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端的世界

邪教組織“全能神”，在產生發展過程中曾使用過“東方閃電”、“七靈派”、“女基督派”、“收割道”、“實際神”等名稱。該邪教由黑龍江人趙維山于1989年創立，打著基督教的旗號，散布異端邪說，已經成為國內最具社會危害性的邪教組織之一。

該邪教崇拜所謂“再次道成肉身”的“女基督”，宣揚只有信奉她才能得拯救。在其邪教經典《話在肉身顯現》中，聲言“要打倒大紅龍的政權，建立全能神的國度”。由于遭到公安機關打擊，“女基督”的人選也多次更迭，先后出現過楊向彬、閆金榮、蔣秀英等“女基督”，事實上是教內斗爭的表現。

1995年11月，全能神被中央政府明確為邪教組織，趙維山于2000年潛逃日本，后到美國申請所謂政治避難。2001年趙維山對外媒宣稱，“全能神”在國內已有信徒達30萬人。

如果有一天，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女人出現在你面前，信誓旦旦地告訴你，她是基督的再來，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你會作何反應？

先不要輕蔑地否定這個假設。據我所知，只有小學二年級文化水平的農村婦女蔣秀英，在9年時間里，憑借這套說辭讓數萬人對她堅信不疑，在她面前叩拜、慟哭，為她撇家舍業、奉獻了數以千萬計的錢財。就連北京某著名大學的教授也涉事其中。

這一切如何可能？當蔣秀英以女基督的姿態端坐不動，看信徒紛紛跪倒、頂禮膜拜，并用顫音一遍遍地重復“感謝神”，究竟是什么感覺？

她也虔誠地相信這一切？相信自己是那一道閃電所啟示的、再次道成肉身的拯救者？于是降災賜福，顯示大能，生殺予奪，唯其一人……

抑或，在眾人俯身的一刻，嘲笑他們的愚蠢？

我坐在看守所的心理咨詢室里，等待蔣秀英出現?？词厮錆M了規訓與對抗，兩道鐵門之內，潔凈而冰冷，一名身材魁梧的嫌犯跪在審訊室里，表情淡漠，任由看守攙扶卻紋絲不動；另一個被架著胳膊經過走廊，瘋狂地掙扎、哭喊，雙腳肆意踢踏，眼看就要仰面跌倒?！八麣⒘俗约旱挠H爹，”看守悄聲說。沉默也好、狂暴也好，你總能感受到那無法平靜的心靈，像是一股沸騰的滾水。

可是，當蔣秀英在拐角出現，我只能用“隨便”來形容她。戴著戒具的雙手攏在身前，一邊走一邊瞅向那名弒父的嫌犯，神色如路人般疑惑。

她坐下來，雙腳向內扣著，“領導，我想問一下，咱們的談話對我這案子是有好處還是有壞處？”

作為女基督，她的裝束是滑稽了些：粉色的絨布褲子，布滿白色桃心，黑絲打底褲當作秋褲穿著，腳踝露出一大截，上身是大紅雜色的秋衣，短發燙染過了，黑得不自然。從乳腺開始的癌變細胞，已經擴散至全身，跟時下的處境一起，造成了她精神上的虛弱，眼窩深陷，疲憊不堪。

不答話的時候，她鎮靜、無所謂，言談起來則顯得樸實、語氣平和。

她開始哭泣，抹淚，說自己不幸的家庭、悲慘的命運，突然得出“我也是受害者”的結論。無法確定眼淚里有多少真誠——在警方查獲的視頻資料里，她喜怒無常，眼淚沒有征兆地涌出來，讓信徒們惶恐不已，一齊跪倒在地，請求神的寬恕。

——教徒對你跪拜、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時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佩服的是我說的話，也就是神的發聲說話。咱是很謙卑的人，禱告的時候也會跪拜，從不要求別人跪拜我。

我逐漸發現，她貌似誠懇的言辭背后掩藏著抵抗和混淆，一旦遭到質疑，就用勸導的口吻說，“我有啥說啥，你看，反正我已經被癌癥判了死刑，沒打算活著走出看守所。”

這大概是實情。不過，在蔣秀英身后，不知還有多少或狂妄迷茫、或懷揣野心的邪教異端，正醞釀著趁機壯大，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也只是邪教界山頭林立的冰山一角而已。

神在哪里？

2001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降在霧氣茫茫的麥田里，顯出一片銀灰，村道里的積雪幾經踩踏，成了骯臟的泥塘。蔣秀英拉上前院的木門，轉過身，在門檐下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

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傳教，丈夫梅進民的阻攔不再奏效了。七十多歲的母親前幾天接了過來，正在后院的瓦房里與3個孩子酣睡著，老人家反對，可是不忍心撇下孩子們沒人照看，大兒子也才12歲。

全能神在當地的帶領孫玉玲召喚蔣秀英出門，一個“歹毒的女人”，明知道離家艱難，卻不按教內規定給蔣秀英安排接待家庭。她跑到縣城里，在廢棄的化肥廠安頓下來，房前屋后丟滿了屎尿，混著雪水發出惡臭。知足吧，如果不是表姐的走動，恐怕都無處安身。

打掃過爛泥一樣的陳垢，用板凳拼出一張床，堵上漏風的墻縫，蔣秀英住了21天。帶來的13個饅頭快要吃完的時候，在城里打工的丈夫找到她，塞給她8塊錢。第二天，蔣秀英特意買了5塊錢的麻餅、3塊錢的糖果當作慰問品，到城郊的一戶信徒家傳道，結果不順利，那女信徒還在抵擋全能神的福音。

大年二十九回到家，孩子們吵鬧著要吃糖，可家里任何年貨都沒有備下。春節那幾天，蔣秀英關上院門，誰也沒見，連著喝了3天的米湯。“你信神信好了吧，家也沒有了，孩子也不管了，你看你信的啥？！”丈夫的訓斥她早已習慣，神說，要忍耐。梅進民初五回家，兩天后帶著家里所有的財物，離開了。

