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比基尼

總有這么一些讓人唏噓不已的時刻。比如說，當你嗔怪起自己，不知為何要把假期選在巴西的旅游旺季的時候；比如說，當你百般不情愿地脫去夏日連衣裙，露出被你遮遮掩掩、視作機密的連體黑色泳衣，還有那一身白花花贅肉的時候；再比如說，當你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響幾乎要淹沒掉周邊歡快交談的葡萄牙語的時候；還有，當你必須要面對巴西海灘的時候。

這片名叫韋爾梅利亞的紅色海灘位于烏巴圖巴地區，稱得上是巴西的名片。碧藍色海水美得像一幅畫布，畫框則是一條寬闊的、延展到天際的淺金色細沙灘。從海上生長出來，布滿熱帶植被的巨型礁石緊緊地框住這片沙灘。新年剛過去兩天，有1/3的圣保羅人選擇到烏巴圖巴來慶祝2014年也就是世界杯年的到來。在這一年，巴西人可以將他們擁有的一切展現給世界：他們的足球技藝，他們的水果巴西黑莓，他們的音樂“波薩諾瓦”和“放克”。這里還有數不清的海灘，更重要的，是海灘上閃耀動人的古銅色身體。

這些美好的事物充斥著你的頭腦，而此時此刻，你正在樹蔭底下，鋪開一張巨大的海灘方巾。你在想，也許你可以躺在方巾上，閱讀一本關于巴西社會危機的大部頭，以免在公眾面前展覽你那和超模吉賽爾·邦辰完全相反的身材，受到羞辱。但這兒太熱了，熱得令人難以置信。這種熱一個加拿大人根本無從想象，就連吃冰激凌也無濟于事，這時，碧藍的海水成為一種讓人無法抵抗的誘惑。你最終不得不睜大眼睛面對現實：你豐腴的身軀需要泡到海水里，不幸的是，你的行李箱里沒有裝備一件全身包裹的穆斯林泳衣。你需要在海灘上走上足足三百英尺，在成千上萬在此度假的巴西人的注目之下，走進那片能夠再次遮蓋住你肥胖身軀的海水里。

這時，你瞧見了她。一個在身高-體重指數量表上幾乎和你并駕齊驅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熒光粉的比基尼。好吧，用丁字褲來形容她身上的那一小塊三角形布料可能更加合適。問題在于，它幾乎徹底被她的大肚腩藏起來了。她那兩塊滾圓的屁股蛋兒完完全全暴露在外面。從兩百英尺以外你都可以看到她臀部脂肪團上的凹陷處，它們把她的金色皮膚變成了月球表面。

你不再琢磨自己的事情。你開始四處張望。瞧！這些巴西女人，無論她們的身材體形如何，都清一色地身著比基尼。“哇，她們看上去像是在同一個地方買下了這些比基尼。一款型號，全都適用！”凱利·布魯克哈特評論道。這個家伙是你在家庭旅館碰到的一個背包客，來自賓夕法尼亞。是他幫你鼓足勇氣，一道來面對巴西的海灘。

大大小小的攤位占滿了拉蘭熱拉斯社區的行人街道。這是里約的一個中產階級社區，它的名稱來源于橘子樹。

第一個攤位上賣大椰子，每只椰子上還插著一根白色的吸管。塞爾吉奧·塔瓦雷斯遞給我一只。他是一位工程學教授，我是在沙灘上與他和他的家人相識的。“別擔心，你看上去不像一個游客。巴西人也喝椰子。我們總喝椰子。”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從自己的椰子里吸著汁。

第二個攤位上賣的是薄煎餅。這種煎餅是用木薯淀粉做成的，上面撒滿了碎奶酪。塞爾吉奧的女兒拉蒂夏順手拿起一個。她長著一副20歲巴西女孩的標致模樣：長棕色的頭發，笑意盈盈的大眼睛，曬成小麥色的大長腿，還有小蠻腰。在陳腐的影視作品中，這樣的姑娘會整日躺在海灘上；不過在現實生活中，她是一名醫學院的學生。現在正值學期間的短暫假期，她常常帶著我們去逛她家附近的集市或周末市場。集市上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異域水果、本地美食，以及愛唱歌的當地人。

“拉蒂夏，我注意到，海灘上的所有女人無論胖瘦都穿著比基尼。你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嗎？”

“當然了，海灘在巴西是個非常民主的地方。”她說。

“社會上好像對胖女人穿比基尼的接受度挺高的。真的是這樣嗎？”

“呃，我覺得這也要看你出身于什么樣的社會階層，”她說著，同時飛快地掃了一眼她的母親：“比如，在我的朋友圈里，大家不太能完全接受這個。胖點的女孩兒還是會遭到很多異樣的眼光。”

