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朔
歐元自1999年1月正式誕生以來,已經走過了十多個年頭,但歐元區2009年底爆發的主權債務危機給其帶來了巨大沖擊,其影響至今余波未平。國內外對歐元前途的看法一般分為三種。第一種認為歐元絕不會垮臺,歐元并將逐漸相對穩定和強勁,代表人物如國內的徐明琪以及日本的大前研一和荷蘭的巖·瓦德哈斯特等。①參見徐明棋主編:《歐債危機與歐洲的走向》,時事出版社,2013年;[日]大前研一著,楊洪俊譯:《歐盟的沖擊》,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張利華、[荷蘭]巖·瓦德哈斯特主編:《歐債危機與中歐關系》,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二種認為歐元區必定會解體,歐元也會隨之消亡,代表人物如國內的余治國和葉楚華以及德國的君特·漢尼希、英國的布倫丹·布朗等。②參見余治國和葉楚華:《歐元必死:揭開歐債危機的真相》,中國經濟出版社,2012年;Brendon Brown,Euro Crash(Third Ed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4;[德]君特·漢尼希著、張利華譯:《即將來臨的歐元災難》,2013年,中國青年出版社。第三種則認為歐元前途未卜,目前尚難以判斷其最終發展方向,代表人物如國內的向松祚和英國的戴維·馬什等。③參見向松祚著:《爭奪制高點:全球大變局下的金融戰略》,中國發展出版社,2013年;[英]戴維·馬什著,向松祚譯:《歐元的故事》,機械工業出版社,2012年。這些相關的研究雖然較為深入,也都有其較為充足的論據,但這些研究或是集中在某個時間維度內,如歐債務危機之前或之后,或是聚焦于歐元的缺點和優勢上,而少能較完整地追蹤歐元存在條件的變化。歐元雖然仍面臨諸多問題,但自危機發生至今,已歷數年風風雨雨卻依然屹立不倒,這足以證明:雖然內外條件在不斷發生變化,但歐元依然保有其存在的根基。本文無意評判歐元的是非功過,而是試圖從探討歐元存在的一些基本條件出發,對其存在的合理性進行初步研究,并據此判斷歐元未來的發展趨勢。
歐債危機的爆發是內外多種因素共同作用所致,正如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所指出的:“單純的經濟分析容易產生問題,它忽視了危機并不是單純的經濟事務,或者單純的經濟考量,它還是社會、政治事務以及我們當前流行的思考方式。”④Ulrich Beck,German Europe,Polity Press,2013,p.viii.作為歐債危機主角的歐元,其自身產生、存在的條件也是多元的,也應從多維視角來分析。
首先是經濟條件。歐元作為多主權的單一貨幣,其建立的理論淵源主要來自最優貨幣區(optimal currency areas,OCA)理論。該理論由被稱為“歐元之父”的蒙代爾于1961年提出,后經麥金農、詹姆斯·英格拉姆以及哈伯勒和弗萊明等人不斷補充、完善。所謂“最優貨幣區”實際上是一個經濟地理概念,《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對此的解釋是:“在此區域內,一般性的支付手段或是一種單一的共同貨幣,或是幾種貨幣,這幾種貨幣之間具有無限可兌換性,其匯率在進行經常交易和資本交易時相互盯住,保持不變,但是區域內國家和區域外國家的匯率保持浮動”。①《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第二卷,經濟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792頁。一般來說,經濟學家公認的最優貨幣區應具備以下幾個條件:成員國間生產要素資源有較大的流動性(蒙代爾);成員國間經濟結構相似并具有高度開放性(凱南);商品市場的高度融合且產品多樣化(麥金農);國際金融市場的高度一體化(英格拉姆);宏觀經濟政策協調和政治上相互融合(托維爾和威利特);通貨膨脹率的相似性(哈伯勒和弗萊明)。