“老公在外面有人，我不敢說。我們在一起，說話從來沒超過10分鐘。一輩子就這么過來?！笔咒D松了，蔣秀英竭力不讓它滑落，拘著手抹眼淚。

幾年間熱忱地奔走，可全能神的國度什么時候才能成就？她渴望那天到來時被神提到空中，圍繞在神潔白的寶座前……希望如此渺茫，蔣秀英預感自己等不到了，借錢買來農藥，拿起、放下，她終究舍不得孩子們。

絕望猶豫的時候，傳道的姊妹又來敲門?！澳悴灰偬嵘?，再提我就沒有活的門路了?！币娛Y秀英泣不成聲，姊妹說，“神來了，來救咱?！?/p>

“神在哪里？神到底在哪里？”

“遲幾天叫你見。”

透過人群的背影，蔣秀英看到“圣潔神”坐在沙發上。普通，像自己一樣。講道的內容出自全能神經典《話在肉身顯現》，并不新鮮，也沒有任何奇妙出現。

“我一個鄉下婦女根本不知道她神不神，人家傳我就信。”見過神才十幾天，弟兄姊妹們又告訴蔣秀英，“圣潔神”不作工了，走來一位“實際神”。

“神怎么這么多？”盡管疑惑，但還是跟著“實際神”到市里傳道。這一次她被警方抓獲，從辦案人員那里她才知道，“實際神”的真名叫陳文學，從石家莊來，沒有什么超然之處。

成神

從縣城往北去，經過人們所說的60米大道，轉下一段水泥路，同行的趙弟兄告訴我，馬寨村就掩映在一片楊樹里。趙弟兄曾是縣“三自”教會的常委，蔣秀英后來試圖滲入正規教堂時，跟他打過交道。

玉米正在灌漿，成熟時年輕人也許會回來。留守老人三三兩兩坐在路口，象棋整齊地擺在石板上，落葉蓋住了好幾枚。帶我去蔣秀英家的老伯穿著深藍的干部服，胸口上好幾處煙洞。半路上我們被攔下來盤問，村人警惕地站在自家門前，守望相助仍是這座村莊的傳統。

準備放棄時，遠處一位老人拘謹地向我們示意，左一步右一步，躲過坑洼走了過來。旁人說，他是蔣秀英的公公。

梅家弟兄5個，梅進民排行老二，分家之后各自領了兩畝地，都不過問彼此的營生。蔣秀英和丈夫住在村莊邊上，日子最為艱難，因為交不起一百塊的學費，讓兒子中途輟了學。剛信全能神那幾年，有傳道的弟兄姊妹需要接待，蔣秀英就跑到菜地里，摘下拳頭大的茄子，蘸上鹽水，六七個人勉強填飽肚子。

“兒媳婦勤快、實在，跟別人共事，寧愿自己吃虧也不叫別人吃虧?！惫f，夫妻倆前些年在村里辦過家具廠，款式太陳舊，銷路不好倒閉了，后來到縣城開飯館，慘淡經營了幾年。至于流傳的開礦、搞房地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倆人很少回家。

蔣秀英一開始信教的時候，家人沒有反對，那時女兒“被嚇住了”（某種癔癥），東莊大教會的姊妹主動到家里禱告，病好后蔣秀英信了主，“因為她愛唱歌，經常跑到教會里唱詩?！?/p>

如果蔣秀英的信仰之路就此打住，日后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但異端紛呈的局面里，信徒太容易迷失了。信主兩年后，蔣秀英被靈靈派吸納，禱告時口中念叨“靈靈靈靈靈”，全身震顫，直至精神恍惚，以此蒙受“靈恩”。靈靈派信奉創始人華雪和為“人子”，也是國家認定的14個異端邪教之一。

“后來怎么信的閃電（全能神又稱‘東方閃電’）我不知道。村里60歲往上的老人三四十個，小的把老的放到家里，他的事不跟老的說，老的也不會問。有的出去打工一年不回家里一趟，有的一年一個電話都不打，這不是很正常嘛?！惫χ?，看不出埋怨或是悲苦，“地里的活，你只要能干你還得幫他去干?！?/p>

老人與兒子分家整整20年了，分割土地的時候不夠平分，隊里念在他是老支書，多分了一畝，老人自己留下7分地，剩下3分再平分給5個兒子。“收點麥子，秋后夠我和老伴兒吃就行了，我下鄉賣點醋，弄個三塊五塊。”

每年春節，蔣秀英和丈夫回家一趟，給老人200塊錢的花銷，“村里的老人，一年到頭花錢七八百的一個都沒有，大部分二三百塊也沒。國家應該把打工的所得稅多收點，不會死人，給老人點，叫他們也能維持住生活。”

聽了這話，趙弟兄一邊幫我翻譯，一邊濕了眼眶，“這就是現在農村老人普遍的狀況，他有他的兒女，誰能照顧你呢？孩子啊，最苦的就是這幫老人，最可憐、最可憐。你聽聽！這就是老年人心里的話語?！壁w弟兄也62歲了，剛給小兒子娶了媳婦，欠了十幾萬的外債，正在威海打工，聽說我能夠幫他們“純潔教會”，專門趕了回來。

“農村老人都很孤獨，很多人到教會去尋個依靠，可是，”趙弟兄表現出憤恨，露出下面一排牙，“你說邪教多可恨，把人都迷惑走了?！?/p>

2001年被抓獲時，蔣秀英還只是一介普通信徒，很快被釋放。弟兄姊妹們不再跟她交流，因為按照組織原則，被抓獲的全能神教徒要經過考察期，長則一年、短則半年之后才重新收攏。全能神的教義里這樣寫道：我要熬煉你們如同熬煉金子，我要試驗你們如同試驗銀子，我要將你交給魔鬼，看你是不是出賣我。

經過考察期，蔣秀英在教會內的地位似乎穩固了。然而到了2004年，她因為一句話遭到姊妹舉報，被組織開除。“我也不知道具體因為啥，我都是以信神為依靠的，一說開除，心里一下子沒了指望?！?/p>

