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豬上天的臺風時代和那些樹談談

“韓寒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年輕導演。這部戲奠定了他作為年輕導演的一個地位，它的驚喜不亞于當年的姜文?！辈┘{影業總裁于冬停頓了一下，著重強調了“導演”二字。在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新浪潮論壇上，作為韓寒導演處女作的出品人，他用這番話引爆了《后會無期》 的話題戰。“有人提出跟《小時代》同一天上，是不是話題性更強。我覺得這個好像太欺負人了，留一周！讓它一周時間。整整7天，一天也不往前擠，就星期五?！?/p>

3天后，《后會無期》 在電影節上舉行了發布會。于冬再度放炮，對外宣稱“它的票房起步至少8億……一定會比《小時代》第一、二部票房總和高。”

有了張偉平此前極為高調的營銷慣例墊底，于冬這些話也算讓人對今天中國影業大佬的宣傳策略習以為常。只是我替韓寒捏了一把汗：話說得這么滿，不給一個電影新人留點后路嗎？在家鄉上海打響的頭炮耀眼十足，7月底即將在全國大小城市鋪開的票房爭奪，還會是他的主場嗎？

韓寒拍了一部什么電影？

“你跟我簡單說說它講了一個什么故事？”上映之后，一位沒有看片的朋友把我問住了?！逗髸o期》不是一部情節劇 （片），的確很難用寥寥數語說明白?！澳悄阃扑]我看嗎？”我又被問住了。對于韓寒的粉絲，這部電影除了有小說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里的似曾相識，還有通篇皆是“韓寒制造”的個人標簽。對于他們，是來一個新舞臺找老朋友。而對于那些普通觀眾，這會是一個合格的故事嗎？

“方勵說你的劇本不及格。”錄制訪談節目《聚焦》 時，焦雄屏直言不諱地告訴韓寒。方勵是《后會無期》的制片人之一，代表作有王超的 《安陽嬰兒》、李玉的 《蘋果》和《觀音山》、婁燁的 《頤和園》。

“這不是一個問題，《逍遙騎士》和《德州巴黎》的劇本也不及格。”和另一個朋友討論影片時，我轉述方勵的觀點，得到了這樣的回答。這位朋友的博士論文，是國內迄今惟一一本系統研究公路電影的學術專著。她提及的影片是影迷必看的公路電影經典，前者被視為新好萊塢運動中公路電影的鼻祖，后者在1984年斬獲戛納金棕櫚大獎。

賽車手是韓寒的另一個職業身份，不難想見他對駕駛中的機件操控、速度與激情，以及大范圍空間位移的迷戀，選擇一個一直驅車在路上的故事，對于這個新導演來說，是在陌生的領域找到安全感。而我對于他這一選擇的好感來自于：這是任何一個導演都覺得難啃的骨頭，它提高了制片的難度系數，而韓寒沒有回避。更重要的是，公路題材除了外在視覺景觀豐富，內在文化動因也充足。

兩極爭議是韓寒電影公映后一定會出現的局面。喜歡的人提供的豐富解讀，想必連韓寒看到也會佩服自己作品里的這些微言大義；不喜歡的人會斥責這種為某汽車品牌拍的幾段微電影串個燒就忘記了自己的大MV氣質，居然也敢冒充大電影上院線來騙錢。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是，好幾個媒體平臺都推出了“給韓寒推薦幾部公路電影”的策劃。除了極個別媒體的推薦不失專業水準，好幾個榜單都讓我覺得這些想教韓寒拍電影的人勇氣可嘉。

什么是公路電影？公路片和公路電影是一回事嗎？有公路元素就是公路電影嗎？公眾和部分媒體有時低估了這些基本概念的學術含量。在學院派那里，這些對于大眾貌似一卵雙生或者分身變臉的名詞彼此有著嚴謹的界定標準：公路片是公路電影的一個特殊類型；公路電影是一個空間概念，而不是類型概念。公路電影表現的是現代人的精神困境，但是在困境解決方式上，它采用與主流社會勢不兩立的決裂姿態。

我在朋友30萬字的博士論文里摘出了這些定義，《后會無期》 是否公路電影，一目了然。它的故事因主人公之一江河老師工作調動引起，為了將他送到3000公里之外的新學校入職，馬浩漢、胡生兩位兄弟和他一起，從中國最東邊的小島“東極島”出發，駛向大漠深處的邊境城市。

一路上，他們去見了做臨時演員的兒時玩伴周沫，邂逅了扮演小姐實施團伙詐騙的蘇米，還從浩漢學生時代傾慕的筆友劉鶯鶯那里揭開了他父親的秘密，最后在途中捎上摩托客阿呂一起同行。我把馮紹峰飾演的浩漢哥視為疏通影片的線索，他是一個一路不停被動做人生減法的悲情角色：出發時想讓自己無牽無掛，點火燒掉自家房子卻毀了兩位鄰居的家；周沫為他弄到昔日偶像的簽名照，他卻已經“粉轉路人”；和江河一起帶蘇米匆忙逃竄，把胡生弄丟了；原以為劉鶯鶯書信多年是對自己心生愛慕，結果才知道那是出海遇難的父親和她媽媽組建了另一個家，托劉鶯鶯的信換來他的近況；他對阿呂放下戒心正要視他為友，就被對方騙走了自己的車；最終和江河分道揚鑣時，自己一路上抱著的阿拉斯加犬都跟了江河。

