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衛平又開始不耐煩了。
“這個問題不成立,這個問題太復雜了,這個問題取消。”他一連取消了好幾個記者的提問。坐在旁邊的融創中國董事長孫宏斌的話筒被太多次搶過去后,宋衛平索性不再歸還。兩支麥一同擺放在他的面前,就像原本就為他準備,供他任意發言。他的秘書站在臺下,一回頭看見記者,攥著的手攤開來,手心里面全是汗,她無奈地笑著說:“宋總太不受控制了……”
宋衛平剛剛賣掉了他的公司。
2014年5月23日下午,杭州黃龍飯店。在全國三百多家媒體的面前,綠城中國董事會主席宋衛平宣布了這樁中國地產行業最大的收購案的消息——融創中國以總計62.98億港元(約合人民幣50.6億元)分別從宋衛平、壽柏年(綠城中國副主席)、夏一波(宋前妻)手中購得24.31%的股份,與原第二大股東九龍倉并列為綠城中國第一大股東。
“春天賣東西比較好,到了夏天就不好賣了。”宋衛平說。發布會前兩天(5月21日)也正是農歷節氣小滿,杭州至此告別春天。
多日來,這位性格大亨因為這樁交易所引起的相關事宜和連鎖效應疲于奔命,在多次爽約后,發布會后的當晚他終于確認了記者的采訪,時間是午夜12點。他的秘書一再在電話中懇請:“他今天喝得有點高了,他比較敢說話……不想因為他的直率而受到輿論或有關部門迫害。”
綠城玫瑰園度假酒店位于杭州之江路,這里的露天酒廊正是大多數描述宋衛平的采訪稿中起始的地點。黑夜不但掩蓋了濃郁的綠植,也掩蓋了隱匿其中的建筑。多年來,這間酒廊充當著宋衛平的辦公室。酒廊分為內外兩個區域,大多數時候,他都喜歡坐在戶外的長廊上,桌子上擺放著一杯加冰可樂,一包萬寶路牌香煙,除了手機從摩托羅拉換成了iPhone外,其他一切照常。
再次等待了3個小時,送走了3撥人后,宋衛平終于坐在了記者面前。他略顯發福的身體陷在椅子里,夜色下顯得疲憊,精神不佳,不知是飲酒興奮過后的寂寥還是賣掉公司的心有不甘。
“你還有什么問題?我前面已經講了很多很多了。”他開門見山,有點不耐煩,直接跳過詢問來訪者詳細信息的環節。早就有人告誡過記者,天蝎座A型血的宋衛平脾氣火爆,缺乏耐心,只喜歡和聰明的人打交道。
此前一天,正是在這里,宋衛平和孫宏斌簽署了股權轉讓合同。
“崖山之后再無中國,綠城之后再無房產……崖山之戰你知道嗎?”宋衛平反問記者,“四川合川(注:應為重慶合川)的釣魚城都堅守了20年。”他用蒙古鐵騎吞滅南宋的典故比喻這次綠城的變賣,坐在一旁的朋友杜平提醒他,“這個典故用來比喻現在的綠城并不恰當,它太悲壯,不符合你的形象。”
這已經是綠城第四次陷入輿論和現實的雙重危機之中,在每次宏觀調控之后,綠城都是第一個倒在“血泊”之中的。
5月15日,綠城中國將股權轉讓融創的事宜被披露出來。兩天后,賽富亞洲投資基金創始管理合伙人閻焱在北大全球金融論壇上做報告時聲稱,綠城作為國內標桿房企之所以會淪落到被賣掉的下場,是因為宋衛平頻繁飛赴拉斯維加斯參與豪賭。
融創中國董事長孫宏斌當天即發表微博稱閻焱純粹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宋衛平、壽柏年轉讓股權給融創,是選擇接班人,是為了綠城的品牌能發揚和傳承,是嫁女兒。”
由于交易雙方都屬香港聯交所上市企業,這番嘴架直接導致了證監會對雙方重新進行審核,這樁交易被延緩了一周。隨后在綠城官網發布的“千字文”中,宋衛平字字深情,“天下本一家,有德者掌之。人生一世,無人不關心蓋棺之論。股權轉讓的決定,首先來自于退休的需求,不是我,是我的兄長、同學壽柏年……”
綠城的副董事長壽柏年在綠城內部有“周恩來之賢”的美譽,但年逾花甲,近年來更是被傳身體抱恙,有一次甚至胃出血1500CC。一位接近宋衛平的朋友告訴記者,吐血之后壽柏年的妻子直接打電話給宋,要求退休。“如果是壽總自己提出來,宋總或許還能賴一賴。”
