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星期五,晴,未見霧霾,-4°到5°。在北京西客站對面的一家快餐店,坐了8小時57分鐘火車的秦鋒(化名)要了一碗牛肉面,“就是每次都吃的那種。”他對服務員說。
“7個半月,四七二十八,也就是二十多次吧。”從5月2日撤離麗都酒店之后,他幾乎每周都來北京,提前四五天訂票時,會把回程票、下次再來的票都買好。
在早上8點鐘的光景里,他聲音洪亮,拐著呼和浩特市民說起普通話時偶爾在句尾上揚的語調:“我也是挺有信心的,對我來說。我要是沒有信心,也許一個月來一次。”
正在拖地的店員被他的演講吸引,停下手里的活計,回頭問同事:“那架飛機,M(H)370,還沒找到?”
空蕩蕩的餐館,一起陷入沉默。
“我母親今年……3月8號的時候是70歲,她是3月21號生日,到現在應該算71歲了。”每次說到母親,姜輝都會小心翼翼,說上一句,就立刻把話題岔開:“說到我母親年齡這個,到現在馬航登記的初期報告上,我母親年齡還寫的是62歲。……而且這還不是一開始發生的事,是5月份我們離開麗都的時候,到這個時候基本資料還是錯誤的……”
3月份剛出事時,一位香港無線的記者問姜輝,“這幾天消息這么混亂,你是愿意一下知道確定的消息,還是像現在這樣來回來去地不確定呢?”姜輝說自己無法回答,“可能這樣也挺好,還給我一個希望。”
一個月后,他給這位記者發了一條消息,說,“我能回答你當時的問題了。如果讓我選的話,我選前者。”
那時候的他,每天的生活是抱著電視,“看所有的臺”。十幾天后關掉電視,坐在床上、桌前,“琢磨”。
“我活到41歲了,就是在那段時間知道‘折磨’這個詞的含義了。”
跟很多家屬一樣,從那時開始,姜輝幾乎不參加朋友們的聚會,以前的社交都中斷。他不跟朋友們提自家的事,朋友們怕他傷心,連微信群都另開了一個,原先的“部落”里,幾乎沒人再發言。
姜輝只向一位朋友說起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乘客名單上公布的年齡與母親不符,他心存僥幸覺得可能是重名,便打電話給外交部的朋友,想讓對方幫忙查一下護照號對應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親。
“查護照這個事情,也很殘忍。就是說你得自己證明……”哥們的電話撥通了,姜輝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擠出兩個字“等等”,又過了好半天,又擠出3個字“發短信”,掛斷。朋友很快短信回復,證實了。
“反正當時給我的那種感覺就是,我自己把我們家人、把我母親按到了飛機上。”
回到家,姜輝把原先飯桌上擺著的照片都收起來,換上無根無源的裝飾畫。他要在自己的頭腦里攔一道警戒線。每天熬到很晚,達到一躺下就昏睡的地步,“沒有再胡思亂想的機會。”
但人總是要做夢的。
“不好意思,我只做過一次。但那次那個夢……如果說夢要是反的話,我還挺喜歡這個夢的,不知道這個夢是正著還是反著的。”作為家屬中經常充當代表角色的北京人姜輝,“表達”這件事,從來難不倒他。當有消息傳出,“40位家屬領了馬方5萬美金的提前補償”時,認為簽署協議就意味著承認親人已死亡的家屬們表達了憤怒和不相信。他們在最重要的一個微信群(實名重要信息群,每個家庭只能有一位代表。重大事情決策時,家庭代表們投票表決,每個家庭根據各自的乘客數量,有相應的票數,但只能有一人代表出面來投票)里表決過,24小時內,有128票“不領”。中國乘客一共有154名。
他們要求馬航公開這40人的名單,對方以“隱私”為由拒絕。姜輝說,那么,你給我開具一份書面材料,證明我沒有領。其他家屬也效仿。最終對方承認,“40”這個數據有問題。
6月11日,370失聯96天。家屬們查到馬航在北京市里有一處辦公地點,便自發前去。寫字樓下,至少停著4輛警車。大樓需要刷卡進入,姜輝一個人沖在前面跟前臺交涉,其他家屬站在玻璃門外。我想聽聽他說了什么,被一個既沒有穿警服又沒有佩戴物業標識的男人把住肩膀,直接扭轉,推出門外。
