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卻有幸也有緣,自20世紀60年代初至1988年6月梁漱溟先生病逝,曾長時間地與他相隨相交。特別是自60年代初至80年代初這20年間,正是梁漱溟先生與世隔絕被“冷藏”時期,他唯一發聲的舞臺是全國政協直屬學習組,即平時學習改造的場所。梁漱溟先生是這個學習組的成員之一,而我則是這個學習組的記錄員,雅稱學習秘書,負責會務、記錄、寫簡報,20年不曾間斷。因此梁漱溟先生在這20年間的一言一行,包括多次遭受批判的記錄,除了簡報內部反映,就剩下只有我本人能識別的原始筆記本了。這20年,梁漱溟是這個學習組發言較多也是“放毒”最多的“明星”組員。單是專為他開設的專題批判會就有四五次,每個專題進行幾個月甚至一年,批判會的次數則難以統計。天長日久,我內心暗暗為梁漱溟先生事事處處堅守“獨立思考,表里如一”,不顧一切地頑強抗爭而吃驚,并漸漸產生敬佩。我在這個組工作20年,越來越留意認真記錄梁漱溟先生各種有準備的長篇宏論和即興而發的片言只語,每篇都整理成文一一校對,包括請梁漱溟本人過目。應當說,所有這些,都是我后來撰寫《梁漱溟問答錄》和其他著作最早積累的素材。我當初保留下這些原始筆記本,只是為留下自己工作實踐的紀念,不可能想到日后會在這個基礎上寫文章,出專著。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把事物的轉折想得太簡單,天真地認為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客觀公正地撰寫梁漱溟先生的傳記不會遇到什么大困難。二三年時間內,我撰寫了一部分梁先生傳記的文字但并沒有發表。1980年11月,我應約為《北京晚報》撰寫梁漱溟先生訪問記,經過思考,文章未提1953年之事,只突出“文革”中梁漱溟拒絕“批林批孔”,對“四人幫”的抗爭。不料這篇題為《一位剛直不阿的老人》的文章在見報之后,遭到當時中央主管宣傳工作的高層人士的批評,說:“梁漱溟這樣的人對誰剛直不阿?報紙的屁股坐在哪一邊?亂彈琴!”《北京晚報》黨委專門為此文寫了檢討,刊登在內刊《宣傳動態》上。我的單位領導也找我談話,讓我寫出實為檢討的“情況說明”。其時,我與他人合作的《李宗仁歸來》一書剛剛出版,發行量106萬冊,有點過喜的心態被這一悶棍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文革”的那一套畢竟成了歷史,我也沒有受處分,更不會因此戴什么帽子。于是我也較快地冷靜下來,在許多老同志的支持和鼓勵下,把第三人稱寫作的梁漱溟傳記改寫為一問一答的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梁漱溟問答錄》。盡管后來又遭受若干波折,但終于在《人物》雜志推出連載,而后于1988年4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首次出版。沒有想到的是,刊物連載和全書出版后,立刻引起強烈反響,包括《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紅旗》雜志等大報刊,海內外有幾十家媒體發表評論或選載。首版印刷了三次,香港三聯書店以繁體字出版。
我在撰寫這本書的過程中,除了受到梁漱溟先生本人和他的長子梁培寬先生的幫助之外,還有眾多知名的老前輩、老同志支持過我、鼓勵過我。現簡要述之。
孫起孟的支持
20世紀80年代初,當我的寫作、發表和出版遇到最大困難的時候,真正最早也是最強有力地支持我寫成《梁漱溟問答錄》一書的,正是我所敬重的孫起孟同志!