宋衛平比壽柏年小3歲,但他膝下沒有兒女。他有過一次婚姻,前妻夏一波早年與他結識于舟山,彼時他還是一位關心國家大事的黨校教員,而夏的父親則時任舟山市財政局副局長。一位當年在舟山與宋衛平結識的朋友告訴記者,宋對這段婚姻是留有遺憾的,因為沒有兒女,事業沒法繼承,他與夏的情感破裂很有可能也源于此。
私下里,杜平告訴記者,宋是個傳統的人,無論是人工授精還是包養女人,他都不會去做。他已經擁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財富,但依然只能接受談戀愛的方式。
2010年,媒體曾曝光宋衛平與小其24歲的圍棋美女毛昱衡之間的忘年戀,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這段戀情最后卻無疾而終。
2010年也正是宋衛平處于風暴中的一年,國務院出臺“新國四條”,有人公開宣稱“開發商的身上也應該流著道德的血液”。面對這后來被稱為“史上最嚴厲”的地產調控政策,綠城將手中項目逐一變賣換取現金才渡過危機。時至今日,宋衛平對此依舊耿耿于懷,“居然會懷疑發展商里面的血是什么顏色的,政府里面有貪官污吏,商人里面也有不法奸商,這都是很正常的,和尚會犯錯誤,神也會犯錯,修女也會出軌,你說發展商的血是什么顏色,你能這么說嗎?”
宋衛平的秘書和公關團隊經常擔心老板說錯話,但宋完全不受控制。他經常會拋開公關組,直接與媒體記者聯系。他的手機每天會涌進幾百條短信,一有空閑他就會逐條閱讀并且回復那些必要的。他會告訴記者只有一個小時的采訪時間,但卻經常因為“聊嗨”而延長。綠城集團運營管理部副總經理、同時也是綠城公關總監的俞翔告訴記者,宋衛平是個性情中人。
宋的性情已經在他人生的各個階段、多種場合表現得淋漓盡致。年輕時在浙江舟山黨校,他因言被停課,尚不等處分下達,旋即辭職南下經商;中年創業,篤信產品為王,為了品質不惜成本,公開批評其他開發商的建筑品質;足球打黑,與李書福一起炮轟,后者臨場明哲噤聲,只余他一人對著看不見的黑暗宣戰。“性格決定了他總是要站出來抗爭,這是骨子里的東西。”杜平說。
外界把宋衛平塑造成一個強者及攪局者的形象,這符合公眾的某種訴求,但現實中的他卻只是一個年近耳順的老人。在穿越調控雷區的這些年里,極端的壓力導致他患上了某種程度的“幽閉恐懼癥”,既無法乘坐飛機,也無法忍受長途旅行。看項目的時間和次數也越來越少,他把自己的活動半徑控制在玫瑰園別墅和酒廊之間。
看起來,他越來越接近于一個老人。在褪去發布會現場得體的西裝后,夜間的他套了一件已經起球的深色POLO衫,頭發已然花白。
2013年,宋衛平開始啟動現代農業、養老地產項目,這些項目的盈利能力都非常有限,但卻符合宋的價值理念和當時心境。
綠城現代農業開發有限公司的執行總經理谷建潮告訴記者,宋衛平這一代人對農村有著很深的感情,這是他們的心結。改革開放后,改革紅利基本上都是在城市釋放,鄉村能夠獲得的相對偏少,所以他也認為在新的一輪過程當中,農村或城鎮理應成為社會文明進步成果的分享者。
在位于烏鎮景區不遠的綠城雅園養老地產項目占地1500畝,策劃經理姚鋮在巨大的沙盤面前向記者介紹了這個風景秀麗、自成一體的養老社區。從上海和杭州趕來看房的眾多老人家操著一口吳儂軟語贊不絕口,他們不知道記者的身份,也無意與我這般年紀的人交流。
“你看得懂那個房子嗎?”當得知記者去過烏鎮雅園后,宋衛平略顯興奮,詳細詢問。
或許記者的回答并沒有令他滿意,他幽幽地嘆了口氣,不再繼續。記者并沒有把看到的全部告訴他,例如在樣板間中不經意卻處處體現的人性化細節設計:房間內專供老年人扶手、防磕絆的家居設計、進口的報警設備和優質的醫療體系。
“他已經是個老年人了,思維模式和接下來要做的事都是一個老年人要做的。”俞翔和一位資深地產記者幾乎告訴我一樣的話,“他覺得你年輕,你不會體會到老年人的需求,所以他會覺得你對養老不重視。”但宋衛平看上去分明比一般的老人更加孤獨,也更加憎惡孤獨。