姜輝帶著北京人特有的“傲”和“愛管事”的姿態,加上一股債主般渾不吝的氣勢,被圍在一群人中間。像堂吉訶德。
“對這個事情我實在是琢磨不透了。我已經沒有腦力和精力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現在我只能是說爭取到我們應有的權益,爭取到我們家屬的知情權,優先知情權。”他事后對我說。他是學通訊的,他很明白,衛星的7組握手數據大概已經將飛機的下落,宣告在南印度洋。但他對數據公布不及時表示不滿,對完整性存疑,進而懷疑它的真實性。況且除此之外,至今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飛機的命運。
“像他們說的,(我就是)鴕鳥把腦袋扎土里了。沒有任何證據之前,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都不再相信人活還是死了,我都不相信……我要的是證據。(你要論證)1+1,你把1拿出來,你不用告訴我1+1等于幾,我自己算1+1等于幾,你把兩個1給我拿出來就可以了,就是這樣。”
6月11日那天的行動成果不大。物業的工作人員拒絕放行,只同意電聯馬航的人。一位女工作人員下樓來,隔著門禁,看見外面黑壓壓的人頭,驚慌失措,轉頭就跑。
張永利的女兒在飛機上。他被記者圍著,“這沒人管我們就去雍和宮上香去。”
一位穿花裙子的女孩,是馬來西亞人,男朋友是中國人,在北京工作。她舉著iPad,上面是她堅持不懈搜索到的各種結果。
“我去求簽,沒有一個是下簽。我問菩薩:是不是在海里?菩薩說,沒有在海里。我問菩薩:是不是飛機沒油了?菩薩說還有很多油。”
60歲的戴淑琴,妹妹一家五口都在飛機上。事發后她一直睡在地上,因為覺得妹妹在受苦,自己不能享福。
5月份,姜輝和哥哥是家屬里最后離開麗都的。馬方宣布那里的家屬協助中心5月8日關閉,但5月2日,有關方面就開始遣散家屬。姜家兄弟連賴帶自掏腰包,愣是住到了預定時間5月8日。他心里不服,也想著要開一場新聞發布會。
“我在5月份的時候,離開麗都的時候,我就跟大家講,如果我這一輩子能把飛機真相真的要能找出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就值了。”
他抽萬寶路的一款煙。每叼起一根,先在過濾嘴那咬一下,嘎嘣一聲,好像一顆糖豆碎在里面。煙抽起來清清涼涼的,“糖豆”是薄荷。在麗都的時候,家屬委員會開會,姜輝的煙抽完了,旁邊的人遞給他這種煙,他覺得嗓子好受多了,但吃起方便面來才發現,嘴巴是苦的。
“王冠一,Steven,就是當時我們媒體的發言人。那個胖子。”他這樣說起遞給他煙抽的人。王冠一已經很少參加家屬們每周去順義空港(馬來西亞方面和中國外交部聯合設立的370家屬服務平臺,地處順義空港物流園)的行動,也排斥有些家屬24/7不停表達的負面情緒。他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生活畢竟要繼續。
“你夢見什么了呢?”我把姜輝岔走的話題給轉了回來。
“我夢見他們確實不在了。我夢見了出事的現場。”他說。
程利平和王愛玲(化名)面對面坐著,靠著窗子。餐桌上擺著兩個菜,黃豆煸肥腸、手撕包菜。
這是順義空港物流園里毗鄰家屬服務平臺辦公樓的一家餐廳。程利平每次來幾乎都點這道黃豆的下飯菜。她是一名造型師,給趙薇和其他明星化過妝,有自己的百度百科詞條:“她的設計多為隨性創意,從古典仕女圖與傳統戲曲行頭中汲取靈感,特別是女性角色的設計,古樸典雅又融合了現代人的審美。”王愛玲是北京順義人,父母還在郊縣生活,她工作日在市里上班,做銷售,周五到空港這待會兒,晚上順路回父母家。她們的丈夫在飛機上。
看到程利平點的菜,王愛玲說:“程姐還在這找到了愛吃的菜。”
程:黃豆對女人好。包菜大白菜洋蔥這些東西多吃。
王:那我就(從我媽家)拿點黃豆。我家沒有地,都租給人家了。(人家種的)成片的黃豆,割完了之后地上還有好多,我媽就去撿了一大袋,特別多。我可以泡著炒點,正好冬天沒有菜。
程:冬天怎么沒菜,不是跟夏天一樣嘛,啥菜都有。