②《經濟學詞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634-635頁。如果按這些標準進行評判,歐元區還是符合其中一些條件的。從生產要素看,歐洲經濟共同體(EEC)的建立為實現人、財、物在大市場內部自由流動創造了條件;從經濟結構看,歐元區各成員國雖有一定差異,但均為較發達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實行市場經濟;從商品市場看,統一大市場的建設有利于實現區內優勢互補,區內貿易在各成員國的對外貿易中均占50%左右;③Eurostat:International Trade an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Eurostat Pocketbooks,2013,p.33.從宏觀政策看,各成員國已經將貿易等權力上交歐委會,包括政治、外交、安全等的全方位一體化在不斷推進;從金融市場看,歐元區已基本形成了法蘭克福金融中心,并通過倫敦金融市場與紐約金融市場緊密相連;從通脹上看,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以2%的通脹率為基準,各成員國雖有差別但基本實現趨同(參見表1)。

表1 歐元區及部分成員國通貨膨脹率(單位:%)
其次是政治條件。經濟追求的是財富,其折射到政治領域則是權力,而單一多主權貨幣制度實際上也是一種權力的分配形式。政治條件對歐元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對于實現區內成員國的權力平衡更是至關重要。從這點看,歐元正是有著現實政治需求的支撐才得以實現,這也是其被稱為“政治工程”的原因。正如比利時經濟學家保羅·德·格羅韋所言,“歷史上沒有一種貨幣聯盟是由于意識到其經濟利益而成立的”,“一體化都是由政治目標推動的”。④Paul De Grauwe,Economics of Monetary Un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234.具體而論,歐元存在的政治條件一是歐洲共同安全的需要。歐洲是現代國際關系理論,尤其是傳統現實主義均勢理論的發源地,但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經歷,已經讓歐洲各國意識到單純追求均勢只能再次落入戰爭邏輯,新自由主義的思想逐漸成為主流。在冷戰期間,由于歐洲長時間處于東西兩大集團對峙的前沿,雖然有美國的核保護傘以及北約軍事同盟的存在,但各國在安全上仍普遍存在危機感。為了不成為東西方對抗的“犧牲品”,抱團取暖成為歐洲各國的必然選擇,這要求不斷推進更為緊密的一體化。冷戰結束讓歐洲的外部威脅驟然消失,但面臨全球化的巨大挑戰特別是其帶來的各種非傳統安全威脅,避免內部沖突再次上升為歐洲各國需要解決的主要矛盾,繼續加緊推進一體化仍然是歐洲最為理想和現實的選擇,而歐元正是歐洲經濟與貨幣一體化的最高形式。二是為了解決德國問題。柏林墻的倒塌使德國重新統一成為可能,但歐洲各國,尤其是法國擔心強大的德國會打破歐洲現有平衡,使歐洲變成“德國的歐洲”。事實上,一個多世紀以來,歐洲爆發的三次大的戰爭主要是德法之間的戰爭。盡管德國已經為納粹的戰爭罪行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清算,但德法無論如何加強合作,彼此心理深層仍存在不信任。德國要想統一,必然面臨以法國為首的諸多成員國的阻礙。法國希望將德國的權力“裝入籠子”,即用歐洲一體化的框架圈住德國,其中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將代表德國真實權力的馬克并入一個多元主權的單一貨幣,使德國繼續成為“歐洲的德國”。而對于德國來說,無論其經濟實力多么強大,政治上仍受諸多牽制,在歐洲一直無法獲得其應有的大國地位。如果放棄馬克而接受歐元,就可以換取德國統一,更有可能消除其他歐洲國家對德國的顧慮,從而打破安全困境,為自身發展換取更為寬松的空間。早在1953年,德國文學家托馬斯·曼就曾在漢堡進行的一次演講中指出:德國應該追求的“不是德國的歐洲,而是歐洲的德國”。①Ulrich Beck,German Europe,Polity Press,2013,p.vii.所以,歐元在某種程度上又可以說是一種“雙向安全閥”:既能夠讓德國感到真正被歐洲所容忍、接納而消除自危感,也使其他國家不再擔心德國強大而帶來的安全隱患。