2005年春天，常華林、孫德高到蔣秀英家聚會，他們都是被先前的派別拋棄的信徒，共同的悲憤感令彼此更加貼近。愛好唱歌的蔣秀英從《跟著羔羊唱新歌》里揀選了幾首，《兩千年的相思》、《耶穌重歸》、《人子降臨》，常華林、孫德高看著虔誠的蔣秀英言談不俗，覺得她像神，提議稱之為第二次道成肉身的女基督。

“我講道特別好，很會借題發揮，跟普通人不一樣，聲音也變了、語言也變了，清晰，不用大腦去思考和想象，神的話語就能講出來。我只是小學二年級的素質，按常理根本達不到，大家一見證，都覺得有超然的地方?！?/p>

常華林、孫德高見證到神的顯現，立即下跪叩拜。也許在那一刻，見識過華雪和、圣潔神、實際神來來去去的蔣秀英，心目中人與神的界限已經十分模糊。她聽一位叫趙選擇的老弟兄講，《話在肉身顯現》一書共有12個章節，一年有12個月，因此需要12個人來到世上作工，第一代是全能神創始人趙維山，陳文學是第四代，到蔣秀英這里已是第十代，再有兩人作工之后，全能神的國度就要降在地上。

老姐妹

也許是因為聽了太多有關信仰的故事，行進在鄉村的小路上，四望之中竟呈現出異樣的光彩，樹木、云朵、陌生如堡壘的村莊，你清醒地意識到，人們不僅僅在土地上炊飲、生育、勞動，還渴望著依靠、歸宿、道德圓滿，并且想方設法和命運相處。

當我站在東莊大教堂的禱告室里，這一切愈發鮮明起來：碧綠的玉米地在9月的風里起伏，白楊樹聚集的地方佇立著一座教堂，簡單、莊重，僅可徒步行走的小路伸向村莊，像是對信仰的一種隱喻。

我跟著趙弟兄，也喚一聲“劉大姐”，其實她已經七十多歲了，人們介紹她，都說“人家是城里的閨女”，1975年嫁到了莊上，是遠近最早一批信徒。

早年間的記憶時常來拜訪，劉大姐回想起昏黃的燈光下，工作了一天的母親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家里沒有任何與宗教有關的物件，除了一部破舊的圣經，內頁泛黃，外面包著毛主席語錄的封皮，偷偷藏著。“文革”期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很少有人問起，要是有母親便回答說，“我是黨員，但是我也信耶穌。”

“1983年土地承包，政策開放了，教會也放開了。我媽媽說，你信吧，我就信了?！眲⒋蠼阍诩依锝ㄆ鹆思彝ソ虝?，一開始沒有地方，弟兄姊妹們站在院子里聚會，下雨了就打傘，沒有一個人要走?！爸v道我也不識字，今天來的人里你識字，好，你來念念（圣經），誰想說什么，就站上去講講。圣經說，要孝敬父母，就講這種道理。有個女的，自己的婆婆連一個饃都吃不上，來到神的面前了，就給她吃的給她喝的，這不就教回來了嗎？”

村里的干部因為聚會不合法，常常攔阻，劉大姐到縣宗教局申請過執照，建立了東莊教會，人數從一開始的25個，增加到二三百人，家里的5間瓦房，教會占了兩間。東莊之前，全縣只有6處教會，而現在有140多個。只是，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再加上各種邪教的拉扯，固定來禮拜的人減少了一多半。

蔣秀英跟劉大姐的女兒同班，她的母親也常來教堂禮拜，兩個小姑娘特別親。大人們都知道蔣秀英嘴甜，愛唱歌愛玩鬧，聲音好聽，惹人喜歡。2003年以前她還來過教堂，“非典”停止禮拜4個月之后，劉大姐就再沒見過她。

2009年，弟兄姊妹們靠著每人一兩百的集資，建造起現在的兩層教堂，工程收尾的時候，磚瓦涂料的錢實在湊不起，貸款、向信徒借錢都想過了，仍是一籌莫展。蔣秀英突然在這時出現，奉獻了29萬。

人們發覺蔣秀英發了財，在村里重新購置了宅基地建起兩層小樓，時不時回來住一陣，下雨的時候和姑娘媳婦們打打牌，沒任何異樣，跟丈夫的關系看起來也不錯，吃飯時坐在門口，有說有笑。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沒人清楚。

奉獻

市“三自”教會的張牧師不僅是省里最年輕的牧師，還是留學海外的宗教學博士，他告訴我，19世紀基督教剛開始在本省流傳的時候，就沒有一個大的宗派，小派別多如牛毛，加上80年代之前的宗教界局面，造成了傳道人員的斷層，教會里的老弟兄全憑自己的理解解釋圣經，比如東莊教會一開始的情況，因此異端林立在所難免。

這意味著，任何一個自負、狂妄，或者心術不端的教徒，都有空間自立山頭。正如全能神信徒鄒送芝所經歷的一切。

“我能有今天，全是全能神的話語拯救了我，使我看清了事實的真相，從迷霧中走出來，重見了光明。”鄒送芝的“見證”（類似于思想匯報）用一個篤定的判斷作為開頭。在不同邪教之間搖擺不定，并未動搖信仰的根基，反而被她看作神的試煉。

1992年蔣秀英剛剛皈依的時候，鄒送芝正開始她“噩夢般的生活”。她所在地方教會的長老李太安，被弟兄出賣進了牢房，出獄后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在村旁的墓地走了一圈，然后向教會宣稱：他從墳墓里回來，應驗了耶穌復活從墳墓里走出。

見大部分教徒信以為真，李太安從此自封為神所膏立的“見證主”，將自己的出生地稱為“伯利恒城”，宇宙的中心、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他坐監期間被綁在樹上三天，跟“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三天后復活”比附，就連姓氏“李”，也被拆分為“十”、“人”、“子”（十字架上走下的人子）。

