畫是裱在用刨花板做成的墻體上的。那是一幅臨摹的董源的《龍袖郊民圖》。李捷雖是搞油畫的,但水墨畫也很在行。
他的畫筆放在那里,畫布鋪開,灰白的墻體上掛著一幅他幾年前的畫作,那幅畫約莫五分之一被涂抹成黑色,黑沉沉的色塊。然而,那幅畫,那間畫室,那間畫室里的一切都顯現出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會覺得一走進那間屋子,就被它牢牢控制住而且不愿做任何形式的反抗。
我并非單純為了探究李捷的黑色才去拜訪他。我給他送去了一些藥和吃的,當然,還有一箱產于勃艮第的葡萄酒。他只喝葡萄酒和國產黃酒。他說他喜歡夏天在葡萄酒里加冰塊和冬天把黃酒放在爐子邊加熱的感覺。
“他們說得對,”他說,“我的畫的確不適合作為裝飾掛在漂亮的客廳或是溫馨的臥室,它會加深天空投射在屋子里的陰影,也使房子的主人變得不確定。”
我說:“我們都尊重你的現在,期待你的未來。”
他說:“我的現在和未來都不值得尊重,也不值得反對。”
我說:“我期待你的黑色。”
他說:“我用黑色絕非為了別出心裁,只是我喜歡用。”他掀開一張白紙,露出一幅一大半都被黑色填滿的新作。“很久以來,我總覺得我該為我們賴以生存的空間負責,我想我是有責任的。那個制作毒藥的作坊,那個炮制法律的大樓,那個殺人分尸的地下室,那個裝滿搶劫財物的倉庫,還有那些日夜廝混的男女們,還有我不幸的婚姻,許多許多,我都有責任,都該負責。于是,我就開始喜愛黑色。黑色使我和我的世界和解,它能和解世間一切矛盾。”
“如此說來,黑色是一種象征嗎?”我說。
“不是,全然不是。”他說,“黑色其實不是黑色,它是一種語言的形式,一種比語言更古老的語言,但不被人們常用。”他接著說,“好多從事油畫創作的人都以為黑色的使用始于莫奈,或者更早的威尼斯畫家們,其實不是這樣。黑色的使用其實要比莫奈早一千年都不止。第一個使用黑色的人就出生在這里,我們站著說話的地方。”他清清喉嚨,說,“聽到啦,我清理喉嚨的聲音?這也是一種黑色。”
我肯定很少有人會使用清理喉嚨的語言。
他說:“我經常注視著黑色,我會在黑色里看不清地球自轉和公轉,因為我被木星強大的吸力吸入其數萬公里厚的云氣層里;我會從黑色中看見一張柔軟的床,此時我會覺得疲勞,于是,我會上去躺下;有時我會看見一桌豐盛的菜飯,還有已經開啟的上好的葡萄酒。這令人歡喜。當然,我所見于黑色的不都是令人歡喜的東西,有時也會見到令人不歡喜的、不喜不憂的。對了,我曾看見過朝霞,一條狗從窩棚里走出,迎著霞光狂吠兩聲;還看見殘陽,殘陽里鷓鴣聲住、杜鵑聲切,一個人在杜鵑聲里上吊自殺。”
他說這些的時候全神貫注,就像在咀嚼一塊世間最美味的肉。肉在他的口中溶解,變成汁,流進腸胃。
可能受他語言的誘惑和暗示,我開始矚目于畫中的黑色。過了一會,我確信我看見了星星,在深不見底的夜空眨著眼睛。于是,我開始相信他曾經跟我說的:黑色是對星星最好的保護。
“你敢把畫中的黑色遮蓋起來嗎?”他忽然問,神情異常緊張。
我撓撓頭皮,因為我沒完全弄懂他的意思。我試著拿起白紙去覆蓋桌子上的畫,他驟然顫抖起來,抓緊我的手,求我別這樣做。他幾乎是含著眼淚求我別去遮蓋那些畫。
“我會崩潰的,我會割掉耳朵的。”他用古怪的哭腔說。
我把白紙折疊好,放在一本雜志下面。他吞咽了口水,然后平靜下來。
“有一次,我罵人,罵了整整一個下午。有一天,我想殺人,想得要死,最后只好砍了自己一刀。”他說著,卷起袖子,露出可憎的瘡疤。
“你在開玩笑。”我說,“我知道藝術家都喜歡開玩笑。”
“我害怕出門,你知道。只要我一走出樓下那個巷口,一群鬼就會跟著我向我扔香蕉皮和牛奶瓶子。”他自顧自說著,全然不理會我說的話。
我忽然變得手足無措,開始在口袋里亂摸,最后摸出一塊鎳合金錢幣放進嘴里,并用力去咬、吮吸。
他畫了很多鬼。他拿出一批新近作品,畫中全是鬼。各式各樣的鬼的生活。其中最多的就是僵尸。畫中的僵尸并非我們常識中那種僵硬、走路靠蹦跳的鬼,他們有著富于彈性的活人身體,只是他們的表情由于掩蓋在一種接近于黑的力量中,從而限制了我們的解讀能力。
“這樣就可以大膽使用黑色。”他神秘地笑起來。
我抬眼望了一下窗外,太陽正好掛在窗口。強光一下子照進來,我的心也陡然緊張起來,生怕他會被光亮刺激得發狂。
但他沒有,他很正常。然后他開始正常地跟我講述畫壇軼聞。他說到他的老師、他的師兄弟,他大談那些故去的畫師的作品的拍賣事件。他說:“他們活著的時候不名一文,窮得丁當響,死后作品卻賣出天價。這看起來是對他們的肯定,但肥的卻是那些占有這些畫作的商人。這是一件非常矛盾對立的事件。如果沒有商人的逐利,梵高、塞尚不可能這么有名;但反過來想想,他們的大名卻又完全建立在被炒作虛抬的畫價之上。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畫家的名聲越高,他們的尸身在泥土里腐爛得越快。我們所知悉的塞尚與歷史上那個塞尚完全失去了聯系,是被逐利者生造的一個沒有血肉和靈魂的匠人,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因此,畫家要想死后保持身體和名聲的一致性,保持畫家作為一個人的純粹性,他和他的畫必須遠離交易市場,永遠保持獨立。”
他忽然湊到我的耳邊悄聲說:“我死之前,會把我的畫全部銷毀,免得被那些狗娘養的拿去賣錢。”然后,他開始笑,露出純真潔白的牙齒。
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些市場上賣的畫難道不是你畫的?”
他半天沒做聲。顯然被我問住了。
“生計。”他終于回答說,“生計其實是最大、最深的黑色,它充斥宇宙。我的畫不過截取了其中一丁點而已。”
他的話猛然使我想起暗物質這一概念。
一只昆蟲飛舞在漸漸昏暗的房間里。他開始追逐。他滿頭大汗,保持著僵硬的姿勢追逐昆蟲,徹底忘記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