再次是制度條件。歐元雖然更多帶有政治工程的意味,但從構建機理看,它是以條法為基礎的。從20世紀50年代歐盟賴以起家的煤鋼聯盟和原子能聯盟,到歐洲經濟共同體賴以成立的《羅馬條約》,再到決定歐盟和歐元啟動的《歐洲聯盟條約》(《馬約》),直至新世紀對歐盟發展作出重大調整的《里斯本條約》等,歐洲一體化向前推進的每一步都是以法律規則為基礎框架的。歐元本身也是一種制度安排,其日常運行及問題解決都離不開法律保障。根據《馬約》商定的《歐洲中央銀行條例》,歐洲中央銀行體系(ESCB)由歐洲央行(ECB)和成員國的中央銀行組成。但從實際構架看,成員國央行放棄自己的貨幣政策而將其集中交予歐洲央行,相當于將貨幣政策責任從國家中央銀行轉移到了歐洲央行,而歐洲央行則壟斷了歐元的發行權,并成立管理委員會作為最高決策機構,各成員國在其中均有代表。在法律方面,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有三大支柱,禁止貨幣融資(《馬約》第101條)、中央銀行的獨立性(《馬約》第108條)和物價穩定為首位(《馬約》第105條)。②[德]奧托馬·伊辛著,王琳譯:《歐元的誕生》,中國金融出版社,2011年,第42頁。各成員國并沒有將財政權力上交歐元區,而是繼續保有各自的財稅制度并自行發行國債,所以禁止貨幣融資的條款限制,即不允許歐洲央行和成員國央行向政府公共部門提供信貸和直接購買公共債務工具,就成了重要的制度保障,目的是防止各國財政過度支出和濫發國債,以避免歐元出現內部貶值。同時,《馬約》和《穩定與增長公約》也作出了相關的法律規定,即各成員國的財政赤字不得超過GDP的3%,公共債務水平不得超過 GDP的60%。
此外,歐元之所以出現,也與當時特殊的外部環境有關。就貨幣職能本身而言,歐元除了是歐元區內部使用的單一貨幣外,還被許多區外國家作為儲備貨幣及計價結算工具,發揮著國際貨幣職能。因此,歐元的存在并不是孤立的,它是國際貨幣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歐元存在條件的分析,也不應僅從歐元區著手,還需要關注歐元與整個國際貨幣體系之間的關系。20世紀70年代,隨著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美元與黃金脫鉤,世界進入浮動匯率制時代。歐洲各國面臨的匯率風險在之后的幾年逐漸凸顯,最終迫使法德一致行動,從1979年起推動建立歐洲貨幣體系(EMS),并設定歐洲貨幣單位“埃居”(ECU)。加入該體系的各國貨幣以其為基準上下浮動不超過2.25%,英鎊不超過6%,俗稱“蛇形浮動”。但匯率問題并未因此而解決。隨著1979-1980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的爆發,德國為應對通脹一度大幅提高利率,其他國家要么犧牲自身經濟增長和就業而跟進提息,要么讓自己的貨幣貶值而被迫脫離,這使得體系內部的矛盾開始顯露。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冷戰結束、兩德統一,德國經濟實力不斷增強,實際利率水平持續攀升,而英國、意大利等國經濟低迷,希望維持較低利率。1992年歐洲貨幣危機最終爆發,在國際投機資金的沖擊下,歐洲各央行無力應對,最終以英鎊和里拉退出EMS而告終。在全球浮動匯率制占支配地位的情況下,如何防止匯率波動,同時解決外部匯率和內部利率之間的平衡,成為歐洲迫切需要解決的難題,也成為促成EMS最終向單一貨幣轉化的重要動因。
2009年底,歐元區爆發主權債務危機,希臘、愛爾蘭、葡萄牙等被迫尋求救助,歐元備受質疑,歐元區甚至面臨解體的風險。這場危機之所以爆發,很大程度是因為全球金融海嘯的沖擊以及國際投機資本的炒作,也就是說歐元外部條件發生了重大變化。但如果從內因分析,危機的發生與歐元區自身條件的先天不足密切相關。