到了90年代末期，全能神崛起，李太安變得焦慮、暴躁，每逢教內開會，都對手下的帶領再三恐嚇，“迷惑人的假基督已出現，他們信的是女基督，完全是異端邪教。記?。〔还苷l傳，堅決不能聽！不管誰送書，一定要燒掉，那可是毒藥，一滴就能毒死人！除咱以外，全是假的！”

第二天早上，有弟兄送來一本《東方發出的閃電》，鄒送芝氣急敗壞，準備燒掉，卻又有些猶豫，“燒吧，萬一家里出什么事咋辦？不燒吧，李太安知道了，我咋向他交差呢？”點燃書本，鄒送芝焦躁不安，燒到一半扔到了陰溝里。

鄒送芝的婆婆接受了全能神之后，兩人開始了家庭里的“宗教戰爭”，見面總以爭論開始、吵鬧結束。但是，“全能神沒有因為一再悖逆而拋棄我”，或者說婆婆沒有放棄她，隨著信教日久，婆婆的理論水平也日漸高明。

“主神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啟示錄上有全能者的名字，有李太安的名字嗎？”

“全能神借著刑罰審判的話語來征服、成全人，將人的罪性除去，成為圣潔；李太安背后的所作所為你不知道嗎？他開辟不了新時代，這么多年了，沒有一點新的進展。”

“假如神道成肉身只是男性，那人會認為神與男人是一個性別，這不屬于偏待人嗎？神怎能與受造之物相同呢？”

一套復雜繁瑣的“澆灌”，持續了數月之久，鄒送芝想起李太安的種種，終于軟弱下來。

我仿佛從噩夢中醒過來，兩行熱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李太安真是地地道道的假基督，骯臟污穢，淫亂、情欲更是充滿了他的心。他拿著弟兄姊妹的血汗錢，買了別墅不說，還找姊妹們整天陪著他，過靈床，還厚顏無恥地說：“姊妹是神給我預備的，這是為主舍青春、舍婚姻?！?/p>

我們對他的許多做法也想不通，可他一再說：“不能動頭腦，要絕對順服。”日子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回想起來對他真是恨之入骨。他沒有絲毫真理，盡用謊言來掩蓋貪圖享受、情欲的丑惡嘴臉，簡直是喪盡天良。

每次聚會除了講奉獻，就是講如何抵擋全能神。我跟隨他9年來，至少奉獻6000元，從沒間斷過。我平時菜都不舍得買，更別說買衣服了，即使這樣他仍不滿足，諷刺我作為帶領比信徒都奉獻得少，氣得我大哭一場。有的姊妹把賣雞蛋的錢都給他拿去，自己卻連根菜也吃不上。他去信徒家，只知道要求吃雞、魚、牛肉、鹵豬蹄，還恬不知恥地說：“約翰來了是不吃不喝，主耶穌來了是又吃又喝。”

他哄騙我們，說奉獻的錢都在銀庫里存著，那是為外國人擁進中國而預備的。但事實上他都用來享受，還把花不完的錢埋在自家的下水道里，被挖下水道的發現了，他卻不敢承認。僅02年一年，他就從弟兄姊妹手中搜刮了18.7萬元！這不僅僅是我們的血汗錢，更是我們奉獻給神的祭物啊！

脫離了邪教界地位微不足道的李太安，鄒送芝現在一心一意地侍奉著全能神，我并不知道她是否歸向了蔣秀英。邪教之間的爭奪愈演愈烈，全能神內部的分裂更是從創立之初就沒有停止過，蔣秀英已經被認為是最成功的一派，但她的野心并未就此終結。

滲透

池岸教堂在小路的盡頭突然出現，讓人感到驚訝，因為跟村莊留給你的印象相比，它過于豪華了：占去良田兩畝多，三層主體，金色廊柱，外墻飾以鮮亮的橙色，弧形的大落地窗戶顯出設計者的用心，以及僵硬的審美。蔣秀英為裝飾它耗費了362萬。

池岸村村口掛著“嚴厲打擊邪教”的紅色條幅，按照政府的文宣習慣，意味著邪教已經嚴重侵擾了此地的社會秩序。

董和三推著泥水車站在自家房頂，走下來與我握手，沾滿沙泥的手遲疑了一下。他有著五十多歲的人常有的肥胖身形，頭頂禿掉了，氣質緊張，曾患過一種治愈率只有10%的白血病，在病房信了主，痊愈后創辦池岸教堂，至今已經做了近二十年的執事。新房子3個月后完工，炊具、沙發胡亂擺在室內。

蔣秀英來到池岸教堂的時候，建造工程已接近尾聲，資金太緊張，門窗都是從老教堂拆下來的。蔣秀英提議敲掉舊門窗，由她來完成剩余的裝修。接下來的大半年，她帶來了25萬的中央空調、近百萬的全套舞臺設備、30萬的LED屏幕、500個座椅、6.8萬的羊毛地毯和7.2萬的木地板，包攬了從窗簾、沙發到廚房用品的所有開銷。

“她的目的是什么，咱也不知道，就是奉獻錢，從沒有講過道，看不出是邪教的想占領教會，不然早就被我攆走了。”董和三說，“她見人笑嘻嘻的，謙卑得很，不是有錢人那種霸道和傲慢。13年她就去北京瞧病了，晚期，滿身都是疙瘩。”

僅僅通過半年時間的表面交往，董和三不可能知道蔣秀英謀劃已久的企圖，更沒有可能接觸到她背后龐大的組織網絡。

自立為女基督之后，蔣秀英開始積極拓展自己的邪教版圖，主要策略是拉攏被趙維山開除的全能神骨干，曾在全能神監察組擔任重要職務的何德堡等人入伙以后，收攏的組織骨干超過30人，遍布全國十幾個省市。

利用這些人，蔣秀英建立起了宣傳、培訓、斂財、歌舞表演等多個體系。宣傳體系由北京某著名大學教授負責，宣傳神話，加強思想控制；培訓體系負責發展信徒，組織中下層骨干面見女神；歌舞表演體系招募五十多名女青年，組成宇光天使藝術團，在全國巡演，實施宣傳和色誘，蔣秀英教導她們說，“告訴我們的學生，有多大力使多大力，叫學生都配合好?！?/p>