我們繼續往前走。一個小販正在大煎鍋里炸鱈魚丸。他遞給我一個特大份的辣味鱈魚煎餃，還有一杯現打出來的生啤。巴西絕對不是一個減肥的好地方。

拉蒂夏還在想著我剛才的問題。

“你知道嗎？我自己從來沒有思考過胖女人的問題。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想她們是不可見的。”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睡過這么多的直男！”安德烈·特朗布萊一邊說著，一邊把他租來的黑色轎車開上荷欣尼亞惟一的街道。荷欣尼亞是里約熱內盧最大的貧民窟之一。

安德烈是個說法語的加拿大記者。他答應幫我解開這個令人費解的巴西比基尼難題。過去一年里，他在“肅清”的貧民窟里養成了現在的生活習慣。“肅清”的意思是，警察和軍隊駐扎進來，匪幫和毒品販子離開這里。“如果你想了解任何事情的真相，這里無疑是一個絕佳的選擇。”他說。

他把車停在了山頂。跨過兩個泥坑和一堆焚燒過的垃圾，我們來到這個貧民社區的入口處。一分鐘前行駛過的那條大路現在縮水成一條4英尺寬的巷子。臺階狹窄得就像兩只貓的屁股，左右扭曲著向上爬，一直通往頂上幾間簡直不能叫作房子的地方——它們不過是些臨時搭建的店鋪罷了：一個肉鋪，一個唱片店，一個電子配件零售商，還有一家美發廳，它們都為吸引路人的目光下足了功夫。這些店鋪在時斷時續的水電供應下維持著日常運轉。房頂上的集雨槽就像是為搖搖欲墜的房子加上了頂皇冠。

安德烈快步向美發廳奔去。他想和弗拉維奧聊一聊，以前他曾為這個美發師做過一個視頻。“他給了我整整一天的時間。拜訪他是出于禮節。” 塞吉話音未落，眼角邊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好吧，我想他應該喜歡我。”他補充道。

安德烈走進美發廳，弗拉維奧不在那兒。“他馬上回來，”一個美發師的助手認出了塞吉，沖他說道：“他的母親剛剛打來電話告訴他你要過來，他想看上去精神些。”

弗拉維奧緩步走進來。皮包骨頭，古銅色皮膚。他看上去若無其事，不過身上的襯衫清爽利落，分明是剛剛打理過的。他親了親塞吉的雙頰，親我的時候有點心不在焉。

“弗拉維奧，我朋友有一個問題要問你，”他用地道的巴西葡萄牙語問道：“她覺得很奇怪，沙灘上的所有女人無論胖瘦，清一色地穿著比基尼。你知道為什么嗎？”

他的問題立刻在店里激起一片笑聲。3個正在聊天的年輕男人咯咯直樂，他們剪著幾乎一樣的發型——腦袋中央留著一綹棕發的莫霍克頭。

“我也不知道，老兄，”弗拉維奧說道。“海灘是個民主的地方，我們會在那兒消磨大量時間。不過我想從來都沒有人注意到你說的這件事。”

安德烈有點茫然：“弗拉維奧，你之前說過，為了練成一個海灘范兒的體形，你每周都要花10個鐘頭鍛煉。我遇到的好些家伙也這樣。為什么對女人來說情況就不一樣呢？”

“這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朋友。也許這個國家對待女人比對待男人更加寬厚吧。”

喝完芬達，說笑了好一陣兒之后，我們離開了美發廳。

安德烈轉過臉來，對我說：“我想讓你聽聽我的推斷。巴西人不明白原因，但我知道。巴西文化不看重大胸和長腿，它在意的是臀部。后庭文化，也可以這么說。沒有人會在乎女人肚皮上的脂肪。從性的角度，他們只看她的后面。巴西男人只在乎臀部。如果他們不太走運，沒有勾搭上一個姑娘的話，那么大半夜的時候他們多半會去找一個小伙兒。沒有男人會介意這是同性間的性愛，只要他是主動的那一方就成。”安德烈說著，慢悠悠地晃出了貧民窟。

“我喜歡這里，”他說，“這里對同性戀和大屁股來說是個好地方。”

在美甲凳上，所有的巴西人都是平等的。“即便是餓了整整一周，巴西人出門前也得做個美甲才行，”正在給我的腳趾安上紅色指甲蓋的美甲師莫妮卡對我說。

我問她為什么在柯帕卡巴納皇宮酒店的SPA價格單上，手腳美甲的價格這么親民。這是一家旗艦等級的酒店，斯汀、西蒙娜·波伏娃、法蘭克·辛納屈都曾是這里的座上賓。酒店的按摩價格是我在蒙特利爾做過的兩倍，這里的一切（從酒水飲料到禮品店的商品）都要比加拿大高出整整一倍。不過美甲是個例外。