唐朝詩人白居易在擔任杭州刺史時曾寫下《憶江南》的名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如今一語成讖,賣掉綠城的宋衛平將新公司的名稱取為“藍城”。
藍色一直都是宋衛平最喜歡的顏色。據說早年創辦綠城時,他就藍和綠征求同事的意見。“公司取名時,我第一個翻到藍城,第二個翻到綠城,問了當時的團隊,7個人喜歡綠城,我一個人喜歡藍城,所以就用綠城了。”當年的同事們或許認為綠色更加中庸、穩定。而色彩性格學里所指代的綠色性格也確實具有內向、隨和、不愛出風頭而主張和平、沉默、中庸、穩定的特質。但這一定不是屬于宋衛平的基因,他看上去更像一個藍色性格的人。追求完美主義、思想極端、熱愛競爭。無論是做事還是情感,藍色的內心總是期望完美,注重承諾、堅守原則、敏感細膩,是深沉的理想主義者。
他有多理想主義?
最典型的恐怕是如今遍布江浙的桃花源項目。在這個以陶淵明《桃花源記》為靈感的中式園林住宅項目上,宋衛平可謂不遺余力。有員工感嘆,一塊景觀石都要從福建采購,再運到幾千公里外的廣東打造,光運費就超過石材本身了。每一個桃花源的雕磨往往需要數年時間。在融綠蘇州桃花源項目完工后,宋衛平親自帶隊前往視察,他說自己挑不出毛病。
融綠是融創和綠城第一次合作時雙方共同出資成立的合作平臺公司。那一次危機,孫宏斌的融創不但出資保全了綠城,而且也讓宋衛平看到了融創的某種優勢,比如在大局把控上的某種精微的動態平衡、出色的營銷能力,以及孫宏斌的狼性。
營造桃花源這樣的項目需要巨大的投入。蘇州桃花源最初的4個備選方案中,宋衛平最終拍板了成本最高的中式園林,每平米造價將近6萬元。孫宏斌今年在各種場合訴苦,太難了,這輩子不會再做桃花源了,但這卻是宋衛平孜孜以求的夢想。
有記者在發布會上詢問“(公司)究竟聽誰的”時,場面一時顯得略有些尷尬,孫宏斌的回答是“肯定聽宋總的”。
融綠成立后,宋衛平常常嚇唬下屬,不好好干,把你丟到融綠那邊去。借桃花源項目考驗融創和孫宏斌或許才是宋衛平的真實目的。但他同時又明白融創和孫宏斌是一群狼。生于1958年的宋衛平屬狗,他常自嘲自己生來屬于看家護院。當下屬表示對融創入主的擔憂時,他轉而安慰他們說,或許當一匹狼和一群狗混久了,慢慢也會變成狗。而孫宏斌屬兔,五行有木,能與狗和。
凌志云曾在《聯想風云》一書中記述孫宏斌“善讓三軍用命”。在順馳成為吳曉波所列的“大敗局”之后,融創時期的孫宏斌更加講究平衡和結果。與綠城的高負債率相比,融創在財務上的管控更加嚴格。“孫宏斌一不負債拿地,二不做低毛利的項目。”一位多年采訪孫宏斌的行業記者如此描述。
今年52歲的孫宏斌戴著金絲眼鏡,文質彬彬,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保養得好是因為每天都強迫自己跑步。”那位行業記者說。他曾將孫描述為一個“直男”,直接的男人,除了工作,沒有其他愛好。
這和興趣廣泛的宋衛平截然不同。宋喜歡一切帶有競技性質的項目——橋牌、麻將、圍棋以及足球,他甚至擁有一支中超球隊。
5月18日,坐擁主場之利的杭州綠城以1比4輸給廣州恒大;5月21日,北京國安主場4比0擊敗綠城。
“和大多數依靠足球獲取政策扶持的企業不同,在杭州,綠城并沒有因此得到太多福利。”作為《杭州日報》文體部主任的杜平多年來一直跟蹤報道綠城足球隊。孫宏斌顯然對足球的興趣不大,在發布會現場有記者提到是否喜歡足球、會不會看綠城中超比賽時。孫宏斌撓了撓頭,坦言自己確實不看足球,也不太喜歡足球,唯一的一次看球經歷還是因為陪伴兒子。
宋衛平顯然對兩場吞8球的結果非常不滿,冷語說,老是輸球,這個支持要考慮了,如果下一場連建業都贏不下來,說不定一狠心把足球隊都解散掉了。他希望媒體也給這些不爭氣的年輕人施加壓力,“這些小孩子一定要努力,不努力誰都不會支持。”
在單獨面對記者時,宋衛平并不掩飾失望,又或許他已經回答過太多關于這兩場比賽失利的問題,“他們愛輸就多輸兩場,輸唄!”
