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缺乏癥

有位來訪者，已婚，自訴有“性成癮”問題。但是在我看來，其行為更接近于某種奇特的“收集癖”：他早在結婚前，就已集齊“十二星座”。來咨詢的時候結婚不滿兩年，卻借著經常出差的職務之便，又集齊了“十二生肖”。一方面，他痛恨自己的荒淫無恥，也早已身心俱疲；可另一方面，他深藏在心里的魔鬼仍在躍躍欲試，想把目標升級為全國32個省市自治區。

到他這個地步，快感早已不是主要目標。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說過：每次發展到最后，都千篇一律。這時，會無端生出一種幻滅感，覺得眼前的人換來換去，做的無非都是那么個事兒，一番番煞費苦心，何苦來著？按照他的說法，“那么個事兒”做得多了，即便不能說毫無快感，稱它一聲乏味，也還算是貼切。問題來了：如果不為快感，那又為什么呢？

偏偏事實如此：快感缺乏，不會抹煞一個行為的合法性，甚至會獲得大多數人的默許：快感根本無意義——這不是時代病，卻是當代中國獨有的文化現象。某雜志最近有一期圍繞性治療這一行業的專題報道，其中一位臺灣性治療師提到兩岸民眾一個有趣的差異：臺灣夫妻希望提高性生活質量，而大陸夫妻則大多為了生育而尋求治療。在大陸人的觀念里，只有傳宗接代才是重要的。女性來訪者的主訴幾乎全是陰道痙攣問題。雖然性冷淡的發病率應該遠遠更高，卻鮮有問及。這背后也有相似的邏輯：陰道痙攣會妨礙生育功能，于是才會引起重視；而性冷淡僅僅只關乎生活質量，大部分夫妻都可以隱忍。

隱忍，是一種被主流話語體系極力推崇的美德。

相反，一個人過分關注感官的愉悅，無論男女，在道德上似乎都站不住腳——即便他們是夫妻，享受性愛是婚姻賦予他們的天經地義的權利。沉浸于溫柔鄉中的男人難免會被譏為“不思進取”，而女性更是難逃“臭不要臉”之嫌。開元盛世怎么出的問題？沒出息的君王碰上了欲女，連早朝都顧不上了。

只有切除對快感的沉迷，存天理滅人欲，這個人才能在主流話語體系中獲得更上等的地位。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這是古代的楷模。而今天一個人夜以繼日地奮斗，3年不與配偶同房，也就有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吉兆。損失的那部分愉悅，總可以尋找別的代償，例如婚外的性愛，“只要有本事，想玩多少有多少”。數量可以用來填補質量的匱乏，廣度可以用來遮蔽深度的缺失。

雖然許多個零，加在一起也還是一個零。

這話正是我那位“收集癖”的來訪者說的。對這一點他最有發言權。他跟我描述，在他反復的獵艷過程中，從興奮的頂點，一次次墜落空虛深淵的一瞬間。當各式各樣的女人在他的手段下打開心房時，那堅冰融化的感覺讓他心神迷醉。可隨之而來的就是，“So what？”甚至令他意興闌珊。多加一條性愛履歷，除了虧耗一次身體、提高了染病的風險、打發一晚上無聊的時間之外，還有什么意義呢？他還要時刻提防著對方的認真，怕惹上擺脫不掉的麻煩。

快感缺乏的人生就像一種詛咒，任憑怎樣光彩奪目的刺激，也不能真的帶來樂趣。這悲哀無以名之，只好尋一個暫時逃避的出口，讓自己相信“我還沒老，我的人生豐富得要命”。我了解的大部分婚外性愛，背后都有這種心理的影子。他們的經驗也許讓人艷羨，但這艷羨不過是他們自己造就的一場假象。看上去像一條五光十色的路，可只有走路的人自己清楚，那條路并不通往任何確定的所在，不過是用周而復始的活塞運動，推著西西弗斯的石頭上山而已。

（本專欄提到的案例均經過虛構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