王:可能是冬天要花錢買,夏天就不用買了。人家知道我家沒種,夏天給的就夠吃。我媽夏天的時候種了兩架豆角,就沒打藥,用開水焯熟了,放到冰箱底下凍上。
程:哦,對我們來說,冬天夏天都是一樣。菜都是要買的。
她們的話題跟所有女人湊到一起時談論的一樣——買菜做飯照顧孩子研究包包。稍微有點不同的是,她們最關心的是飛機。飯間,餐廳領班突然喊:“你們吃飯去樓上吃。我再說一遍,去樓上吃。”程利平嚇了一跳。我看了看,確定領班叫的是服務員。
“我就說嘛,她能這么說乘客嗎?”
程沒有意識到口誤。生活里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她都已經記不起來了,比如兒子的暑假是怎么過的。作為一個以裝扮為職業的女性,她現在不化妝,皮膚變得很差,通身裹一件樣子普通的肉粉色棉襖。兒子跟她說“想吃魚”已經一周了,她一直沒心情去買。開車時,她要戴上新配的眼鏡,因為哭泣讓她視力下降。她看清了前車的尾號,說,你看,995,“救救我”;還有尾燈,亮起來的時候,像兩把指向中心的槍。
程表揚了王“上次做的蛋糕看上去很成功”,王開始興奮講述制作過程:打發蛋黃,邊打邊放白糖,分三次放,再放一點鹽,放油,放面粉,打發蛋清成白奶油狀,直到倒過來不會掉下來的地步。
“面包機是3月2號買的,剛做了兩三次。他3月8號就出事了。我老想著他回來我就不老去上班了,就去學烘焙。”在不厭其煩地說完制作過程后,王愛玲說。她的丈夫3月2日出差,頭天晚上,倆人去超市買了一周要用的食品和日用品。此后,她再沒有去過那家超市,當時兌換獎品而積攢的印花還在家里躺著,“活動早就結束了。”前兩天,她才帶兒子去買鞋,發現會員卡已經不能識別,店員說,“超過3個月,就不能用了。”
兒子上周生病了,死活不肯吃藥。
“我一開始老糾結:不希望他長大。等爸爸回來了,讓他這個事沒有印象。從這次,我突然決定:快長大吧,生病就可以吃藥了。”王說。
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6歲,上一年級,從沒有跟媽媽談論爸爸的事。但有一次老師有事想打電話給家長,小大人兒說,爸爸出差了,沒在家,別給他打電話。
小兒子兩歲。程利平有時會問他:“兒子,爸爸能回來嗎?”他說:爸爸過年就回來,爸爸能回來。程利平覺得小孩子說話最靈驗,聽著就高興。
程的老公鞠坤是位武術指導,袁和平的徒弟,參與制作過《一代宗師》等電影作品。在馬來西亞出差拍攝美劇《馬可波羅》,程利平去陪他。中途鞠坤回國辦事,準備4天后就回去,讓程在大馬等他。3月12日的返程票再也沒有等來它的乘客。
小兒子現在也不提爸爸了,只是每每看到飛機就會喊,“媽媽媽媽,飛機到了,飛機!我要變成奧特曼,找爸爸。”
程利平至今也沒想明白,孩子為什么知道是飛機的事。她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些日子,她還是時不時地給老公發微信,說燕郊的房子她給裝修好了,租出去貼補家用,等他回來要是喜歡,就重新裝修,搬過去住。
他們以前的生活目標是努力賺錢買大別墅,鞠坤想通過“人才計劃”落戶香港,把孩子送過去讀書,兩口子就出去旅行。以前的生活簡單到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就是家和化妝間兩點一線,閑下來了就聽演員們聊聊天。出事之后,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孩子,剛走進社會”。
現在的程利平只想著,老公回來了,她就做一塊年糕,黏上去就再不下來。她在微博上表達心情,趙薇、章子怡等明星都轉發過,以前也會有數以千計的網友來評論鼓勵。隨著時間推移,評論變得“星星點點”。
“有的人甚至跟我說:你改嫁吧。……他可能出于好心,讓我走出來,但是這個話……沒有‘感同身受’這個詞,所有的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你是感覺挺痛苦挺難受的,但你感覺不到到底有多痛苦,到底是怎么難受。”她看著窗外,在空港空曠人稀的場地上,她會突然指著一個背影說,“好像我老公”;走在街上,她會想著,老公會從對面走來。