此時最為接近綠城俱樂部的是同在杭州的阿里巴巴集團董事會主席馬云。5月16日,馬云在其微博上就足球問題與網友互動,征詢意見。宋衛平也坦承與馬云就足球交換過看法,“讓外星人來踢足球也挺好玩的。”他一度戲謔。但宋衛平同時也知道馬云并非真正喜歡足球,他是個太極拳高手。
十多年來,宋衛平為綠城足球傾注了極大的心血。無論是記者提及的恒大模式還是徐根寶模式,都沒有讓他動容,“你都去看過嗎?”他反問記者。在宋衛平的內心深處,他顯然既不愿意將足球隨手舍棄,也不愿別人任意評論。采訪結束后,有人善意地提醒記者,和宋衛平聊天需要遵循某種方法,因為他有一套自己的價值體系和評判標準。
在這套價值體系里,包括讓所有他認識的人都學會游泳,無論是員工還是業主。綠城的“海豚計劃”一度聞名遐邇,在所有綠城建造的小區里,都擁有一個標準的游泳池。“浙江水多,不要淹死了。”他近乎戲謔地回答記者關于海豚計劃的初衷,但他其實更看重那些會游泳的人,認為他們擁有不同的世界觀。“可能和他早年生活在舟山有關。”那位舟山的朋友告訴記者,“海島上的生活和大陸不太一樣。”
宋衛平的獨特性格還體現在嗜賭上。“我這人是好勝心很強的一個人。”他為自己辯解道。雖然因為幽閉恐懼癥他已不太可能每月飛往拉斯維加斯或是澳門,但坊間依舊流傳著宋老板當年豪賭的段子。
“就是有時候打打牌打打麻將。這是我們浙江人的一個通病。我是棋牌游戲的高手,但是在賭場到目前為止還不能算是一個勝利者。但現在看,退休之前無法集中精力去做這樣一個快樂的旅行者,賭徒才是快樂的旅行者。這就是我生活里面的一個內容,但是知道它是有害無益,以后作為一個靠譜的商人,盡量控制就好了。”宋衛平用的是“靠譜”這個詞,
我后來才知道它在宋衛平的語境中的分量非常重,他平時最看重的就是靠譜。
杜平說,宋衛平評價人或事,總是喜歡用靠不靠譜,因為這兩個字在當下這個社會,太難得了。
宋衛平大多數時間都是閉著眼睛。即便是接受采訪或是新聞發布會上,也都很少張開。綠城的公關總監俞翔說,這讓所有來拍他的攝影師很為難,他拒絕一切擺拍的要求。這導致了出現在媒體上的宋衛平的照片都是閉著雙眼,即便是在綠城的內刊封面上。沒有人抓取過他睜開雙眼的那一剎。
“你可以理解為他總是在思考。南山有鳥,三年不鳴。”他的秘書告訴記者,另一個原因是他的老花眼愈發嚴重,就連手機上的字體也要調到最大才能看清。
宋衛平也有睜開眼睛的時候,如果你足夠耐心。
在5月23日整個下午的發布會上,宋衛平一共睜開了7次眼睛,一次因為喝下冰可樂時帶來的刺激讓他睜眼俯視了整個會場,一次因為壽柏年的發言,一次因為孫宏斌的答記者問,另外4次全部是因為記者的提問。
他深知媒體的力量,雖然試圖與這股力量作某種程度上的博弈,但大多數時候他都沒有取得成功。舟山黨校時期,他就以創辦先鋒雜志因言獲罪。到了特區珠海,他也曾為企業創辦內刊。在他如今的入幕之賓中,有許多人來自杭州的媒體圈,他們或成為他的下屬,或成為他的朋友,有些甚至成了棋友、牌友和球友。
在杜平眼中,宋衛平是個有古風的“士大夫”,他清高、自負、不羈。孔子在《論語》中對“士”的定義是:“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余英時在其著作《士與中國文化》中認為,中國在9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有一大批知識分子下海經商,都是在中國歷史上有規律可循的。宋衛平認同這一看法,“士反正肯定是為帝王思,為天下謀,這是傳統,以后沒有帝王了,就說為天下謀是一個基本的價值傾向。”