首先,歐元區并不完全符合最優貨幣區的所有經濟條件。一是成員國經濟結構并未實現完全趨同。以德國為主要代表的歐元區北部國家,制造業發達且競爭力強,經濟主要靠出口推動;以希臘為代表的歐元區南部國家,經濟主要以建筑、航運、旅游等為支柱,本就相對落后的制造業被進一步弱化,日益淪為北部國家制成品的出口市場。二是人力資源在區內的自由流動仍有諸多障礙。區內多數成員國雖然已經加入了《申根協定》而取消了邊境管制,但彼此在社保、稅收、教育、語言文化等方面仍存在差異。三是區內相互投資并不充分。北部國家對南部國家有大量出口盈余,然后又將這些盈余資金借貸給南部國家,南部國家再以此更多進口北部國家產品,最終又使資金回流到北部國家,并未形成發達的北部國家對欠發達的南部國家的直接投資。因而,歐元區的發展逐漸呈現出中心與外圍的極化趨勢,形成次一級的區域“小全球化”,導致歐元經濟基礎中出現“短板”現象。
其次,歐元的政治基礎并非完全牢靠,相關各方仍更多受自身利益驅動。一方面,已加入歐元區的成員國在主權讓渡方面仍存疑慮。加入單一貨幣聯盟,相當于放棄部分主權,部分成員國始終擔心這實際上是等于將權力交給了德國,因此對于進一步完善歐元區的舉措始終保持懷疑,特別是在涉及財政稅收權力時更是如此。另一方面,尚未加入歐元區的歐盟成員國也缺乏加入的意愿。例如,英國擔心加入歐元放棄英鎊,會改變倫敦金融中心的地位;許多中東歐國家,如波蘭、捷克等則擔心自己會變得如希臘一般;瑞典等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經濟上選擇融入歐盟統一大市場,但仍堅持使用本國貨幣,也是擔心被歐元區拉下水。
再次,歐洲央行的單一貨幣政策機制也存在缺陷。一是財政政策的統一沒能跟上。由于歐洲央行統一掌控貨幣權,各成員國無法根據自身經濟狀況調節歐元幣值變化,只能靠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財政政策,因而大舉借債不可避免。二是“一刀切”的利率政策并不適用于不同經濟水平的成員國。對北部國家來說,利率相當于被人為地抬高;對南部國家來說,利率反而被壓低,使這些國家能夠以低廉的成本大舉借債,盲目消費甚至超前消費。可以說,這些先天條件的不足為債務危機爆發埋下了禍根。
歐債危機對歐元的生存是一場嚴峻的考驗,其所帶來的打擊是沉重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但同時也促使歐盟成員國進行深刻反思,凝聚共識,并從三個方面采取了改進和完善措施:以拉動歐元區整體增長為目標,提高成員國尤其南部成員國的競爭力;以凝聚區內共識為目標,加強成員國政府間協調;以更高程度的一體化為目標,力求政治共識最大程度落實到制度實踐中。
在經濟方面,重點是推動區內經濟整體均衡發展。對此,歐盟采取了三項措施:一是力推結構改革,縮小歐元區內各國競爭力差異。南部國家大多陷入債務困境,相當一部分原因是歐元區的經濟結構所致,但其自身產業結構不合理、勞動力市場僵化所導致的競爭力不足也是重要內因。因此,歐盟特別是主要救援出資國德國始終堅持主張有條件的救助,即必須配合以嚴格的財政約束和深刻的結構性改革。例如,希臘為拿到援助款,必須定期接受“三駕馬車”(歐委會、歐元集團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檢查。為此,希臘不得不大幅裁減原本極為龐大的公務員隊伍,出售國家控股企業,減少以前過于慷慨的社會福利。意大利、西班牙等雖未接受救助,但面臨自身不斷推高的債務水平,也不得不下大力氣進行改革,改革的重點也是僵化的勞動力市場。二是強調緊縮與增長并重。為維護歐元的穩定,實行緊縮政策大力削減財政赤字至關重要,但緊縮只能減少新增債務而很難解決已有債務,只有真實的經濟增長才能真正解決債務問題。債務國也因此面臨政策兩難選擇:如要減少財政赤字就必須實行加稅和嚴格的預算縮減,這將加重企業和民眾的負擔,抑制消費和投資,甚至徹底扼殺經濟復蘇的可能;如要刺激增長,在歐洲央行寬松貨幣政策受限的情況下,就只能依靠各成員國自己的財政政策,這又會在短期內加重財政赤字,進一步增加債務。