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今中國的經濟學家中,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有點另類。盡管受過嚴格的西方經濟學訓練,但他不是從書本中去尋求解決經濟問題的答案,而是深入企業、農村,從悉心觀察真實的經濟生活去探索理論。因此,有人把他稱為“真實世界的經濟學家”。
認識其仁很早。80年代初,他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后,到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有一年,他回上海探望父母,我在朋友聚會場合聽他談農村改革。他的雙目炯炯有神,靜靜地坐在一邊,面帶笑容地聽別人發言。輪到他說話的時候,神情顯得格外自信,配合著豐富的手勢,神采飛揚,思路清晰,充滿邏輯力量。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夸夸其談,生搬硬套自己也沒弄懂的西方經濟理論。他的真知灼見源于深入調查所獲得的第一手資料,因此很有說服力。交談之下,知道他和我一樣1968年中學畢業后下鄉務農,曾在黑龍江完達山狩獵7年。其仁每年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農村調查研究。他的頭腦里總是先有現象,從現象里提煉問題,因此,對許多經濟問題有自己獨到而深刻的見解,得到當時國家最高領導人的賞識。

1991年夏,我進入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和周其仁一起在黃宗智教授門下讀博士,成為同窗好友。開學前,我們見了面,談起將來的打算。當時,我和大多數留學生一樣對前景很迷茫。但他則很堅定地說,學成后是要回國的,不愿留在美國做個二三流大學的教授。第一堂課后,我問其仁聽懂多少。他說,大概聽懂了兩三句話。他是一年多前到美國后才開始學英文的。我的英文程度和他差不多。但其仁的英文幾乎是突飛猛進,不僅很快就能應付聽課,而且到第二學年就通過了擔任助教的英語測試,5年后就取得了博士學位。除了聰明過人之外,不能不佩服其仁的勤奮。他幾乎嚴格到不讓自己浪費每一分鐘。在校園里,從未見過其仁閑聊,任何時候遇到他,總是戴耳機聽英語。除了歷史專業的課程之外,他還在經濟系修讀了大量課程。
即便如此珍惜時間,但在那些日子里,其仁對我的幫助是無私的。盡管他只比我早到美國一年多,但經常教我如何盡快適應在美國的生活,手把手教會我使用電腦。當時他一家人以及父母都住在學生家屬公寓,而我獨自一人在美國。逢年過節,他怕我患上“思鄉病”,總是請我去他家做客。最難忘的是1993年暑假,我父親從國內來美國探親。其仁知道后,怕老人待在家里無聊,特地組織同學舉行了一次野餐會,邀請我父親參加。那天他從頭到尾陪著我父親聊天,熱情地介紹我們的校園生活。多年以后,其仁去蘇州大學講學,還特地去看望我的父親。因此,父親一直記住我的這位老同學,經常和我提及那次難忘的野餐。
1994年夏,我決定輟學去香港傳媒界工作。臨行前,我們有過一次深入的交談。當時其仁已經選定以研究中國農村勞動力問題為博士論文的題目。我問他為什么會選這個題目。他說,中國地少人多,農村的剩余勞動力問題關乎未來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將來回國后,教書之余希望做點農民工的技術培訓工作,提高勞動力素質。兩年后,其仁來香港,說是有可能來香港科技大學教書,但要求每年只在那里教半年書,還有一半時間要在內地工作。最后港科大沒法滿足他的要求,其仁才決定去北大任教。
此后,我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我去北京,或者他來香港,都會聚在一起聊天。我喜歡聽他講真實的中國故事。回國以后,其仁沒有躲進象牙塔,依然風塵仆仆地帶領學生去企業和農村進行調查。這些對真實世界的觀察,使其仁和他的弟子們帶出了中國“實證經濟學”的學風。這些年里,他寫了不少書,每次出書,他都會送我一本,讓我先睹為快。這些書都不是鴻篇巨制,大部分是短小精悍的經濟學隨筆結集。其仁一如既往地從眼下這個經濟大時代的現象和思想出發,提問題,辯觀點,闡釋自己的見解。
曾有人說,周其仁的研究,學術含量不高。我很納悶:難道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研究不是學術,那些生吞活剝西方理論的東西反而叫學術?難怪老友丁學良要說,中國真正的經濟學家不超過5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