5月23日發布會前,宋衛平在玫瑰園召開內部工作會議,席間他提出“真誠、善意、精致、完美”8個字時一度哽咽,后來這8個字也被寫入綠城對外回應的千字文中。“這8個字就是綠城的品牌價值,沒有這8個字,我們一分錢都不值。”他提高了嗓音,注視著記者,擲地有聲地向記者蹦吐這8個字,聲音在黑暗之中來回碰撞。
財經作家吳曉波是綠城的業主,他曾清晰地記得交房那天原本已經鋪設完工的大堂地磚被挖掉重鋪,原因是宋衛平來看過之后覺得不對,強令換掉,據說這是綠城的物業經常會遇到的事。宋衛平對產品的嚴苛也體現在他對其他開發商的鄙夷上。西山壹號院曾是孫宏斌以引為豪的佳作,在北京曾創豪宅銷售紀錄,但宋衛平去看過一次之后,隨手便揭出一堆問題。龍湖地產掌門人吳亞軍也曾因為對產品把控嚴格而受到宋衛平的贊譽,當記者再次提到吳亞軍時,他直言不諱,“以前他們做得不錯,最近我認為(品質)越來越下降了。”而他最著名的一次批評緣自對某著名開發商的產品粗糙的不滿,“要是綠城的房子做成這樣,產品經理會自殺N次!”
在宋衛平眼里,規模顯然不是第一位的。在發布會上,有記者問孫宏斌,心中是否還存有超越萬科的目標?宋衛平一把搶過話筒,“超越萬科一定很有意義嗎?如果給多點錢,對綠城來講,給我多300億的錢,在兩到3年里面,我再去做一些七八千塊、一萬塊錢的房子,超出(萬科)規模也不難,而且比它做得更靠譜!”一旁的孫宏斌漲紅了臉,本來就結巴的嘴巴更加不聽使喚,“我覺得綠城一定會沿著現在的路,把品牌發揚光大。然后在這種情況下再說規模和其他的東西,因為規模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我已經不談規模多年了。”
意猶未盡的宋衛平繼續發炮,“它(萬科)就是上市比較早,節奏把握得比較好,上市的時間比我們早20年(注:實際上萬科僅比綠城早15年上市。萬科于1991年在深圳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而2006年,綠城中國在香港上市),在資本市場里面圈的錢比我們多很多。老孫少年不懂事的時候才說要超過萬科的,懂事了,讓他做得很強大,做得非常好,把他當作一個學習的榜樣又有什么不好?我認為老孫已經長大了,上小學的時候才說超過萬科,現在不這樣說了,這是我對老孫的理解。”這一頓搶白引發了全場的一片笑聲。
在調控之前,綠城是典型的高負債經營的房地產商。最極端時,綠城的負債率高達190%,由于短期債高企,綠城仿佛站在懸崖邊跳舞,隨時可能掉落。2011年后曾從宋衛平手中收購項目的SOHO地產董事長潘石屹回憶,宋衛平直到那會兒才肯賣項目,他以前從不賣項目的,賣項目所得的錢幾乎一到賬就去還債了。
劫后余生,在最艱難的時刻宋衛平先后引入九龍倉和融創,孫宏斌的到來將綠城的負債率控制在80%。但宋衛平已經開始打了退堂鼓,他將綠城的萎靡歸結為政府的無知。“我心里面難免有一種憤怒,就是誰讓你們把這個行業和市場弄成這個樣子的,真的是一種不滿意。”他并不是第一次出離憤怒,上一次讓他萌生退意是2001年的“甲B五鼠案”,他振臂高呼足球打黑卻得到了一紙處罰,裁判龔建平也因他入獄,最終死在獄中。“我現在可以從從容容地賣項目了,綠城有很多好項目,隨便賣幾個都可以讓我們活得很好。”宋衛平淡然地說。
綠城曾在調控后成為贏家。2009年,綠城全年銷售510億成為全國僅次于萬科的房企,在當年的年終答謝會上,青島綠城的銷售冠軍手捧著大把現金四處揮灑,那樣的快樂時光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