為解決這一困境,歐盟于2012年6月推出了《增長與就業契約》,強調在緊縮的同時兼顧經濟增長,對希臘、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等國財政緊縮力度的要求適當放寬,并提出建立“歐元區項目債券”,加大對歐元區基礎建設的投入,拉動債務國經濟。三是提出“歐洲2020”戰略,①“Europe 2020”,http://ec.europa.eu/eu2020/pdf/COMPLET%20EN%20BARROSO%20%20%20007%20-%20Europe%202020%20-%20EN%20version.pdf.(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以提高總體競爭力。該戰略以“技術創新、綠色經濟和創造就業”為三大核心,打造新的增長支柱,力爭未來十年整體平均經濟增長率比2010年倍增(達到2%),同時加強泛歐社會保障體系,改善部分成員國的貧困狀況,建設“更加包容的社會”。雖然這一戰略是針對整個歐盟的,但作為歐盟經濟核心的歐元區是這一戰略的主要著力點。同時,歐盟也有借新戰略推廣自身理念、提振歐元地位之意。歐盟認為,只有通過管理和引領全球化,才能應對挑戰,維護歐盟的利益和價值觀,推廣歐盟可持續社會市場經濟原則,維護歐元在全球的信譽。
在政治方面,重點是彌合內部分歧,堅決捍衛歐元。隨著歐債危機的爆發,歐盟內部的四對矛盾開始凸顯。一是歐元區與非歐元區的矛盾。以英國和部分北歐國家為代表的非歐元區國家認為歐元區為應對危機正在形成更緊密的一體化,自己則被排除在重大決策之外,有日益邊緣化之嫌;歐元區國家則認為英國等不愿付出代價卻指手畫腳挑毛病,拖了歐元區和歐盟改革的后腿。二是歐元區內南部國家和北部國家的矛盾。北部國家指責南部國家財政自律性差且改革滯后,發生債務危機更多是自身的責任;南部國家則指責北部國家坐享歐元區紅利,是造成歐元區內經濟差距擴大的主要原因,理應承擔更多的義務。三是法德之間的矛盾。法德一直是歐洲一體化的發動機,但德國更多代表北歐國家的利益,實力相對較強,實際上發揮著主導作用;而法國主要代表南部國家的利益,實力相對較弱,“政治棋手”的作用有所下降。四是成員國政府與民眾的矛盾。歐債危機以來,歐洲政治大眾化的趨勢日益凸顯,歐洲民眾既不滿政府對促進經濟增長的辦法不多,又不愿失去長久以來的高福利;政府則面臨“不改革早晚要下臺,改革現在就下臺”的兩難。各成員國政府也不得不屈從民意,更多地從本國利益出發,從而導致歐元區甚至歐盟內部的向心力下降,歐元的政治基礎出現動搖。但隨著危機不斷發展,歐元區已經深刻認識到保衛歐元的必要性,因為歐元區解體帶來的不僅是巨額的經濟損失,同時也是一體化的嚴重倒退,歐洲很可能在國際舞臺上淪為一群中小國家,甚至陷入混亂和紛爭,這是任何一個成員國的政治領導人不能背負的歷史罪責。因此,盡管存在這樣那樣的分歧,歐元區和歐盟在危機中逐漸形成了政治共識,即不惜一切代價捍衛歐元區的完整。2012年,盡管歐元區仍深陷債務危機,但歐盟依然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可以說是世界對歐洲這種強大政治意愿的直接肯定。
制度方面,重點是增強政策彈性,修補機制缺陷。歐元區存在的制度缺陷是其在危機中遭受詬病的主要原因,對此歐盟采取了兩方面應對舉措。一是歐洲央行適時調整了貨幣政策框架。一方面,改變以通脹為主要基準的政策形成機制,即在通脹允許的情況下兼顧經濟增長需求。歐洲央行先后多次降息,主導利率水平已降至0.05%的歷史低位,同時通過兩次“長期再融資操作”(LTRO),向市場注入超過1萬億歐元的流動性,之后更進一步推出創新性的定向再融資操作(TLTRO)。另一方面,變相繞過不直接救助禁制,即通過在二級市場購買重債國債券,事實上達到救助成員國的目的。2012年10月更明確提出“直接貨幣交易”(OMT),即無限制購買成員國債券,同歐洲穩定機制(ESM)一道建立起“終極防火墻”。