“如果我們在美甲上要價太高，會發生暴亂的。”莫妮卡一邊說著，一邊嫻熟地用竹簽挑走多余的甲油。

“所以說，在巴西有兩樣東西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美甲和泳衣？”我問她。

莫妮卡不禁笑出聲來：“為什么這么說？”她把快干甲油涂在我的手指甲上。

“在這里，海灘上的所有女人好像都穿著一樣的泳衣。在美國和加拿大，體態豐腴的女人很少會穿比基尼。”我說。

“好吧，在泳衣的問題上我們確實做過一些努力。我們的政府預備了競選提案，做了好一番工作，目的就是為了提升人們對于肥胖的接受程度。他們找來著名的歌手和音樂人，請他們來談工作中遇到的肥胖女性。所以說，現在的成果絕非憑空得來的。”莫妮卡說。

莫妮卡染著金發。她不是那種瘦削的身材，白色的襯衫根本隱藏不了她曲線的臀部和豐滿的胸部。

“那你自己會穿比基尼嗎？”我問她，感覺這個問題有點冒險。

“當然會啦。別的方法根本沒法曬成完美的小麥色！抽空你也試試，感覺棒極了。”她說著，用她閃爍著的碧眼直直地看著我。

看到我臉上瞬間浮現出的愁容，她又一次笑出聲來。隨后，她打開了指甲烘干機，把它調成烘干10分鐘。

13歲那年，我第一次被母親拽著，和她一道參加減肥機構“慧優體”在我們家鄉舉辦的見面會。見面會設在城中心一個名叫“圓形廣場”的汽車旅館里。中年婦女們在旅館的會議室里排成長長一列，等候一個小個子女士給她們當眾稱量體重。如果一個人上周的表現不錯，這個小個子女人就會高聲喊道：“克萊特剛剛減掉了5磅！”排隊的女人也會鼓掌祝賀。過了兩分鐘，她又說道：“馬莎爾已經完成了她今天的減肥目標。讓我們給她以熱烈的掌聲！”她也會鼓勵那些沒有減輕重量甚至是增重的女人，要她們繼續堅持。

身處其中，我的感情尤為復雜。我是屋里唯一的一個少女，而且每個人看上去都比我重好多。我真的有那么胖嗎？為了減輕一些體重，受這般羞辱值得嗎？

“最大的恥辱莫過于，當你成年以后還將面臨肥胖的困擾。比起這個，其他的羞辱都算不上什么。以你現在的年齡，把體重調回正常水平還不太難。”我的母親也許會這么回答我。

然而，盡管我在節食上一直下功夫，盡管我同時進行著四項運動，在我20歲以前，多余的體重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爬到我的身上。每年10磅。下一年，又是10磅。大學期間，我總在醒來時感覺信心滿滿，而在睡去時感到罪惡。當我學期間隔回家探親時，我的母親總會沖我大吼道：“瞧瞧你！”

為了能把大腿蓋住，我總是穿著長裙。襯衫也都是長袖的，目的是蓋住我的手臂。17歲那年，我買了生平第一件分體式泳衣。不過它不是比基尼。它配有一條像男士泳衣那么長的短褲，剛好可以遮到膝蓋。還有一件上衣，也可以盡可能多地遮住肥肉。

盡管如今我差不多能夠和自己的“豐滿”體型和諧相處，但在過去20年中，我還在一直穿著這類泳衣。當我打點包裹，準備前往巴西時，最先扔進箱子里的，就是一件連體修身黑色泳衣和一條藍色游泳褲。它們搭在一起實在是太糟糕了。不過誰還能要求一套防護的堡壘還要看上去美觀呢？

兩個星期以來，我在巴西的海灘上一直穿著這身可怕的兩件套。行程的最后一天，在圣保羅至尊酒店的天頂平臺上，我又一次套上了它。

至尊酒店是巴西的頂級酒店。巴西國酒凱匹林納雞尾酒在這里賣24美元，是一家普通巴西酒吧的4倍。菜單上，即便像圣培露礦泉水這樣的日常消費品也成為一種難以企及的享受。毫無金錢觀念的巴西人和外國人聚集在這里。他們從頭到腳透露出一股優雅與時髦。這些人全都坐在設計精良的座位上，圍繞著空空如也的泳池。頗具設計風格的泳池看上去與其說是一個游泳設施，更像一個裝飾品。

不過這里實在是太熱了。我想在飛離巴西之前最后再游一次泳。這個空蕩蕩的泳池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在努力尋找游泳池最隱蔽的角落，從那兒鉆到水里。不過沒有這種地方。沒有逃脫視線的方法。

我的男友賽維用鼓勵的眼神微笑地看著我。看上去，他對我腦袋里琢磨的東西了如指掌。我扔掉毛巾。20年來第一次，褪下我的短褲。

“這樣看上去好多了。”賽維說道。就在那兒，在上百個除了看著我沒有什么事好做的俊男靚女面前，我走向泳池，跳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