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機好像要降落在一條河上。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可以從機艙里的屏幕看到地面,顏色嚴重失真,分明的藍色和綠色被過濾成毫無生氣的灰,只有河道的形狀依然可辨,在周遭規整的人工建筑中,呈現出自然的蜿蜒。看上去,我們的飛機的確像要不偏不倚地降落于這片水面。
日本的富山機場建在富山縣(Toyama)主要河流之一神通川的灘地。由于地貌限制,無法擴建,不及許多機場一座航站樓的規模。經過和當地居民的協商,每日起降的飛機以15架為限。飛機從河灘上呼嘯而過時,很容易想起從前莫言講過的故事,他有次試圖涉水渡過高密縣的一片蘆葦蕩,無數紅孩兒從水中立起,連聲埋怨,吵死了吵死了。
來自中國的話劇導演黃盈帶著他的演員們要在這個機場中轉——當然飛機并沒有落在河上,然后換乘汽車,開進北阿爾卑斯山脈狹窄的彎道,順著另一條河——百瀨川的逆流方向,耗時一個多小時,到達南礪市利賀村(Toga)。邀請他們的是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他的劇團已經在山里駐扎了38年。
百瀨川水流湍急,天上的云壓得很低,仿佛就壓在山的眉頭上,隨時會帶來雨。這是標準的日本鄉下,96%的土地被森林覆蓋,人口不足一千。整個富山縣以農漁為主,山里間或開一些溫泉旅店,但隨著老人離世、出生率走低,許多服務業無以為繼。
鈴木忠志和他的SCOT劇團(Suzuki Company of Toga)1976年來到這里時,他37歲,是日本小劇場運動的領軍人,對大都市的文化狀況感到不滿,決定“出走”。
著名的建筑設計師磯崎新為他在利賀設計了劇場,有的以古老的合掌造(日本農村傳統的木制民居,外形如同雙掌合十)改造而成,有的建在水上或巖石中,他就在這樣的環境里演出。
去年冬天,黃盈的《麥克白》劇組就在利賀排練,那時山中大雪,一夜的雪厚達一米,白天又再融化一米。現在是夏天,準備正式演出,天氣倒不太熱,惟一的麻煩是虻。這種生物會在清晨和黃昏的路邊狂舞,狠狠地砸向人的皮膚,咬開一個口子。走在山路上,必須不停揮動雙臂,就像牛甩動尾巴,來驅趕它們。據說虻的壽命只有兩周,于是大家一邊排戲,一邊盼著它們的死期。
每天的作息就是起床、吃飯、排戲、睡覺。的確像個世外桃源。大家口中的新聞是一場驟雨,烏云和藍天的邊緣,各種植物和昆蟲的名字,抬頭看見一只鷹,在河里戲水時撞見一頭熊。每天的娛樂活動是滿屋子尋找香煙和打火機。每周有人開車上山販賣零食,瞬間就被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哄搶一空。晚上回到住處,喝一罐啤酒,吃碗方便面。



走夜路時,只能拿出信號微弱的手機照明。漆黑的晚上,看不清山和水的界限,強光打在臺上,演員幾乎靜止不動,死死盯著空氣,用盡全力說臺詞。一看這架勢,便知是鈴木忠志的手筆。他的戲每年也在利賀上演,臺上的《大鼻子情圣》正是其中之一。臨近午夜,他坐在黑暗里,話筒架在嘴邊,演員一個語調不對,他就停下來滔滔不絕地講。演員們不敢動彈,有的剛剛拿起碗,手就停在那里,等到導演話音結束,才繼續演下去。這些演員除了演戲,還要打掃、做飯、打點劇場的一切,許多人不嫁不娶,如此度過一生,形同修道院,也像夏天的蟬蛻死死黏在樹上。來自中國的演員有時會談論起這些日本同行,“演員經歷越多挫折,就越能演,”曹媛媛說。扮演麥克德夫將軍的劉正直不同意,“這恰恰說明我們還不夠挫折,真要挫折了,你就在山上跟他們練一輩子。”
演出很順利,日本觀眾和鈴木忠志本人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但劇場里出奇平靜。后臺滿是撕碎的假錢,鏡子上掛著刀,圓桌倒在一邊,角落里的蜘蛛網隨風緩緩起伏。戲劇提出的問題暫時擱置。
晚上還有慶功派對。飾演班柯將軍的奉陽一個人坐在宿舍的客廳,他今年剛從中戲畢業,找工作還沒有眉目。問他回北京后忙什么,他回答,“可能還是準備《麥克白》吧。”這個在戲里不斷變換角色甚至性別的男演員,開著音樂,對著手機里的照片——那是利賀的山景,每次排練完,他都喜歡去百瀨川里踩水——拿出自己的小本,依樣畫了起來。仿佛此刻才是萬籟俱寂。

TIPS
鈴木忠志是日本著名的現代話劇導演,他發明了一整套訓練演員的方法,對臺詞、身體、注意力都有絕對的規訓,尤其強調腰部以下的力量,形成了極強的個人風格。1982年,他創辦利賀戲劇節,廣邀其他國家的劇團來此演出。“日本不只是東京”,這是第一屆戲劇節的口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