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 年生于上海,美籍華人,作家、編劇,著有小說《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扶桑》等,編劇和被改編成電影的作品包括《金陵十三釵》《梅蘭芳》《天浴》《少女小漁》《一個女人的史詩》等等,最新的一個就是小說《陸犯焉識》被張藝謀拍成電影《歸來》。
嚴歌苓在《陸犯焉識》里把自己兩個爺爺的故事合在了陸焉識身上。
一個是親爺爺,留洋10年,會幾門外語,16歲上大學,25歲讀完博士。1937年淞滬會戰后,日軍占領上海,40歲的爺爺自殺了。
一個是爺爺輩的親戚,在青海的高原監獄里待了27年,就是后來小說里“大右派”、“老無期”陸蔫識待的那個監獄。這個爺爺把當時的生活細節寫下來,給嚴歌苓看。
嚴歌苓想寫下這個故事,想了20年。直到200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的一個好朋友說認識青海司法部門的朋友。嚴歌苓終于被帶到了那個已經頹塌的監獄。“我從那個時候才找到一些感覺。”
嚴歌苓覺得親爺爺要活到后來,一定是書里的類似命運。他是極清高的人,結黨拉幫在他看來是不上路的。他想保持獨立和自由,但是非常非常難。“你不做他的朋友,就是他的敵人。你要是他敵人的敵人,又成了朋友。1930年代上海學界作風復雜,幾個派互相斗,大量文爭,讓我爺爺非常失望,誰都不想投靠。他是學政治的,又看到國民黨腐敗。覺得政治和教育都救不了中國。”嚴歌苓說,“他在對自己婚姻、對國家民族命運的巨大悲哀當中,可能后來患抑郁癥了吧,就自殺了。”
電影《歸來》從小說《陸犯焉識》波瀾跌宕的五六十年里截了最后一小段,再把這一小段的情緒意味簡化許多。或許,簡化也是一種純化,會有跟復雜不一樣的能量。
人物周刊:你有講過,陸焉識一直尋求一種知識分子式的自由,還有馮婉喻一輩子也特別缺自由,這個自由反而在她失憶后實現了,她一輩子端莊,失憶后才可以在不愿意的時候破口罵人,甚至連衣服給她的不自由她都不要。可不可以說,自由對你這本書來說是一個很重的主題?
嚴歌苓:對,非常重要的主題。我這個主題從很早很早開始,一再思索,一再玩味。比如說我1995年寫《扶桑》,一個性奴隸,我有一句話就是說:她雖然跪著,但是她寬恕了所有站著的男人。她內心的那種自由,不是人家可以給她的,也不是誰可以拿走的。像美國人要拯救這種不幸的女人啊,基督教精神啊,救贖精神啊,但是扶桑那種復雜性,她那種博大,像土壤一樣,被踐踏但永遠也無法傷害她。后來我給陳凱歌寫的《梅蘭芳》劇本里,也提到了自由。凱歌當時說,歌苓我發現你對自由的追求挺連貫的。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現在追求到自由了嗎?
嚴歌苓:應該說我現在是最自由的人吧。但是,還需要有一些技巧來維護自己的自由。比如說越來越多的媒體活動或者什么,會剝奪你的自由。它們會在下意識當中影響你對自己的看法。比如評論家說我的文字風格怎么樣,我下意識會覺得他們說我那樣寫好,那么我繼續那樣寫。忽然冒出這個念頭我覺得很可怕,因為這就是在失去自由。
還有媒體,看到我在什么地方說了什么,會覺得這次說得挺愚蠢,那次說得挺好,種種反饋回來會在你的潛意識里形成一些東西,讓你覺得似乎在被什么左右著。這種身不由己就是自由失去的開始。
人物周刊:就是你面對所有對你的判斷,都保持一種警惕?不論表揚或批評?