后期，蔣秀英認為本地“是窮山溝，沒有北京人有錢”，把網絡延伸到北京、天津等地，發展了來自石油、房地產行業的多名信徒。蔣秀英用聚斂的財富，購置了多處房產，家中5口人每人一輛轎車。但蔣秀英并未得到信徒捐獻的全部錢財，手下骨干各有所得，她的斂財體系也是分贓體系。

蔣秀英的自我保護意識幾近神經質，要求手下“不要露頭，咱不能讓人看出有一點不正常的地方”。出于安全考慮，4套體系之間互不交叉，只對蔣秀英負責。骨干面見女神時，一般由下屬安排好住址，蔣秀英觀察確認安全后才現身，并且隨時變化會面地點。

幾年發展，她的組織迅速擴大，僅宋東就有下線骨干192人，他們各自又掌握著超過100人的下線，信徒總數超過兩萬人。宋東將女神的言論整理后，以每天一篇的頻率通過網絡發送，下線吃喝神的話語，匯報學習體會，再轉發下一級信徒?！吧裨挕卑酥T如“斬殺大紅龍，建立神的國度”的內容。”

對于發展信徒，蔣秀英重視拉攏高知階層和體制內人員，曾指示“發展一個公務員，比發展10個、100個信徒都有用”。

近幾年，蔣秀英改變了趙維山從“三自”教會拉攏信徒的做法，轉而進行滲透，認為這樣安全、不用天天擔驚受怕。2012年在池岸投入362萬后，各個教堂紛紛對她示好，先后捐助教堂4座，引起了市“三自”教會的注意。張牧師告訴我，蔣秀英多次向他表達研讀神學、成為教會長老的意愿。她向市基督教“兩會”捐助了16萬元，以及32萬的商務車兩輛，如愿獲得了到省里參加宗教培訓的機會。但她對自己的信仰極為自負，對正教的講解只是輕蔑地敷衍著。

在視頻記錄的骨干會面場景里，蔣秀英展示了自己作為女基督的才能。她坐在豪華餐廳的主位上，先以人的肉身寒暄幾句，略作停頓，暗示接下來是神的發聲說話：

“今天的見面不是今天的見面，是亙古以來的重逢，神的作工讓所有的弟兄姊妹都能相信神、跟從神、陪伴神，把所有的恩典、所有的智慧，都加給咱們末后這般人，讓神的心意在你們的身上得以成全……”

“感謝神！”

“神帶來實際，除去渺茫，真神穿戴肉身，來到地上，在黑暗里看不見大光，現在我要打開你們屬靈的眼睛。我的生命給了你們，我的言語給了你們……”

“感謝神！”

“你不要看我是個嬌小的人，我的靈高大如天，我要掌管萬物……今天不是創造世界，而是毀滅世界，我要成全一部分，咒詛一部分，掉在饑荒瘟疫里一部分，大水淹死一部分，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我就是道路，弟兄姊妹們，你們都要小心謹慎……”

“你們應知道，人在地上都有風風雨雨，為什么叫你們厭憎世界，為什么叫你們脫離世界，這世界是你們的客旅，邪惡、淫亂和污穢太多，萬物太淡薄，我早已恨惡。我要叫敗壞的人成為圣潔，我要審判你們，我要澆灌你們，我要安慰你們……”

宗教話語、人生記憶，在此刻混為一體，化作她對世界的衡量、對生存的審判，以至于再也無法用同理心去審視她的命運。

神話發表到這時，教徒已經在一片哭腔里跪倒在地。蔣秀英站了起來，伸出雙手，“我所有的信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愛，都在你們中間……”

老謝

董和三忠厚而執拗，一定要在離開前陪我吃中飯。他把嶄新的別克商務車開到縣城邊上，進飯館點了五大盤，聊起了蔣秀英被抓捕的那天下午。

“正月二十二，藝術團表演舞蹈，唱贊美詩，到了下午6點大部分人都走了，蔣秀英和她的人坐在辦公室里，公安局過來幾十個人，把教堂圍了，查抄書籍，樂器、音響、電腦都帶走了，門也撞壞了。當時不知道什么事，嚇壞了。第一天放回來二十多信徒，被拘留的有7個。蔣秀英的罪名是詐騙?！?/p>

公安機關偵辦的邪教案件中，最耐人尋味的細節在于，邪教組織上層往往交代得最快，有問必答，而基層信徒被狂熱驅使，連真實姓名都難以知曉。

靈靈教教主謝有山今年9月被帶走之后，不僅全力配合調查，不斷陳述自己“擁護共產黨，信仰共產主義”，希望黨和國家相信他，還展現出男人的“責任感”，保護自己的使女（事實上的夫妻，使女除此外共有7名），“都是我，跟她沒關系?！?/p>

他從省會的一處高檔住宅里走出來，烏黑的頭發從短額頭整齊地梳上去，像個低調富有的商人。家里客廳正中央的墻上掛著一幅書法，“真神華夏復原”。

靈靈教創始人華雪和2000年死后，教派發生分裂，老謝因為領悟了圣經啟示錄中的奧秘，被其他骨干孤立、排擠，只得自成一派，到后來竟發展壯大，反而吞并了靈靈教的其他支脈。

要理解老謝從啟示錄中所領受的奧秘十分困難，雖然在他看來“對號入座，明明白白”。他拿出一部以養生廣告作封皮的圣經，熟練地翻開來給我看：

“主上帝說：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阿拉法、俄梅戛乃希臘字母首末二字），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腿A’首字是耶，末字是華，耶代表耶穌，華代表什么？”

老謝輕易不用這些理論，當年對它的理解指向了華雪和。華雪和死后，信徒在墓地守候了三天，期待他奇跡復活，后來又推后到三年?！拔液茉缇筒粋魅A雪和了，他怎么可能是真神。我聽說，他得了性病，死的時候襠里都爛掉了。”

