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名:張某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案
主題:對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其他方法”的認定
【基本案情】
2012年6月至12月,被告人張某某駕駛牌號為滬CRX312的小型面包車,集中于凌晨3時至7時間,通過反復在G1501滬嘉收費站嘉定城區發卡口領取高速公路通行卡,并駕車逆向行駛、穿越撬開的隔離墩、穿越隔離欄缺口等方式,非正常離開高速公路路網,從而騙取高速公路通行卡及逃避正常交卡付費,后又將套取的通行卡兜售給沿線行駛路程較遠的大卡車司機,幫助其減少通行費的繳付,自己從中獲利。被告人張某某實施上述行為1000余次,其行為嚴重影響其他車輛正常通行,危害相關路段安全。
【判決結果】
嘉定區人民檢察院就張某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于2013年8月2日向嘉定區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嘉定區法院于同年9月25日作出一審判決。一審法院認為,被告人張某某為牟取非法利益,罔顧公共安全,反復在高速公路逆向行駛及違規穿越隔離設施,尚未造成交通事故等嚴重后果,其行為已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14條、第67條第3款及第64之規定,判決:被告人張某某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張某某收到判決書后不服,提出上訴。我院二審處經審查認為本案的定罪量刑并無不當,建議二審法庭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二中院經審理后采納我院意見,駁回上訴人張某某上訴,維持原判。
【爭議焦點】
對于該案,存在三種不同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張某某通過騙取高速公路通行卡并出售給大卡車司機的方式實施詐騙,詐騙數額巨大,構成詐騙罪。第二種意見認為,張某某為騙取高速公路通行卡,夜間駕車在高速路上逆向行駛、穿越撬開的隔離墩、穿越隔離欄缺口等,嚴重威脅該路段高速路上運行車輛的安全,且前后持續半年時間,作案達1000余次,給不特定的人身和財產安全造成重大威脅,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第三種意見認為,張某某上述行為構成詐騙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牽連犯,其目的行為是詐騙,手段行為危害了公共安全,成立兩罪的牽連犯,根據牽連犯的處罰原則,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同意第三種意見,理由有以下四點:
(一)張某某的行為理論上符合詐騙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犯罪構成
根據通行觀點,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欺騙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詐騙罪的基本構造為:行為人實施欺騙行為——對方(受騙方)產生錯誤認識——對方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者取得財產——被害人遭受財產損害。[1]據此,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如下:主體要件為自然人,主觀方面要件是直接故意,并且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客觀構成要件是使用欺騙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本案中,張某某為了非法占有公私財物,采取從高速路發卡處騙領通行卡并低價出售給過路大卡車司機的方式,非法騙取高速公路通行費,符合張某某駕車至高速路收費發卡口領取通行卡——收費員產生張某某路過高速路的錯誤認識而發卡——張某某將通行卡出售給大卡車司機獲利——大卡車司機用張某某的通行卡交費——高速公路收費處損失(卡車司機的通行卡和應繳費用)的詐騙犯罪構成。其中,張某某和大卡車司機共同完成詐騙行為,張某某作案1000余次,涉案數額較大,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指故意使用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以外的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本罪的構成就是采取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相當的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其中,采取的危害公共安全的方法和公共安全的認定是構成本罪的兩個關鍵點。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其他方法”是指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相當的方法,即該危險方法對公共安全產生的威脅或者損害后果與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相當。本案中張某某夜間在高速公路上穿越隔離欄、逆向行駛,而且為了售出其通行卡還在高速公路上攔截途徑的大卡車,高速公路上車輛行駛速度快,夜間又是駕駛員比較疲勞的時段,張某某的面包車極易與過往車輛發生碰撞,其對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其他車輛產生極大的威脅,一旦發生車禍,將造成車毀人亡的嚴重后果。高速公路發生交通事故,造成重大傷亡的報道屢見報端,有的客車在高速路上遭遇車禍造成幾十人的傷亡后果。因此,張某某的行為與放火等方法危險程度相當。另一方面,高速公路屬于公共場所,在高速路上過往的車輛是不特定的,關系到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因此,張某某行為侵害的客體屬于公共安全無疑。綜上,張某某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二)張某某的行為符合牽連犯的構成