同時,歐盟一改以前對量化寬松所持的謹慎立場,轉向更多從歐元區整體考慮,在美國逐步退出量寬政策之際,于2014年9月宣布正式啟動“歐版QE”,逐步購買歐元區資產抵押債券和擔保債券,并稱未來有可能根據形勢進一步加大寬松力度。二是提出建立更緊密的經濟與貨幣聯盟。一方面,打造財政聯盟。2012年3月2日,除英國和捷克以外的25個歐盟成員國簽署《歐洲經濟貨幣聯盟穩定、協調和治理公約》,又稱《財政契約》,朝著建立歐洲財政聯盟的方向邁出重要一步。根據其中的自動懲罰機制,歐洲法院將有權對結構性赤字超過國內生產總值0.5%的國家進行處罰,最高金額不超過該國國內生產總值的0.1%,歐元區國家的罰款將繳入歐洲穩定機制(ESM),非歐元區國家的罰款將被納入歐盟一般預算。①“Treaty on Stability,Cooperation and Governance”,http://european-council.europa.eu/media/639235/st00tscg26_en12.pdf.(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另一方面,打造銀行業聯盟。歐債危機的主因是部分成員國政府財政赤字和債務過高,其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這些政府為救助在金融危機中受損的銀行業花費巨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愛爾蘭。為解決貨幣政策統一但銀行業卻各自為政的弊端,歐盟提出了三步走銀行業聯盟計劃,即建立銀行單一監管機制(SSM)、單一清算機制(SRM)和存款保險機制(DGS),其中SSM授權歐洲央行履行監管職責,對歐元區約6000家銀行進行統一監督,以避免曾重創愛爾蘭和塞浦路斯等國的金融危機重演;SRM將成立一個規模550億歐元的專項救助基金,負責在130家規模最大的歐元區銀行以及約200家跨境銀行陷入困境時對其進行關閉或重組,所需資金將在8年時間里通過向參與銀行征稅籌集;DGS則要求所有28個歐盟成員國通過向銀行征稅建立存款擔保基金,以保護10萬歐元以下的存款賬戶。這一計劃已于2014年4月15日由歐洲議會正式通過,并將在未來兩年開始逐步落實。②“Finalising the Banking Union”,April 15,2014,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TATEMENT-14-119_en.htm.(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
歐盟政策的調整具有一定針對性,歐元存在的基礎條件正朝逐步完善的方向發展。經濟上,歐元區所進行的結構改革正在發生作用,區內競爭力日益分化的情況有所緩解,債務國勞動力成本基本呈下降趨勢,而德國則有明顯上升(參見表2)。如西班牙出口占產出的比例從2009年的24%上升到2013年的35%,預計將在2014年達到創紀錄的40%。③“Weak US+Slowing China=Big EU Trouble”,Financial Times,July 16,2014,http://www.ft.com/cms/s/0/7c8cf3e4-01e1-11e4-ab5b-00144feab7de.html#axzz3BSKsluDb.(上網時間:2014年8月26日)到2013年底,重債國雖仍未實現正增長,但大都開始觸底反彈(參見表3)。當然,結構改革雖然從長期看收益巨大,但短期內負效應難以避免,因為大規模削減財政,在一定時間內必然導致債務國工資和消費水平大幅下降以及投資不足,從而使經濟持續低迷,受外部經濟環境影響大。在北非、中東及烏克蘭危機的影響下,歐元區2014年通脹率持續下跌,9月已降至0.3%,其中希臘、葡萄牙和西班牙分別為-1.1%、-0.1%和-0.3%④Eurosta,t“Euro Area Annual Inflation down to 0.4%”,August 14,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4082014-BP/EN/2-14082014-BP-EN.PDF.