老謝接下來所引述的圣經內容，我都無法有邏輯地形成理解，又不住地抽煙。

老謝從圣經上判斷，他的預言最遲將在2020年成就，到時候世界將從金錢的象征走向文明和道德的象征，回到1970年的狀態。老謝清楚記得，那時候生產隊的大糞需要上地，沒有人催促，晚上就被村民偷偷運到了地里，“文明的象征是為了榮譽的善意競爭，跟金錢的競爭不一樣，金錢是最殘酷的。

2008年，教派受到沉重打擊，老謝告訴信徒，“耶穌對馬大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你們需要掙錢的，去掙錢，只要不跳槽，以后還有路走，后話不用我多說了。”信徒還是走掉了三分之一。

尊嚴

說起蔣秀英，老謝有些輕蔑，當年他是靈靈教在縣里的四大帶領之一，手下信眾萬人，蔣秀英還只是教內一普通信徒。不過她精明，愛“登山”（拜見教主），很會攀登，早早就被全能神收割走了。

而老謝跟靈靈教分道揚鑣，用他的話說，“就為了爭一口氣?！?/p>

向信徒允諾的華雪和三年復活的神跡，再一次落空了，靈靈教上下惶惶不可終日。上司因此對老謝的訓斥成了分裂的開始，到了2005年，老謝的下線和上級在同一天全都更換了手機，他被徹底孤立。從另一個帶領那里詐來電話，上級終于攤牌，“電話你也打了，事情你也不是沒有想到?！?/p>

“他們是教里的老臣，我是梢上的，從一開始就排斥我，怕我搶了他的羊和地位，多少年過去了，一直覺得我不可靠。信神的是不是應該比世人高一個檔次？可我后來發現，其實跟世人一樣勾心斗角。我在人世上沒有抬起頭，信仰上也沒有?！?/p>

1995年謝有山出生在一個富農家庭，解放后家境敗落，吃紅薯餅、觀音土，上過一年零兩個月小學，之后跟著父親學木工、學鍛磨，可成分不好，隊里這類營生從不交給他們。15歲時想認一個貧農當義父，“我不讓你找媳婦蓋房子，只要應個名就行了，我養你到老。家里窮，人家看不起。”老謝哽咽著，說不下去。

發過狠心，他跑到外省挖礦，蓋房子、做木工，給造紙廠運煤，拉著一噸半的架子車一天走30里地，半程都是上坡路。除去糊口，沒掙下什么錢。后兩年，在臨縣的衛生院里做飯，院長答應他的職工身份，終究也破滅。

謝有山本打算一輩子單身，但家中兄弟姐妹7個，他作為老大要是不娶，弟弟們遭人白眼也沒有出路。臨莊有位姓柳的姑娘，經人介紹，謝有山入贅了過去。他自尊心極強，無法忍受女方家的輕慢，在第一個孩子出生后，一聲不吭躲到鄰省，干了3年木匠。

改革開放之后，空氣自由了，老謝開始帶著子侄們到鄰近的村鎮做木活，拆百家門，吃百家飯，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到了1987年，他已經成了萬元戶。

他點著煙，興奮地說起自己蓋房子的事情：手里只有兩百塊，四處賒賬，46天就起了一座四合院，陌生人經過這里，都夸獎，“咦，這家不是老工人就是老支書！”他的表情終于舒展開，眼梢彎了下來。

時間久了，老謝在四里八鄉有了名望，在鄰村做木活時認了個義子，義子的父母向老謝傳起靈靈教，說九九歸一，1991年神的天國就要成就?！笆虑槌闪司统闪?，不成我再回到世上，東山再起?！崩现x想，推脫了半年，抹不開面子，就信了主。憑借名望，他很快成了縣里最成功的帶領，“被傳的人誰都不服，說只要謝有山來傳，他就信?！?/p>

時不時地，老謝也施展一下靈恩，教徒家里媳婦要生產，婦產科查了兩遍，都斷定是女孩，“給我打電話，想要個男孩，我說那就男孩，結果我說對了，醫院很奇怪，我知道怎么回事啊，因為我有靈感?！?/p>

老謝在外人面前很卑微，但對教徒卻是另一番姿態。某次開會的時候，老謝給每人散一支煙，信徒們都包好了揣在內衣口袋里，新來的信徒不明就里，點著了就抽，“這是大人給煙，你也敢抽！”老信徒指責他，老謝坐在椅子里，直勾勾地盯著。對此老謝解釋說，“要是沒有地位和權威，只是一個老百姓，誰聽你的？你怎么讓人學好？”

隨著老謝在教派內崛起，他與其他骨干的矛盾也愈發嚴重。不僅在于他資歷淺，不愛登山，更因為教義上的差別。“他們總想著跟大紅龍斗，把大紅龍弄倒，建立神的國度。我不一樣，生在這個社會，我守規矩?！?/p>

但并不是說，他夢想的天國沒有主見。老謝告訴信徒，等到成就了，就不再允許做生意，金錢成了污穢之物，凡有十萬元的坐監、有一百萬的殺頭，一切都重新分配，回到榮譽象征的1970年代。

陳實告訴我，信奉謝有山的人里有很多老左派。最多時，他手下有6萬信眾，十八大后減少到了2萬。老謝并不承認，堅持說連帶領加信徒，總共也就五六百人。

靈靈派在當地的興盛，一度引起蠢蠢欲動的心思。一位高中老師憤憤不平地說，“華雪和只是個小學老師，這家伙傳的教讓全國都信了他，咱高中老師、教導主任、校長，就不能也傳個什么教？”

“結果到現在他也沒傳成，哈哈哈哈?！崩现x笑了。

坐在離開縣城的大巴上，夕陽西下，田地里布滿了墳塋。當地政府曾經發起過平墳運動，為的是守住耕地紅線的同時，開發工商業用地。我忽然想起，基督教在中國流布的早期，教廷也發出過禁止中國人祖先崇拜的命令。時移世易，傳統中國的信仰資源已然淡忘。

