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回家,張棗、徐青也回了。他們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工作,而我在廣州。碰巧的是,我們還坐上了同一輛返鄉的客車。除了我們,還有為數眾多的鄉親喧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微笑著上車,安頓好行李,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聊了起來。我們仨已經分開有五六個年頭了。
那樣聊著,幾個小時就過去了。正午時分,我們拖著行李站在了村口的橋上。這橋是去年修的,大拱套小拱,橫臥在亂石嶙峋的河床上,有著趙州橋一樣的造型。
張棗和徐青都停了下來,他們雙雙趴在橋欄上,朝河床中央唯一的水潭上看。潭水是葫蘆形狀,里面倒映著鄉村的天空和山巒,間或還有魚蝦翻攪出的細微漣漪。除此之外,那里就剩下一些形態各異的石頭。這些石頭隨山洪來此暫居,它們曾經呆在何處,原來的形狀如何,誰也說不清楚。現在,曲線渾圓的石頭在陽光里呈現耀眼的白色或青色,在以后流徙的歲月,它們最終會變成一粒砂石,然后昏睡于下游的某段河床之上……
少年的張棗、徐青和我在水潭里洗澡,在河床的石頭縫里捉迷藏,在沙地的灌木林中和一條花蛇對峙……在我們狂歡的季節,曾經有兩個同齡的小孩悲傷地溺亡在河水中。現在,我們剩下的當然只是一些美好的回憶。我們伸長脖子,呼吸這個季節特有的干燥而清冽的空氣。值得一提的是徐青,他不停地翕動鼻翼,還像小時那樣,一副很夸張的饞相。我們在橋上逗留了很久。張棗居然一屁股坐在了拉桿箱上,他掃了一眼橋面說,去年修橋,我捐了一些錢。
在客車里,事實上我們已經說過這事,我們雖然并不清楚各自捐助的數目,但一定不會太多。從北上廣這樣的大都市回來,我們仨的裝束,說話的口氣都那么奇怪地相似,以至于我感覺他們倆就是我的影子——這是非常奇妙的感覺,他們肯定和我一樣,既親切又恐慌。
現在我們站在橋上。右側大約十米處的橋頭立著一塊長方形的“功德碑”,石頭上的文字一律被漆作了紅色,那上面大約有我們的名字。
張棗坐在他的拉桿箱上,我們站著。我還有一些輕微的頭暈。我覺得我們留在橋上的時間夠久了。我覺得我們仨像三顆砂從幾千里外匯聚到村口,一路順暢,現在居然在一座石拱橋上卡住,甚至陷入了微妙的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可作談資的事情我們已經在客車上耗光了,這確實有些不幸,確實令人始料未及。
我再次感到了一陣來自胃部的痙攣。我后來說,這河道好像比小時候要寬一些了。張棗、徐青先后扭頭望了我一眼。太陽向西移動,山崖的影子投射下來,我們就站在橋上的陰涼里。這時徐青說,你們看,張棗的媽媽來接他了。
張棗的媽媽像是從橋頭的樹叢后突然冒出來的樣子。等張棗打過招呼,我們隨后也問候了這個蒼老了許多的老人。接著出現的是我媽,還有徐青的媽,她們也來接我們回家。我們仨的行李只有一個漂亮的拉桿箱,這多少顯得我們只像一個過客。現在,我們跟著各自的媽媽走過橋頭,走上了大路。我們仿佛都和自己的媽媽有聊不完的話題,至少在大路上,六個人走在一起的時候,是那種熱熱鬧鬧的樣子。到了分開行走的小道上,我忽然陷入了沉默。其實我在腦海里回放剛才走過橋頭的那一瞬——我們走過“功德碑”時,彼此望了對方一眼,那簡直稱得上是北上廣的一次深情互望。
回到村子,我們仨再沒有時間往來,更不消說相互暢談,我們把時間耗在了拜望那些暌別多年的親友身上了。我回廣州的時候,徐青和張棗已經不辭而別。在橋頭,我安靜地站了一小會兒。在石碑上,我確信張棗和徐青已經留下了一樣東西——他們那從來就比我要長的睫毛,一定在屬于他們的鮮紅的名字上好奇地撲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