9個月,戲都拍完了。《馬可波羅》第一季第二集結束字幕:“In"Memory"of"Our"Friend"Ju"Kun。”
“我們的痛苦永遠停留在3月8號那一刻,不可能有什么變化的。”程利平說。
“我這9個月就不是‘活’過來的。時間對我來說已經停止了。我活著只是為了我的小兒子以及等待再次見到普里亞。這9個月,我就是假裝活著,我也笑,但內心在哭泣。傷痛彌漫在我全身,這不是上帝希望我們過的生活。”
在這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得到了Niloufar"vaezi的直接答復。她的兒子普里亞(Pouria)是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在阿扎德伊斯蘭大學念計算機工程專業。3月8日,普里亞持假護照登上MH370。在飛機失聯初期,被懷疑為恐怖分子。當時我們聯系她,兩次她一聽是記者就直接掛斷。
“你能想象我這些天的感受嗎?一個女人帶著13歲大的兒子在異國生活,沒有任何支援,對祖國又充滿恐懼,(這個時候)別人告訴你:你的兒子是恐怖分子!!!!”她用稍有些語法和拼寫錯誤,但書寫得特別認真的英語回復我們的郵件:“我受到的教育是,當你不了解對方的時候,不要草率評價。他們(那么說)傷了我的心,但我付之一笑,我的兒子痛恨戰爭,痛恨恐怖分子,他只求和平、自由的生活。”
目前居住于漢堡的Niloufar48歲,無業,正在學習德語。她2010年診斷出乳腺癌,正在接受治療。由于在原先的家庭,遭到丈夫毆打,2012年11月,她帶著小兒子逃到德國。
跟大兒子普里亞分別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們用電話和Facebook交流。
“我尊敬德國政府和人民。我跟普里亞談論這里,他知道去一個自由的國度生活是值得經歷一些冒險和苦難。”普里亞的行程單上寫著,德黑蘭—吉隆坡—北京—阿姆斯特丹—法蘭克福,是他和家人共同期待的通往自由的路。
“他想來這里上學、工作,尋求更好的生活。然后,我們希望把他的女朋友也帶過來,他們打算結婚。”
普里亞剛開啟漫長的旅程時,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那是他奔赴吉隆坡國際機場前10分鐘。他讓母親在他抵達法蘭克福前,不要再打來電話。他還說,他非常累,非常餓。母親回答:我會為你準備所有你想吃的食物。
“只有普里亞能幫我,他不僅是我的大兒子,他還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后援,是我快樂的源泉,是我撐過這灰暗日子的動力。”
失聯的消息傳來,Niloufar不敢在小兒子面前哭,害怕他會傷心、焦慮——他對普里亞的感情,甚于父母。Niloufar連自己得病的消息,都沒有告訴自己的母親。
“在這里,我無人傾訴。當然,我要照顧好我年邁的母親,我應該向她展示我內心強大,但是只有上帝知道我究竟如何。我去看心理醫生,他勸我接受事實,但我不知道我應該接受什么。我篤信上帝,如果他只做到‘好’(good),我會讓他做到‘最好’(best)。”
是的,Niloufar不是穆斯林,她是一名基督徒。
“我的宗教信仰就是做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思想自由,希望世界和平,內心安寧。我生來是個穆斯林,在我的祖國,只能做穆斯林,他們會殺掉改變自己宗教信仰的人,但是上帝和善而卓越,我是基督徒,普里亞也是。”
駐柏林的馬來西亞大使館的兩名工作人員來到漢堡見了Niloufar,“他們都非常友善,但他們發給我的郵件(里的信息)我自己在電視或者網上都能看到。當我告訴他們我雇了一個律師的時候,郵件停止了。”
在德國,Niloufar養了一條狗,她的Facebook上貼滿了狗狗的照片。普里亞喜歡狗,在伊朗的時候養了一只。Niloufar離開后,普里亞不得不把小狗送人。Niloufar仍然記得他哭泣時傷心欲絕的樣子。
