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吐槽中滅亡

微信是我這一年最大的敵人。盡管很早就把這個軟件所有的提示音關掉，它仍然時常無聲地作響，像一臺絕望的機器，不停歇地向外太空發出“Hi，我們在這兒”的信號。我沒有勇氣計算一年里有多少時間無謂地花在它身上，也不敢聲稱明年不會這樣。打電話、發電報、手寫、千山萬水來相會……就更高級嗎？抽象的懷舊，和具體的時髦一樣，是虛榮使然，并非某個時代所特有。工具并不等同于溝通質量。

但加速的信息流動確實帶來了變化。也是在今年，我突然意識到吐槽成了一種主流話語，生活中戲謔的程度前所未有地增加。花錢看了爛片，哈哈一笑，覺得任性、有錢。對于粗制濫造的東西，我們的防線一下就被吐槽沖垮。以至為互聯網平臺打造的文章，都自帶一種體例，俏皮話、驚嘆號、長到折成好幾行的標題，恨不得貼在讀者耳邊講話，就快創造出另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意境了。

幾年前，前同事采訪一位作家，對方用微博寫武俠，他也依樣在采訪文章里讓每一個自然段自成一體，以140字為限。那時我只以為這是一種形式上的玩耍，現在想來，已是某種先聲。通常的說法是，紙媒進入寒冬，新媒體取而代之，吾等何處去？經過一段時間的聒噪，我倒突然感到一種自暴自棄式的放松。新聞文本進入一條重力系統復雜的隧道，許多新鮮的東西對寫作構成引力，這或許也是一種解放。輕裝上陣，渾水摸魚，在熙來攘往的世界里做一個游蕩者。是的，如果說今年有什么收獲的話，可能就是從這浩湯的水槽里學到了一點放松。寫作中放下各種界限。跟隨語言的感覺。取得與采訪對象、讀者的平等。

事實上我不相信我們會走向一個沒有界限的世界，一切可能正在重建。自我修養很可能是重建的起點——知識的構成、經驗、判斷力，而不是表達的介質、文體、技巧。但這些要怎么解釋呢？面對吐槽最愚蠢的辦法就是解釋，尤其是一本正經的解釋。寫《翻譯者說》時，許多譯者像說悄悄話一樣告訴我，這一行的樂趣不足為外人道也。我事后才慢慢理解他們說的那種感覺，好與不好，值得不值得，和他們寫不寫，做不做，沒有必然的聯系。是啊，我為什么要把這一年過得怎樣告訴你們呢。能寫的都寫在稿子里了，未能寫出的只能自己慢慢修煉。如果可以重來，我倒希望可以把那些年輕譯者的生活寫得更活潑一些，他們宅起來打真人RPG、在健身房里大喊、涂著烈焰紅唇在都市叢林里閃現的時刻，可能比直接談論文學更能準確地反映他們和我們的生活，一道復雜的謎面。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吐槽中滅亡。當編輯布置我寫這篇文章時，這句話立刻像靈感一樣懾住了我。這本身就是一句吐槽，而吐槽有時是遮掩，為懶惰尋找借口，羞于承認自己和那些嚴肅的精神有太多關聯。和另外一位同事討論時，我曾大放厥詞，文化報道的版面不能拿名氣來換算！明年要寫一位導演，剛拍了自己的處女作——一部不同于市面上那些假意抒情和廉價勵志的青春片，在此之前，他只演過一次男主角，出過一本書。還不夠有名。但我執意要在他暴得大名之前訪問他，讓他好好講一講與改革開放同齡的感想。現在，那位和我討論的同事又成了前同事，我還記得在那封郵件里，前面都是端莊的業務探討，末尾我又忍不住多加一句玩笑話，好像要硬塞一點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堵在那個虛擬而尷尬的空當——“文化這東西，必須蔑視市場啊。賤人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