1994年,從珠海回到杭州的宋衛平開始和妻子夏一波、同學壽柏年組建杭州綠城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當時宋衛平自嘲“身無長物,學無專長”,圍繞在他身邊共同創業的僅僅10個人。到了2014年,綠城的員工增至五千多人,服務業主一百多萬。
創辦綠城時,宋衛平本意是賺了錢就走,雖然那時已下海多年,“我們那時候,根本不會考慮去經商的,一直到有特區,才有這種可能性。”但他發現公司發展到一百多個人的時候,自己被“綁架”了,根本無法退出了。“那么多人指著你吃飯呢,你怎么走?你走不了。”
就在此時他重讀了日本著名企業家、松下創始人松下幸之助的作品,“在很多經商這些門道里,他(松下幸之助)講得非常清楚。比如說企業為什么要賺錢,企業為什么必須要賺錢。”
有記者問到“馬上就要退出綠城中國了,對于一直追隨宋總的一些綠城老業主如何交代”時,宋衛平平復下來的情緒再次激動,他說,“糾正你一下,不是退出,退不出,我很想退出,但不能夠退出。為什么不能夠退出?我欠業主好大好大的情,沒有他們的信任和支持是沒有綠城的,沒有那些員工的努力也不會有綠城,也沒有這個改革開放的時代,在經濟領域,在這個行業里面給我們一絲空間,也不會有綠城,欠很多。你這個話題稍微有點悲情,不好玩,不應該討論那么動感情的話題,問題不成立,我也沒有退出,一開始就表達了。這樣的一份情誼是要用一輩子來償還的,所以談不上退出,我再次聲明我不退出綠城,我退不出綠城,綠城前面20年是歷史,無法割斷的,綠城是由我的這些同事們一起打造的,永遠退不出來,所以不要講那么悲哀的話題。客戶和我們的團隊永遠在一起,生生死死。”
他再次承諾,會一如既往地直接反饋業主的意見,“可以同時發兩封信,一封信寫給老孫,一封信寫給我,你信上注明說信已經寫給老孫了,我收到信第三天我問老孫怎么去處理的,我相信他會做得好。萬一,萬一,你放心,反正是綠城造的房子,不管以前造的,現在造的,將來造的,我全部負責任。”
有記者質疑他將如何負責任,資本市場上畢竟是以股權多少說話。宋衛平冷笑著說:“如果真不讓說話,那我們再買一些股份回來再說好了。”他像是又被激揚起了文人意氣,又像是某種警告,“在這個公司里面股權算什么?最起碼天比股權大,道理比股權大!誰也不可能在綠城團隊里面擺老板的架子,這樣的話明天我第一個就把他趕走了,哪怕是老孫也趕走了。做事要靠譜,要對社會負責任,哪怕你不是一個股東,哪怕是一個普通的路人都可以對我們指手劃腳。大家看老板的臉色來做事情,而不是看道理,也不是看客戶,也不是看多數員工的臉,那這個公司有什么意義?”
記者追問他,如果有一天孫宏斌精神跟宋衛平的人生哲學發生了矛盾怎么辦?他說,我退避三舍,讓他三次沒有問題,但是事關客戶、事關團隊、事關社會價值,我也會抗爭。
根據中國指數研究院監測數據,2013年銷售額過百億的房地產企業有71家,其中萬科、綠地、保利、中海、恒大、碧桂園的銷售額突破千億。截至2014年4月,綠城集團累計總銷售面積約75萬平方米,合同銷售金額約人民幣172億元。而融創實現合約銷售金額人民幣184.6億元,同比增長27%,完成全年目標的28.4%。目前兩家公司合計銷售金額已達356.6億元,即使按照前4個月市場低迷期的銷售業績,這兩家企業2014年全年實現1000億元以上的銷售業績并非癡夢。綠城和融創通過并購、合作以后將成為“千億俱樂部”的成員。
“商人可以逐利,但不能嗜血。”在說完最后的這句話后,宋衛平結束了采訪,轉身上樓,睡覺。凌晨兩點,從玫瑰園出來,錢塘江岸邊的建筑工地上燈光兀自亮著,他的朋友杜平問我,小鎮青年來到城市變成了大亨,這故事熟悉不?我笑著回答,是啊,了不起的蓋茨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