回到市里，張牧師領著我看了正在建造的新教堂，耗資五千多萬。在舊圣經陳列室里，擺放著上千本信徒捐贈的舊圣經，最古老的一部已是19世紀的。禱告室門前，看起來有80歲的女信徒守著捐贈箱，她每天都坐在那里，一塊兩塊也守著。

張牧師在教內做過一項調研，發現信徒的抑郁癥發病率已經達到10%左右，“甚至很多小孩都是，還有很高的自殺率，特別是農村的老年人，喝農藥?！苯虝F在正對基層教堂的老信徒進行培訓，合格的發給講道證，希望用規范遏制異端的趨勢。

2007年，趙弟兄離開了“三自”，教會里兵荒馬亂，又充滿了權力的爭奪，“跟世上的性質有點像了，我有點心灰意冷?！睂τ谌苌竦尼绕穑鼙^，“我們教會人數減少了三分之二以上，邪教徒那么多，政府能做什么呢？”

紅塵

老謝對我說，公安機關以為他像蔣秀英一樣，一定聚斂了不少財富，“一調查，撒氣了，我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p>

這當然不是實情。已經證實他擁有省會城市的房產4處，150萬的奔馳車一輛，其他轎車兩輛，存款、放貸近500萬。

老謝被抓以后，負責反邪教的陳實找他談心，說起人生的際遇，陳實覺得他可憐。老謝對辦案人員說，“我相信黨，也請黨相信我，給我3天時間安排一下，讓下面扎住，我們的教不傳了?！焙髞碛滞艘徊剑f只需要10分鐘打幾個電話就行。

經過陳實的努力，最終公安機關沒有處理他，財物也返還了，老謝對陳實很感激，“至少把這事擺平了，在信徒那里，我也找了個臺階下，不傳了?！彼踔林鲃右笈囊欢武浵瘢澳萌ソo領導人看看?！?/p>

從事反邪教這幾年，陳實見過太多被邪教摧殘的家庭，有信徒經常夜里給他打電話，哭訴丈夫的絕情和家人的逼迫，都是瑣碎的小事，雖然有點煩，但也不能不聽。

陳實的父親2012年得了癌癥，教會信徒每天下午兩點準時來家禱告，在地上跪3個小時，贊美詩唱到嗓子沙啞，幾個月后，父親做了洗禮。接下來，教會每周末都要求身體虛弱的父親做禮拜，下跪禱告，經常大晚上到野地里聚會，有信徒說“病好不了的話，別怨我們”。陳實一開始感激，后來不太確定他們是不是正教。

有時候，陳實也會困惑，工作太忙經常不回家，媳婦一個人帶孩子，他心里很愧疚。“有一次帶孩子去恐龍園，小恐龍的骨骼化石被挖出來的時候，很安詳，就像我們現在正說話，就沒了。我突然產生了錯覺，感到世界的產生和滅亡都是一瞬間的事情?！?/p>

晚上，我請來老謝和陳實吃飯。陳實一坐下就陷在座椅里，“最近總是感到特別累，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卻做不了。”老謝開導他，“你放寬心，有事能辦就辦，不能辦就不辦，明天再說明天的事?！崩现x又說起靈靈教里的斗爭，怨恨他們貶低自己是異端。陳實說，“我也覺得你是異端?！眰z人哈哈哈大笑起來。

老謝年輕時曾經想要加入共產黨，但是成分不好，“美貌的亞比煞給了大衛王，王卻沒有親近她”?！拔覍θ松哪?，從幼年就產生了，作為一介草民，如蟲如蛆，人叫你往南你往南，叫你往北就往北，叫我在這世上消失了，我哈哈一笑。為啥，人活在世上，沒有一點意思，只有信仰，是支撐我活下來的力量?！?/p>

1995年，老謝的父親去世，臨終前對他說，“我這一生誰都不虧欠，就欠你的。”老謝邊哭邊回答，“話不能這么說，我是你的兒子，無論我為你操啥心，你都不虧欠我?！?/p>

直到那時他才向老人剖白了心跡，“我年輕的時候，同村的姑娘喜歡我，但我不想給老人添麻煩，她給我承諾說，‘你不結婚我不尋，你結婚了我再找?！诰茝S干完活回家，我一路哭泣，在村邊鬧鬼的野地里哭足哭夠，晚上才回去，天不明就走。因為這個才決心入了贅?！?/p>

“你說我心里能不苦嗎？”老謝拿著茶壺，給在座的倒水散煙。

對蔣秀英的采訪后來進行得并不順利，很多問題她都回答“不知道”，表情徹底變作了不在乎。

在車上，我問陳實，“調查說蔣秀英后來想滲入“三自”教會，可是你看池岸教堂的董和三甚至都不知道她是邪教，她也從不講道，怎么回事？“

“董和三？有人親眼看到他也向蔣秀英叩拜，他什么不清楚？”

尋找小芬

見過了女基督和教主，卻并未遇到一名全能神的普通信徒。陳實建議去見見小芬。

小芬有3個女兒，丈夫跟著自己的侄女跑了，剩下她孤苦無依，獨自撫養孩子。

去年小芬和幾個弟兄姊妹到市里的金店，想把給神的奉獻款換成金條，好保存和運輸。結果價格談不攏，惱怒之下把金店砸了。警察趕到時，信徒們突然一齊跪下，高呼全能神的名字。

那時陳實很想找一個全能神信徒的案例，試試如何轉化。在看守所，小芬受到的審訊很嚴厲，當陳實坐下來聊天、談論家庭，她僵硬的心才敞開來。

陳實找了份環衛工人的工作，管吃住，每天6小時，每月1200，小芬都不愿意，一再推辭。她仍舊全心全意地信仰著女基督，在那里寄托心事。不過，小芬經常向陳實報告全能神的情況和動向，算是一種報答。