嚴歌苓:哈哈,不是警惕,是企圖不為所動吧。我有一些可以保護自己自由的方法。比如說我不會上微信,不會寫微博,不會被誰的好話、誰的壞話弄得一喜一悲。特別是我選擇在國外住——當然也有其他的客觀原因——這個還是挺保護我的,至少有時差,別人不大可能在白天給晚上的人打電話。這就給我一定的自由度。還有我在寫作的時候,從早上9點到下午4點關機,把整個世界屏蔽在外面,絕對保持一種獨立清醒的思考狀態。
我現在認為的一種自由,就是你所有的東西都要經過自己腦子,從來不可以不假思索地去接受,特別對搞藝術的和尊重知識的人來說應該這樣。中國現在流行的語言哪,風氣呀,所有這些東西你都要去懷疑一下,然后思考,然后或者接受,或者不接受,或者把它作為一個寫作必須知道的知識,保存起來。
人物周刊:書里的陸焉識是一個有一些復雜性的人,跟妻子的感情也是浪子回頭型的。但在電影《歸來》里,陸焉識更偏向于一個完美的人,跟妻子也是從頭到尾都特別愛,看不到感情從何而來。你自己喜歡這種偏向完美化的改編嗎?
嚴歌苓:書有比電影大5倍的容量。你可以寫到他做浪子是一個階段,回頭又是另外一個階段。基本上經過了一個民族的苦難,他才悟出了自己對妻子實際上是愛的,他的妻子實際上是最有價值的一個女人。如果電影要把這些都講的話,大概需要上中下集,最少是上下集,像《日瓦戈醫生》那樣。就是《日瓦戈醫生》也沒有辦法講得很全面,它講革命的那些地方都是很漫畫式地概括了。
我覺得導演肯定是因為這樣,他得找一個最能在100分鐘體現出來的東西,其他許多故事放到背景去處理。兩個人由于苦難而形成的這種錯位的愛情,這種相互呼喚和愈合的情感。一切破碎得不得了,記憶也那么破碎,情感也那么破碎,整個國家剛開始擦干身上的血跡站起來,也那么破碎,這種很破碎的東西在這個電影里還是體現得挺多的。我覺得要是正面去展開的話,近乎不可能。
人物周刊:你書里的女性一貫是玲瓏多姿的,就算隱忍,也可以感覺到她很有情趣的那一面。但張藝謀導演比較北方范兒,她的女主角都是那種隱忍起來很硬朗的。電影的場景也從上海改到有大雪的北方,氣氛會變得不一樣。你怎么看這種變化?
嚴歌苓:剛剛說這個事的時候,陳道明也是特別遺憾不能把它放在上海。張藝謀導演是個北方人,覺得自己拍上海會拍出來不太地道。這種上海的故事,在北方是有一個城市會比較相近,那就是天津,所以他這個故事放在天津拍。現在看起來它是3個人比較密封的空間,有時候你感覺到它是一個很寫意的空間,就像在戲曲里面。我覺得大部分時候已經難區分一定是北方或南方。
鞏俐的樣子是比較明顯的一個北方女子。我奶奶的氣質是跟她完全不同的。我奶奶是一個水鄉女子,非常嬌小秀氣,非常白皙,單薄之極,可能跟我的外形比較像。但鞏俐演得那么好,那么完美,那種感覺、節奏。每一個動作都是在你期待中的那樣準確,過一分都不行了,她就是那么準確。我覺得她就是馮婉喻,把她演活了,不管外形是什么樣子。
人物周刊:有沒有想過如果自己是電影編劇,會怎么改小說《陸犯焉識》?
嚴歌苓:我想我會把女兒的哥哥加進去,因為這個哥哥是最不能接受他父親的。他一家人對陸焉識歸來的反應是很殘酷也很幽默的,我比較欣賞我這篇小說的那種幽默感。這種故事和人物,這種調調,天倫的關系都被異化了,父親和兒子之間的那種不接受、那種嫌棄。父親是個勞改犯,他回來了,雖然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和這個家格格不入,他是一種異物。比如說,哥哥要把父親所有衣服煮一煮,特地買的新衣服也不行,也得煮一煮。這種接受中的不接受,其實到最后也沒有接受,陸焉識最后還是走了。這種荒唐、幽默、殘酷。這二十多年的分離是不可能不留下痕跡的,不可能他被一個家庭就這樣容易接受了。所以我會把這一點加進去。
我覺得張導有自己的考慮和設計,他的調調沒有定在這種上頭。現在的樣子,更加愛情至上吧。他把這兩人的感情,喚醒和愈合,推到極致了。他每一段的橋段都把它寫到極致。我覺得特別痛快過癮。

人物周刊:你以前說過好多次,說自己不想再做編劇了。從什么時候開始說的?