第一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傳記文學《李宗仁歸來》出版不久,便得知有關部門的領導批評該書的某些細節有“泄密”之嫌;第二是,上面所述《北京晚報》一事,那時,我已經寫出《梁漱溟傳》初稿的前三章。這兩件“有來頭”的批評,自然大大挫傷了我的寫作積極性。1981年整整一年我沉思、苦悶。正在這時,即1982年上半年,組織上派我跟隨孫起孟同志為政協章程修改的工作,先后到七個省市進行調查研究。等到了最后一個省——黑龍江省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我一個隨從人員跟隨孫起孟同志和他的夫人王之慧到鏡泊湖山莊休息的時候,我才鼓足了勇氣,向孫起孟同志道出了自己寫作梁漱溟傳的擔憂和苦惱。他聽得很認真,偶爾插話問一些細節。聽完后,他嚴肅地對我說:“……在眾多的愛國民主人士中,梁漱溟先生是很特別的一位。……要寫他的傳,肯定難度大。寫好難,寫得能公開發表可能更難。但正因為難,做成功了,就更有意義。我支持你在業余時間做這件事。我沒有看過你的初稿,具體意見不好說。只提兩點供你參考。第一,正因為梁漱溟這個人物難度大,建議你不要一下子就寫‘傳,只述不評,只一一記述有關他的史料,不做評論,這就可以免去許多難以得出結論的是是非非。第二,因為不寫‘傳,只述不評,就不要用第三人稱的寫法,而改為第一人稱,或者梁漱溟自述,或別的第一人稱的表述方式。當務之急是乘梁漱溟先生尚健在的機會,通過各種方式掌握第一手史料,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搶救史料。……”聽了孫起孟同志的這一席話,正處于迷蒙中的我,有了一種強烈的豁然開朗的感覺。回北京后,我首先征得梁漱溟先生本人的同意,把已經寫好的十章《梁漱溟傳》寫作提綱和前三章數萬字的初稿全部拆散,改為一問一答的自述性的人物傳記。這也正是《梁漱溟問答錄》一書的由來。
孫起孟同志當時是在政協機關坐班的全國政協機關黨組副書記、政協常委兼副秘書長,盡管我從未提及我因寫作受批評的具體細節,但我肯定孫起孟同志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在這種情況下,孫起孟同志仍然毅然決然支持我撰寫好《梁漱溟問答錄》。
費孝通述評梁漱溟
《梁漱溟問答錄》一書在1987年第一期《人物》雜志開始連載不久,費孝通先生即托人捎話給我,說看了我寫的關于梁漱溟先生的文章,想同我談談,讓我抽時間去找他。幾天后,我即登門拜訪,一見面他就說:“……我特別留意你寫的有關梁漱溟先生的文章,新近又看到《人物》雜志上連載你的長篇大作,很想聽聽你的寫作計劃。”我當即向他匯報寫作《梁漱溟問答錄》一書的前前后后,其中突出提到孫起孟同志的支持、鼓勵。同時告訴費老,《人物》雜志十分看重我的稿件,決定全書15萬字共十一章全部連載,只是其中第七章《錯誤始末與閉門思過》直接記述1953年9月梁漱溟與毛澤東之間的爭論,能不能照登,還要送審《人物》雜志主管單位人民出版社的領導才能敲定。費老聽完我的話,即笑著對我說:“祝賀你!你年紀輕輕就有眼光,有膽識,做成了這樁有意義的事。這么說吧,不少名人的傳記不妨晚點寫,甚至不寫。但梁漱溟先生這樣的與眾不同的名人,則非寫不可。我只簡單說幾點,第一,一定要尊重事實,不唯上,不唯經,不設禁區。第二,你提到的1953年與毛澤東爭論的那一章,一定要原汁原味,一字不落。什么時候才能全文公之于報端,那是另一個問題,亦即是時機的問題。但留下第一手的資料是最為關鍵,也是留給今人和后人研究的最重要的依據。第三,《梁漱溟問答錄》出版成書后,請寄一本給我,我一定拜讀,有可能我想辦法請人翻譯成英文,推向國外。”endprint
同年10月31日,北京大學、中國文化書院等單位聯名舉辦北京梁漱溟思想國際學術討論會,費孝通先生在會上作了題為《梁漱溟先生之所以成為思想家》的講話,說:
……梁先生的確是一位一生從事思考人類基本問題的學者,我們稱他為思想家是最恰當不過的。
……