今年山東招遠的全能神案件發生后，當地興起了嚴打，平時相安無事的小芬也被抓了進去。出來時，陳實打她的電話，一直關機。只知道，她的家在石門里溝三組。

車下高速后很快進入山區，正是旋復花盛開的季節，大片的鮮黃團簇在河道，一旁的亂石嶙峋里生長著矮小的苘麻，貧瘠而無用。當路面變成了炭黑色，司機提示進入了礦區，空氣開始渾濁，拉著煤炭的卡車一輛輛呼嘯而過。礦場的總部大樓已經老舊，門前斜長高傾的臺階還盡力保持著威嚴，門口的小賣部起了個謙卑的名字，“礦區商店”，仿佛80年代的小縣城。

已經是石門里溝了，陳實來過一次，但忘了路，只記得在土路口朝右，開車上去有一片平地，小芬的家是個破敗不堪、四處漏風的房子。我們找到了土路，有平地，破爛的房屋有3家，黃牛散放著無人照看。但沒有人知道小芬。路上遇到村民，“這是石門里溝三組嗎？”“是?！薄靶》夷阏J識嗎？”“不認識，是我們村的嗎？”

在幾條岔路里兜兜轉轉，三組總共也只有四十幾戶人家，但都毫無頭緒。當問到小芬嫂子的名字，終于有人聽說過。我們趕過去，卻發現卷閘門鎖著，很久沒人住了。

天色暗下來，村民趕著羊群走向一處處燈火。我們只能放棄。離開時仍不甘心，盯著路牌上的地名思忖，某村、某鄉、某學校、某廠區，那些指引過無數人的路標，反射著車燈的光亮迅速退去。只是小芬，還是像個陌生人一樣，消失在自己的故鄉。

對話蔣秀英

人物周刊：你見過全能神的創始人趙維山嗎？

蔣秀英：我沒有見過趙維山，我信神的時候，家庭環境不好，生活非常貧窮，我和老公的感情也不好，他家里弟兄5個，婆婆待我都不好，我的家庭生活很困難。

人物周刊：常華林他們當年認你是女神之后，你也就認可了？

蔣秀英：啥認可不認可，就是講個道。他們就是見證，我也是以耶穌為目的，以耶穌為標準，以耶穌為信仰，就這樣。他們說歸他們說，我只是給耶穌的門徒傳傳道，叫弟兄姊妹都和睦相處。

人物周刊：別人尊稱你為神，你是怎么要求他們的？

蔣秀英：我講道特別好，很會借題發揮，人家就是對我一種尊敬，我也不是說我是神，我是啥，他們以為是他們以為。人家就是看我講道時言語方面、行動方面，跟弟兄姐妹們結合一種愛，非常尊重我，我也沒說我是神、我是主，那個位置不是亂占的，我也跪那里禱告。一塊石頭，人要去拜它，它咋拒絕呢？不是石頭，而是人太無知了。

人物周刊：你講道都是什么內容，能不能現在講一下？

蔣秀英：講講西方國家怎樣，以色列怎樣，猶太國怎樣，中國怎么樣，不用大腦思維，就說出來，別人覺得水平高。就是叫兄弟姐妹學好，互幫互愛。

人物周刊：后來捐建那么多教堂，心里是什么目的？

蔣秀英：我們整天不能公開去見人，好像躲躲藏藏的，我心里想，能不能在一個正式的教會里去贊美耶穌，我就號召兄弟姐妹們集資建個教會。

說我打入三自教會，給它捅翻，我沒有那個想法。我有病，都是送死的病，很厲害，乳腺癌，在北京做了手術，這又復發了。我都不想操這個心了。

那些從我家里搜出來的書，那是世界末日的時候，人家挨家送那個小本本，給我兩本書，我都不在家，保姆在家，我說咱萬一讓人揪到呢，還跟我老公擱那吵吵。

人物周刊：你發展的對象都是什么人？

蔣秀英：不是本縣的，（對我）太熟悉，都是外地的，本地尤其少。本地信趙維山的人多。

人物周刊：全能神是1995年就認定的邪教，你知道嗎？

蔣秀英：我不知道。人家說（是邪教），但是又不傳到你耳朵里，它該傳還得傳。

人物周刊：你捐獻東莊和池岸教堂的時候，他們知道你信的是什么嗎？

蔣秀英：他們不知道，我也沒說過，也沒講道過。我只是好心，他們知道我信主，我小時候是里面的唱詩班，在那里受洗。我感覺我跟他們沒有區別。

人物周刊：錢從哪里來的？你辦廠開飯館能掙那么多？

蔣秀英：我辦家具廠是不可能的，就是弟兄姊妹一種奉獻，打到我卡上。我就告訴了身邊兩三個人，我的保姆把卡號給下面人，他們就打錢進來。捐錢的人具體我也沒見過，信啥我也不知道。我就像是單位的會計，雖然叫我神啥的，但是我不敢叫這個錢變為己有。這一條我肯定得做到。

人物周刊：你跟老公年輕時候關系就不好？

蔣秀英：嗯，從年輕時候就不好，這么一個事，家都散了。我都是因為關系不好，因為感情，我才逼到信神這個路上的。我跟老公從來沒有大吵大鬧過，他在外邊找，我也不說他也不說。彼此之間都不怎么說話，俺一直就這樣過。一輩子，坐在床邊上，連10分鐘話都沒說過。（低沉，落淚）

人物周刊：為什么會這樣？

蔣秀英：他在外邊有人。我知道，我不敢說，不給他挑明。唉，沒法說。

人物周刊：信徒們說，你宣揚說無論他們走到哪里，你都能看到他們，連頭發絲都能看到？

蔣秀英：沒有說，我咋那么能啊？我是肉眼凡胎，那不是太超然嗎？我就是講道講得好。咱有啥說啥。我也不能上天上走、上地上走，這太超然，可能嗎？

人物周刊：網上你的話我都看了，每天一篇，都是女神的話，包括說習近平主席都是你選的？

蔣秀英：網上我又不懂，習主席是我選的你敢相信嗎？學話、傳話添枝加葉的太多了，我只說耶穌的事情。我有啥說啥，我反正是“死刑犯”了，判得再重，我的癌癥都已經是死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