(上網時間:2014年8月26日),已處于嚴重的通縮狀態,同時歐元區2014年第二季度經濟增長為零,⑤Eurostat,“GDP Stable in the Euro Area and up by 0.2%in the EU28”,August 14,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4082014-AP/EN/2-14082014-AP-EN.PDF.(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5月和6月工業生產更分別下降1.1%和0.3%。⑥Eurosta,t“Euro Area Annual Inflation down to 0.3%”,October.16,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16102014-AP/EN/2-16102014-AP-EN.PDF.(上網時間:2014年10月30日)但歐洲央行仍堅持認為,部分成員國當前發生的經濟困難很大程度與其改革不力有關。
政治上,歐元區的向心力在逐漸恢復,各成員國已經就歐元區的未來達成了基本共識。默克爾再次連任,使德國能夠在歐元問題上繼續保持政策連續性。而不管愿意與否,德國已經逐漸接受和適應自己在歐元區的事實領導者角色。法國的奧朗德雖然在許多問題上仍與德國有不同看法,但已經與默克爾形成了基本默契,并在2014年8月的政府改組中撤換掉了經濟部長蒙特堡等反緊縮派人士。法德發動機的重新啟動,使南部國家和北部國家的對立有所緩和,成員國之間離心分化的趨勢有所緩解。而作為非歐元區的英國雖考慮將在2015年舉行“脫歐”公投,但退出歐盟將使其喪失大西洋兩岸金融樞紐地位,絕非理想的選項,其公投的目的更多是向歐盟爭取更多特殊待遇。當然,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成員國政府對歐元持日趨堅定的態度,但由于經濟低迷,歐元區失業率持續處于高位,無論是債務國和債權國的民眾都對穩定歐元的成本感到越來越難以承受,一些極右政黨勢力甚至鼓動退出歐元區,其影響日增。在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中,極右政黨勢力異軍突起,一舉拿下近1/5的選票,這將給歐盟及成員國的政治統治和努力造成極大掣肘。
制度上,財政政策不統一的狀況有所改善。隨著歐盟財政紀律逐漸嚴格,歐元區成員國都在頂住壓力堅持削減赤字,寅吃卯糧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歐元區財政赤字占GDP的比例從2010年的6.2%降至2013年的3%,①Eurostat,“Euro Area and EU28 Government Deficit at 3.0%and 3.3% of GDP Respectively”,April 23,2014,http://epp.eurostat.ec.europa.eu/cache/ITY_PUBLIC/2-23042014-AP/EN/2-23042014-AP-EN.PDF.(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已達到《馬約》標準。雖然公共債務占GDP的比例仍然遠高于要求的60%,但主要是之前累積所致,增幅已大為放緩。
當然,如要想解決“一個央行、多個財政部”和“一種貨幣、多種國債”的弊端,歐元區要么建立真正的經濟聯盟,達到最優貨幣區的均質化要求,要么建立真正的政治聯盟,徹底走向聯邦制,以實現區內轉移支付。事實上,以目前歐元區經濟均質化的程度,如果強行推動財政一體化特別是單一國債政策,將導致“搭便車”現象再次出現,實質上就是“劫富濟貧”,必然遭到相對富裕成員國的強烈反對。而在以主權國家為政治主體的當今世界,歐盟現在就實行聯邦制,即使在歐元區這樣做,顯然缺乏足夠的政治意愿和民意基礎,實力較弱的成員國也必然擔心完全喪失自己的民族獨立性。歐元區作為歐盟一體化的先行部分,直接反映的是歐盟的發展方向。在可預見的未來,上述這兩條道路都不現實,歐元區和歐盟當前也不可能作出這樣直接的選擇。