最響亮的一記耳光來自結尾，浩漢拍著江河的肩膀說：你這樣的人，不適合在這個社會生存。但是在最后，江河不但成為知名作家，還如愿以償和蘇米在一起，他的《旅行者》改編成電視劇逆襲韓流祖庭，收視超過《繼承者》，浩漢一直想振興的家鄉旅游業也因這部作品如火如荼。

如何看待《后會無期》的得失？

江河和浩漢是韓寒在片中試圖構建的參照系。從一開始，就能看出這是兩種人：江河書生，浩漢江湖；江河拘謹，浩漢大方；江河單純，浩漢老成；江河在喜歡的女人面前手足無措，浩漢既愛面子又自我感覺良好；江河對陌生人充滿善意而且容易輕信，浩漢尿完在兄弟身上擦手并且對外界始終持有戒心；江河眼里的現實是溫水里的青蛙最終絕地自救，浩漢眼里的現實是嚴嚴實實蓋上宿命巨網一般的蓋子。

將他們的差異一路展示下來，浩漢最后對江河說的那句話和二人最后的命運就非常值得玩味。韓寒的個人態度也表露無遺，他讓江河做了笑到最后的贏家。

如果再回到公路電影是否與主流決裂的判斷標準，《后會無期》選擇的顯然是與多數人的內心擁抱的主流姿態。這也是它獲得了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接受這部電影的原因：情懷。你不得不承認，在忙著數錢的當下電影圈之外，“情懷”二字都有些變味，它比從前更加稀缺和珍貴。

在我看來，對于一個曾經賣字為生的影人，劇本不及格是更嚴厲的批評。而我的博士朋友相對寬容，她的意見是：旅途敘事本身就不太注重故事的完整性，它更強調流動性。

即便如此，這趟旅途也有硬傷。我不關注像焦雄屏提出的“面包烤得時間有點太久了”，也忽視片中女人們始終端著的莫名其妙的冷艷，還有很多角色因片名帶來的來去無蹤，我覺得核心焦點始終應該是旅途上的人和風景，還有穿過這些人事風物之后角色的心境。有一種形容郭韓電影的說法，說這是“PPT和WORD的較量”。它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后會無期》過多甚至過度依賴臺詞推進敘事，所以旅途之中的情節非常單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存哲學里抖金句，抖得我有點煩了。

離家的人說，“帶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別牽掛”；假妓女說，“我一直都是優，你讓我怎么從良？”騙子頭目說，“小孩才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神交多年的冷美人見面后說，“喜歡就會放肆，而愛就是克制”；一個一無所有的路人行騙前也不忘上一課，“你連世界都沒有觀過，哪兒來的什么世界觀？”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些被很多粉絲追捧的臺詞，成為了賣點，但是導演兼編劇的那顆腦袋為此沒能科學地分配他在案頭該下的功夫。

和這種單一靠臺詞讓觀眾腦補豐富信息的導演手法一樣，韓寒從片名開始，就一直在使用另一種反常規，同樣缺乏節制。當你聽慣了“后會有期”，那么就會有這個片名；江河堅持自己開車，出了隧道就會看見駕駛座上換了人；蘇米說“我不清楚你們是什么人所以我肯定不會睡”，下一個鏡頭就是她蜷著身子睡得正香……反復使用之后，你把角色或者正在發生的情景逆反過來，就是下面的戲。

幸虧有那么大篇幅的航拍鏡頭，否則地面上的攝影機調度實在也是單調。我還有一個不滿，就是片中選的這些景組合在一起，不能支撐橫穿中國的視覺想象。

其實所有這些問題不難找到答案。韓寒是一個新導演，電影制作是一門極其依賴實戰經驗的手藝活。很多落筆在文字上的連珠妙語，轉換成鏡頭需要重新建構視覺思維；豐富的攝影機調度只有在熟能生巧之后才能恰到好處，否則安靜地讓它固定在地上就是最自然而然也最穩妥的選擇；讓角色和故事出現在一些信息量更大更復雜的環境中，需要一個極其成熟的劇組每個部門對所有細節嚴陣以待，實拍時一定還會面對一場痛苦不堪的硬仗。

我們的電影圈到底在發生什么？

韓寒非常幸運。據制片方公布的數據，《后會無期》的制作成本是5000萬，即便在這個數字上打些折扣，一個新導演能夠獲得中等規模的投資依然極其奢侈。而且他在其中獲得了很多新導演難以奢望的自由空間。