我問她,普里亞出事之后,伊朗國內是什么反應。她說:“在伊朗……不重要了……在伊朗,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很多年輕人對此不滿,想要移民到別的國家,這有損政府顏面,所以他們無視這些訴求。當然,我也不會接受任何伊朗記者的采訪。”
“這不是講故事,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要死去活來多少次才能等回我們心愛的人。我們要真相。”她在回信的結尾說:“我們永遠不會放棄,真相很快會閃耀光芒,毫無疑問。”
秦鋒覺得自己像個上訪戶。背著個皮質的單肩包,鍥而不舍地往來于家鄉和首都。家屬們心里都清楚,去空港一般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但不能不去,不去了別人就以為這事沒人在乎了,以后一旦有情況,找誰去?
有些老人家天天或者隔天就去空港,沒有具體的事,他們去了也不發一言,找個位置坐下來,就待著。好像這樣子就為自己和對方的工作人員都找到了事情做。
這位中年男人衣著整齊,每周跟公司請假,時常顧不得領導批不批準、扣不扣錢。他的外甥黃宇明(化名)在飛機上。
秦鋒太熟悉自己的工作了,“閉著眼睛”就知道手下哪里出錯,看一眼就知道工期能否按時完成。現在,他的
腦細胞都用來琢磨飛機,為此,他把二十多年來打麻將的愛好扔了,連家族遺傳的嗜睡癥狀也完全沒有了。
3月份,首都是解凍花開的季節。秦鋒的姐姐和姐夫沒有接到兒子。姐姐有輕微的花粉過敏,不知在北京有沒有發作。倒是后來去了幾次回龍觀醫院,看精神科。
寒來暑往,春去冬來,時間的流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殘酷。
秦鋒總是鼓勵姐姐,孩子春節一定能回來。他覺得要是過年都不成,姐姐可能就“過去了”。
從北京西站起,他要9號線倒4號線倒10號線倒13號線倒15號線,行程25站,46.3公里,耗時兩小時才能到達順義空港。
我問秦鋒,這么奔波,什么最累?
他回答:撒謊是最累的。
孩子的八九十歲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現在都還瞞著。
“眾人幫著撒謊。”
事發時,爺爺奶奶看到電視說馬來西亞到北京的飛機沒了,也知道孫子就在那幾天回京,鬧著要跟孫子打電話。兩大家人湊到一起合計,決定讓秦鋒冒充外甥,打一個電話。其實秦鋒跟外甥的聲音并不像,只是語速都比較慢。
根據事先商量好的,秦鋒打來電話,黃宇明的堂妹先接起來,叫“哥哥”,兩人互相問候,談論一下學習,然后故意說,爺爺跟你說話。爺爺耳朵有點背,加上前情鋪墊,基本相信了。秦鋒在電話里說,已經回北京了,現在單位要進行一個月的封閉培訓,不能再打電話了。爺爺應了,說,跟奶奶說幾句吧……秦鋒把電話按了。
就這樣騙了一個月。家里人覺得預支這么久,問題總該有個答案了吧。結果期滿后,爺爺先發制人,要求立即給孫子購買往返飛機票,回來看一眼就行。一大家人又開始研究,他叔叔想出了接下來的“劇情”。
故事的發展進入懸疑劇的套路。他們告訴爺爺,他的孫子剛培訓完,就被國家保密部門看重了,派到國外執行任務,“不能跟你通電話,也不能告訴你信息,怕把行蹤暴露了,他也可能受到生命威脅。”
“一個謊言說了以后,可能要有十個一百個謊言要補充這個謊言,所以你特別累。雖然你是個善意的謊言,是為了幫他們渡過這個難關,帶著他們往前走一走,但畢竟是個謊言……”
爺爺正在等待春節的到來。
12月19日,星期五。家屬們在空港跟工作人員吵了起來,訴求得不到滿足,他們相約去外交部。在朝陽門那棟大氣建筑門外,等了5個小時。冷的時候,戴淑琴提議大家背靠背站著,互相取暖。只有姜輝響應。靠著的時候,戴說,姜輝,今天給你拿的餅,我分給大家了。姜說,放心,我吃到了的,沒吃到的話我會委屈的。那種感覺,像姜輝找到了一個對母親的寄托。
河北定州人趙勝軍的兒子在飛機上,是從新加坡務工回家。趙勝軍的父親責備他,“多掙就多花,少掙就少花,你非要叫他出國,這下可好!”