由此可見,雖然歐盟一直在試圖有所創新、有所突破,但由于客觀條件的制約,歐元存在條件的改善不可能太快,更不可能一蹴而就,循序漸進更符合現實。事實上,從歐盟應對歐債危機的過程不難發現,歐元區國家似乎總是態度不夠明確、動作不夠果斷,每推出一項政策,總是比外界預期的縮水,這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加大了投資者的疑慮,市場形勢時常是非但沒有好轉反而看跌。這明顯反映出多主權的歐元區決策過程的特點,也是歐元飽受爭議的原因。但從結果看,正是這些一步步看似遲緩的行動,最終為歐元區建起了層層防火墻,雖然并非完善,但效果也是實實在在的。比如在創建銀行業聯盟的過程中,各成員國也曾在破產銀行清算基金的出資比例和責任分擔問題上分歧嚴重,但事實證明歐盟并不會因為困難就止步不前,而是通過不斷的談判和磨合,最終得以初步落實。這可以說是歐盟和歐元區2014年在一體化方面取得的最大成就。又比如,法國早就提出應建立“歐元區經濟政府”,并使之擁有自行制定預算和發行債券的權力、有一套統一的稅收體系并任命一位全職總統①“Fran?ois Hollande Says Eurozone Needs Its Own Full-time President”,The Guardian,May 16,2013,http://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3/may/16/francois-hollande-eurozone-own-president.(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但德國對此持保留態度,特別在“共同債券”問題上。顯然,建立“歐元區經濟政府”目前尚不現實,但加強經濟政策協調和競爭力的均質化可以先行,銀行業聯盟也可以走一步看一步,逐漸推進。總的來看,雖然距離歐元存在條件的最終完善尚有距離,但歐盟的努力方向明確,成果現實可見。

表2 歐元區部分成員國勞動力成本指數(2005年=100)

表3 歐元區及部分成員國GDP增長(%)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一是歐元存在的基本條件確實存在一定缺失,而且難以通過政策調整在短期內得到根本解決;二是基本條件的不足并沒有妨礙歐元的產生和發展,因此對這個創造性的單一貨幣不能單純以傳統的政治經濟理論進行評判,它的存在有其內在邏輯性;三是歐元的基礎事實上處于不斷完善過程中,歐盟對此并沒有設定所謂的終極目標,也沒有制定革命性的改革計劃,而更多是采取小幅、漸進式的修補政策。四是歐元未來最有可能朝趨于完善的方向發展。危機的發生雖然會對這個進程帶來破壞性影響,但同時也會成為促使歐元不斷完善的巨大動力,這也恰恰符合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客觀規律。正如法國國際關系研究所所長蒂埃里·德·蒙布里亞爾所言:“歐洲建設從來不是照圖施工……只要做試驗就會犯錯誤,或進或退,這是不可避免的……歐元區的歷史證明,它不一定是典型的數列矩陣,卻可以是同心圓,既有中心也有外圍,有的成員國想更前進一步,有的則不然。”②La construction européenne n'est pas l'exécution d'un plan d'architecte,Mars 1,2013,http://www.thierrydemontbrial.com/laconstruction-europeenne-nest-pas-lexecution-dun-plan-darchitecte.(上網時間:2014年8月25日)總之,歐元雖然從條件上講存在先天的缺陷,但作為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偉大創舉,它已經存在了十多年,并且歐盟一直在為穩定歐元查漏補缺。由此可以基本判定:歐元仍將繼續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