《后會無期》不乏動人之處，其中之一就是你能強烈感受到它渾然統一的整體氣質沒有被破壞，角色、臺詞、鏡頭、影調、音樂非常融洽。毫無疑問，它連同片子客觀存在的那些硬傷，一起表明韓寒的個人意志得以貫徹。他沒有選擇一些更成熟的技術部門合作對象，比如他堅持用了自己之前合作過但沒有長片經驗的攝影師。從我的角度，我喜歡這種選擇。一個經驗豐富的優秀攝影師無疑會給影片呈現更老到耐品的電影感，但新人韓寒在合作中既會有壓力，也難以保證個人創意的實現。

所以，《后會無期》不管有怎樣的亮點和缺點，它都是一部標準的沒有被改造的韓寒作品。也只有職業導演才會感受到，創作之中有一種幸福感，就是被人成全你的任性。

8月3日，影片公映第11天，《后會無期》票房達到5.09億，超過公映18天的《小時代3》。后者也以過5億的票房將郭敬明三部曲的總票房推至13億關口。不管外界對他們作怎樣的比較和評判，站在片方的角度，他們都是優秀的導演。從投入產出比來看，甚至可以加上“極其”二字來修飾。

一部電影從無到有，需要動用的資源和人力都很龐大。對資本負責，是導演起碼的職業操守。郭韓二人放大資本的能力，也是導演的立身之本。

我很慶幸，我不是小Style的受眾，所以我個人用腳投出的票是《后會無期》。解讀二人的票房成功并不困難，他們原本就各自擁有穩定的粉絲群和互聯網這個新型強勢陣地，你可以不喜歡他們各自的言行做派和作品，但你不能否認，他們提供的電影在市場中具有強烈的個人特性，換言之，他們從來沒有跟風，而是去提供一種新產品。

“人們只看到一個人在云上的日子，但是沒有看到他在地下的時光?！表n寒這句話道出了很多跨界英雄橫空出世的秘密，他們無一例外，都為此做了精心而且長時間的準備。

“有人說這是一個臺風來了豬都能飛的時代，但是我不希望自己是豬，因為風停了我們就摔死了。我也不奢望自己是風，我更希望自己是一棵全天候的樹，可以杵在這里?？傊陀^眾在一起?！痹谥袊娪靶铝α客平槭⒌渖?，韓寒發表了這番演講。和他一起，還有郭敬明、鄧超、陳正道、陳思誠等一共10位青年導演。

面對臺風時代的那些飛天神豬，我也有一種非常復雜的情感。電影作為一個市場投放項目，它需要在漫長的生產周期中穩扎穩打，才會步步為營。想想郭韓作品一路的營銷節奏，那些總是覺得時運不濟皇天負我的低票房影片是不是也應該冷靜檢討下？還有那些不世出的優質影片，你們都躲在哪兒了？如果這是你們的陣地，還等什么？把它搶回來！

罵聲之中，總有一些電影高歌猛進，票房不斷刷出新高。相當一部分評論認為現在的國產電影只有市場，沒有文化可言?！蹲冃谓饎?》在國內只有一個月的上映檔期之下將票房紀錄鎖定在近20億人民幣，業內預計今年國內票房可能接近300億，現在我們正在面臨一個體量極其龐大的市場，而且它還在增長之中?？梢?，電影在人們的生活中并非越來越無謂。罵聲是因為影片沒能提供觀眾認為值回票價的服務，但是無論如何，他們越來越多地走進了影院。

跨界英雄的成功除了啟迪行業新的營銷思維之外，它證明了多元的文化市場已經到來。現在的問題是，精分的市場之下，郭敬明們在給自己的粉絲提供服務，那么我們呢？依然有相當一部分觀眾渴望看到一部技術合格、故事扎實、情感充足、視聽想象豐富又接近自己的常識系統和價值觀、能夠撫慰內心的電影，誰能來提供？

電影除了是資本的生意，永遠是一門偉大的藝術?？缃鐚а葜赃M入這個領域，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們的作品中存在的硬傷，恰恰證明成為一個合格導演、真正推開電影這扇門何等艱難。所以無數優秀導演和大師在晚年的時候依然會告誡后輩：“我還在學習怎樣拍電影?！薄半娪笆鞘裁?，我還在找答案?！?/p>

在韓寒站在臺上發表演講的那天，臺下還坐著一位年輕導演，他叫路陽。8月7日，他的新片《繡春刀》已經公映。在之前的內部看片會上，這部沒能像郭韓作品那樣獲得極大關注和宣傳推廣的武俠動作片收到了很好的口碑，有人說它的出現“會令很多電影人看到希望”。這是路陽的第三部劇情長片，中國電影圈還有人和他一樣，在安靜地拍著心中的電影。我寫下這些話，是因為，他們在我眼里，都是全天候的樹。而我，想和他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