我正是從梁先生做學問和他的為人中,看到了一個思想家之所以成為思想家的緣由。……環顧當今之世,在知識分子中能有幾個人不唯上、唯書、唯經、唯典?為此舞文弄筆的人也不少,卻常常不敢尋根問底,不敢無拘無束地敞開思想,進行獨立思考。可見要真正做一個思想家,是多么的不容易。正因為是物以稀為貴吧,我對梁先生的治學、為人,是一直抱著愛慕心情的。
在這個莊重的一千多人的場合,面對海內外的眾多學者,當著梁漱溟先生的面,費老作了這篇高度評價梁漱溟先生的講話,我聽了很受感動。當天會后,我立即找費老,要求把他的講話收進我的書中,排在梁漱溟先生本人寫的《序》之后,費老當場就同意了。我又告訴梁漱溟先生,他也點頭表示贊同。
直言不諱的吳祖光先生
我在全國政協機關工作四十余年,和吳祖光委員之間有過諸多的工作關系,但使我們成為忘年之交的并非工作上的交往,更多是因為我為梁漱溟先生立傳,他對此舉特別贊同并鼓勵。
吳冠中先生曾稱道梁漱溟先生是“第二個魯迅”,但首創這個稱號的卻是吳祖光先生,吳冠中先生聽罷擊掌哈哈大笑。這是怎么回事呢?話得從頭說起。
30年前,我在撰寫出版《梁漱溟問答錄》和《梁漱溟與毛澤東》兩本書的過程中,曾提前試探性地在報刊上發表若干單篇的有關梁先生的記述文章,其中一篇題為《梁漱溟先生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另題《梁漱溟拒絕“批林批孔”》)首發之后,反響最為強烈。吳祖光先生打來電話,說:“汪東林,你保存了第一手材料,寫了這么精彩的文章!長話短說,梁先生的敢言敢為,如此堅守真理,大義凜然!如果說20世紀稱得上中國知識分子脊梁的,我以為第一是魯迅,第二就是梁漱溟!”此話說過,一晃又是一兩年,我始終未有機會同他面談。一是彼此都很忙,二是出書遇到了種種困難。我們得以長談的機會來自長江三峽的考察活動。20世紀80年代中期,由周培源副主席率隊,包了一艘客輪,有上百名全國政協委員參加,自武漢逆行經三峽而重慶,一路考察、參觀、座談。吳祖光委員報名參加了,我是隨團記者之一。一見面,他就說:“這一路行程若干天,我們有時間開懷暢談了。……我想問你,別人早同我透露,你正在寫一本關于梁漱溟的書,什么時候能面世?寫到什么程度了?”我于是一一奉告:全書十五萬字左右,題為《梁漱溟問答錄》,梁先生本人已全部看過了。明年(1987年)北京《人物》雜志開始連載,只是其中1953年梁漱溟先生與毛澤東主席發生頂撞、爭吵,并受到嚴厲批判的那一章,他們還沒有最后拍板,等等。他立即直言:“傳記的生命是真實,人物的是非功過在第二位,而且要后人評說,要時間檢驗。1953年的事許多人都知道,經歷者健在的還有不少。如果沒有這一章,你的書可以暫時不出版。我可以斷言,你的書一定能出版的,也一定受讀者歡迎的。出版早晚,并不重要。”
2013年,是梁漱溟先生逝世25周年,更是梁漱溟先生誕生120周年。自梁漱溟先生病逝至今,海內外出版的有關梁漱溟的傳記作品和研究專著已有較大幅度的增加,但真正對梁漱溟先生的深入研究,只能說剛剛起步。這一方面有待于后來者加大研究力度,一方面還有待于對梁漱溟自20世紀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的若干檔案材料進行解密。對于后者,筆者可能是知情者之一。僅就我所經歷、所接觸、所知道的這一部分,即便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發生的,至今仍沒有對公眾完全解密。由此可見,當今的歷史學者和歷史愛好者,要對一個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做出真正公正而客觀的評價,是多么不容易。而今,我也早已年過古稀,垂垂老矣!但我仍然期待真正公正、客觀評價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時日的到來,讓后來者能吸取前人的歷史教訓。
(選自《我對于生活如此認真:梁漱溟問答錄》/汪東林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2013年9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