趙勝軍從此不出門,除了來北京。不社交,除了聯系家屬。不工作,借錢度日。不笑,連鐘愛的酒也不喝了。
“出國打工在我們那里,是流行,不是說我讓他去,而是大部分的都在外國打工。我的親戚,他的那些小弟兄們,表兄弟姨兄弟,都在外國打工呢,沒想到這事落在我頭上,他要怨誰就怨誰吧,沒辦法這是社會潮流。”本來他今年的故事是3月8日兒子回家團圓,3月16日他親自啟程赴安哥拉監理工程。
“我以前每天在外邊,跑了好多地方我這一輩子,到處給人家在工地上幫忙,帶工啊什么的,后來我又學了高鐵上的技術,修高鐵,海南島那個東環鐵路是我們修的,我去修那個高鐵,各方面技術我都有。”
瓦匠、木工、三輪司機、包工頭,老趙的人生軌跡就是家族脫貧的希望。北京順義、天津北辰、內蒙古、銀川賀蘭縣、石家莊,老趙為了謀生走遍天下。
在海南島,他帶上了老婆和大兒子(“飛機上的”),在島上過了春節。那時兒子21歲,準備接班學手藝。他們全家都喜歡海南,那里的人們生活樸素而舒展,不知不覺自己也被感染:“就上海灘,拍拍照,玩玩,坐坐小船,有時候釣釣魚,那時我們就是跟我兒子在一起,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像趙勝軍一樣,邯鄲農民栗二有時也會想起跟兒子共處的時光。
栗二有生在農村,顯得格格不入,他在家里布置一架書,成為村里的奇觀。他從小教育兒子,“元素周期表是俄國化學家門捷列夫發明的。為什么世界上有這么多的物質?為什么有人能發現這些物質?”在他鼓勵下,兒子成為全村全鎮的驕傲,考上大學,畢業后在湖南工作。后來因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跳槽到中興手機,被外派到馬來西亞。助學貸款剛還完,原以為家里生活從此改觀的栗二有,悲憤之時便可出口成章,大概是“賦到滄桑句便工”吧。
他與兒子最愉快的經歷是經常一起探討《魯濱遜漂流記》。
“我們會聊到哲學、歷史、地理,會聊到很多。‘魯濱遜到底在哪個島啊?’‘這個島有多大?’‘這個島上有什么居民?’我們經常會爭論這些。‘如何一個人在荒島上生存?’這兩年我們一直在探討這個。雖然我們是父子,但一直像朋友一樣處著,無話不說,從沒有過隔閡,爭吵只限于學術爭論。”栗二有驕傲地說,魯濱遜是兒子心中的英雄,他買了這本書的中英文版本研讀,還把英文版背下來,誦讀給父親聽。
“現在我兒子已經失聯9個月了,我們認為這個飛機已經被劫持,降落在了一個荒島上,我想這可能就應驗了兒子少年時期的想法吧,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好好活著。這是我們的希望。我從來沒有做過夢,因為我兒子就在哪個島上,獨立的生活,我做什么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