嚴歌苓:早就不想做編劇了。我覺得我沒什么天才做編劇。再說我這么愛自由的一個人,什么都想按自己的意圖實現我的藝術創作,很多時候做編劇是要按照導演意圖的,你要理解他想要個什么樣的電影。所以有時候跟我的自由觀是有沖突的。
人物周刊:但好像你還是經常在做編劇。
嚴歌苓:對,原創的還是寫,比如說電視劇,我只寫一稿,第一稿就像長篇小說一 樣,制片方他們拿去,如果需要改,那跟我沒什么關系,我不參與的。如果再讓我跟著改,我絕對不會干。你知道要是卷到劇組的工作里,你要跟著它的進程來生活,而且可能把你弄得背井離鄉,跑到北京跟他們聊劇本之類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我的女兒才10歲,教育她也是一個很重大的任務。
人物周刊:那你不會介意交出去的劇本被改得面目全非嗎?
嚴歌苓:那當然是跟你很信任的導演合作,做出來跟我的原作相差不會特別遠的。相差太遠的,我反正不看。
人物周刊:你是真的每天早9點坐到下午4點寫作嗎?
嚴歌苓:基本上是。寫完了當然會放一段時間假。在每個作品的創作中,除了禮拜天我會放假,其他時間都是這樣子寫。
人物周刊:會有寫不出來的時候嗎?或者寫幾行就不要了。
嚴歌苓:有啊。像《陸犯焉識》我有10萬字不要了,都沒有關系。你還處在一種敏感的創作狀態下。我很喜歡這種創作狀態。讓我感覺到我生命是有濃度的,有一種比較有凝聚力的精神。對所有事情都愛想,反應起來很快。如果處在一個放假狀態,比如說我前一階段就放假四五個月,到處旅游,很快就發現不是特別喜歡這種狀態,特別懶散,腦子逐漸不那么愛思考了。每天都該有個時候什么都不想,腦子什么信息都不去處理,但只能很短暫,比如說30分鐘,像打坐一樣。要是時間一長,我覺得就不是那么舒服了。就像過去的舞蹈演員,很長時間不練功就覺得自己笨重和僵硬。
人物周刊:你創作力特別充沛,幾乎每一兩年就有一部長篇。你這么多故事來源從哪里來呢?
嚴歌苓:我都是聽來的。我特別愛聽人家講故事。對一個故事感興趣,我就去找相關的人,如果找不到,或者不夠,那我就不會寫,就放著。我會做很多筆記,很多故事斷斷續續寫下來一些細節、一些信息。有時候過了幾年,我翻開看,還是很讓我激動,我會再繼續去找足資料。如果覺得我當年這是為什么呀,就算了,不要了。


人物周刊:一般一本書你要調查準備多長時間?
嚴歌苓:可長可短。像《小姨多鶴》,我是在1978年還是1979年聽到這個故事的,我一直有興趣,但一直沒條件,哪有這么多錢去請日本人幫你。一直到我舍得花這錢了,也有這錢了,去日本住在小山村里,找感覺,聽故事。都是那種特別地道的日本老爺爺老婆婆,特禮貌的那種。要請懂英文和日文的翻譯陪著,挺貴的,但是非寫不可啊。
覺得這些故事都有它自己的成熟期,你到了一定時候就覺得非常想寫這個故事,就開始寫了。《陸犯焉識》也一樣。人的閱歷和心智成熟到了這個地步,你對自己家族開始好奇,對家族的好奇和對自己的好奇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回事吧。
人物周刊:你一年的時間有多少是在寫作,有多少是在積累素材?
嚴歌苓:我寫一部作品的時間,是在給下一部或再下好幾部作品做積累。比如新出書寫賭博的,要看百家樂(賭場的一種賭戲)的資料、歷史,讀大賭徒的傳記。這個一定是我在寫《陸犯焉識》的時候就開始了。交錯著來吧。
人物周刊:不會影響你當時在寫的作品?
嚴歌苓:不會呀,那就變成業余的一種消遣了。晚上讀一讀,做做筆記。很有趣,很開心的。
人物周刊:除了寫作你最大的愛好是什么?
嚴歌苓:看電影呀。和女兒玩呀。
人物周刊:有沒有寫到某個歲數就退休的打算?
嚴歌苓:那怎么可能呢?寫作對我不是一種工作,是一種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