“牽連犯是指犯罪的手段行為或結果行為,與目的行為或原因行為分別觸犯不同罪名的情況。亦即,在犯罪行為可分為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時,如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分別觸犯不同罪名,便成立牽連犯。”[2]。通說認為,牽連犯有三個特征:(1)必須出于一個犯罪目的,如果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多個犯罪目的,則不構成牽連犯;(2)必須是其手段行為或結果行為又觸犯了其他罪名;(3)數行為之間存在手段與目的、原因與結果的牽連關系。 [3]張某某的目的行為是牟利,因此他采取了騙領高速公路通行卡并出售的行為,該行為構成詐騙犯罪。而其手段行為威脅了高速公路上其他來往車輛的安全,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目的行為與手段行為分別觸犯不同的罪名,兩行為之間存在目的與手段的牽連關系,因此,張某某的行為符合牽連犯的構成。
(三)牽連犯的處罰
關于牽連罪的處罰,刑法理論中存在幾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從一重處斷說。該觀點認為,牽連犯是數行為觸犯數個罪名,因為行為人在主觀上出自犯一罪而在客觀上行為間又表現為不可分離,在處罰上采取吸收主義,按數罪中的重罪論罪并處以重罪之刑。所以牽連犯的處罰原則是從一重處斷,雖然是數個行為,但不實行數罪并罰。[4]第二種觀點主張從一重從重處斷說。該觀點認為,牽連犯實際上是數罪,對社會具有較大的危害性,只按一罪處理,未免對犯罪有所輕縱。按照一重罪從重處罰,才能真正體現罪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5]第三種觀點主張數罪并罰說。該觀點認為,牽連犯從形式和實質上來說均為數罪,對其從一重處罰原則缺乏法律根據和理論基礎。根據犯罪構成要件理論和一罪一罰原則,應該對牽連犯實行數罪并罰。[6]在刑法分則規定中,對牽連犯的處罰規定也存在從一重罪處罰、從一重罪從重處罰和數罪并罰三種模式。從一重罪處罰,如《刑法》第329條第3款規定:有前兩款行為(搶奪、竊取國有檔案),同時又構成本法規定的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從一重罪從重處罰,如《刑法》第171條第3款規定:偽造貨幣并出售或者運輸偽造的貨幣的,依照本法第170條的規定(偽造貨幣罪)定罪從重處罰。數罪并罰,如《刑法》第157條第2款規定:以暴力、威脅方法抗拒緝私的,以走私罪和本法第277條規定的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罪,依照數罪并罰的規定處罰。正因刑法理論對牽連犯的處罰未取得一致,刑法分則對牽連犯的處罰情況多樣,使得牽連犯的處罰顯得非常混亂。要給牽連犯一個準確的處罰標準,一定要結合牽連犯的本質來進行分析。“牽連犯之所以成為一種獨立的犯罪現象而與其他犯罪諸如想象競合犯、吸收犯等區別開來,主要就是因為其所具有的最終目的的同一性以及所轄數個行為之間手段與目的、原因與結果的牽連關系。對此基本特征的正確理解和運用無疑將決定牽連犯的處罰原則。”[7]根據2010年9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規定:“量刑應當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根據犯罪的事實、犯罪的性質、情節和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決定判處的刑罰。量刑既要考慮被告人所犯罪行的輕重,又要考慮被告人應負刑事責任的大小,做到罪責刑相適應,實現懲罰和預防犯罪的目的。”定罪量刑的依據是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和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從社會危害性來看,牽連犯的數行為之間存在目的與手段、原因與結果的牽連關系,其社會危害性限于為達到同一目的的數個行為中,該數個行為與不同犯罪目的支配下的數個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相比還是有所區別的。從人身危險性來看,犯罪人雖然實施了數個行為,但最終只有一個目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都比不同犯罪目的支配下的數個犯罪較小。“牽連犯作為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性犯罪概念,其性質是由最終目的的同一性、數個行為的牽連性等基本特征共同決定的。盡管各個牽連行為均可獨立成罪, 但對各行為分別評價后得出的刑罰總量要受到其基本特征的影響和制約。”[8]因此,筆者贊同對牽連犯從一重從重處罰的觀點,構成牽連犯的,從一重罪從重處罰,即牽連犯定罪時在行為所觸犯的兩個罪名之中選擇法定刑較重的罪名,量刑時在法定刑的限定幅度內判處較重的刑罰。
(四)張某某的行為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
本案中,張某某的目的行為構成詐騙犯罪,手段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犯罪,詐騙罪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成立牽連犯,根據牽連犯的從一重罪從重的處罰原則,要選擇兩罪中的重罪定罪,再在重罪的法定刑幅度內決定量刑。那么重罪如何確定?按照法定刑來比較,這里的法定刑是指主刑,法定刑高的為重罪,在只有一個法定刑幅度的情況下,法定最高刑高的為重罪,若法定最高刑相同的,法定最低刑高的為重罪。若有不同的法定刑幅度的,先根據案件情況選擇相應的法定刑幅度,再將兩罪的法定刑相比較,刑高者為重罪。本案中,張某某構成詐騙罪,詐騙罪的量刑有三個檔次,詐騙公私財物3000至1萬元的,屬于數額較大,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詐騙3萬元至10萬元的,屬于數額巨大,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50萬元以上屬于數額特別巨大,處10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張某某詐騙1000余次,詐騙數額為其騙領的通行卡制卡費和購買其通行卡的大卡車司機少交的過路費,根據高速公路運營方提供的證據,每張通行卡的制卡費為20元,張某某應交的過路費為5元,而大卡車應交費要遠遠多于5元,即使選最少的10元,犯罪次數1000余次累計起來,張某某的犯罪數額也達到了3萬元以上。由于購買張某某過路卡的大卡車司機沒有找到,張某某精確詐騙數額難以確定,只能在3萬元至10萬元對應的法定刑幅度內量刑,即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根據《刑法》第114條規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的,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張某某牽連的兩罪量刑相同,但由于詐騙罪的證據中僅有發卡口發卡人員的人工記錄和張某某騙卡大約次數的供述,以及相關的發卡口少部分照片及幾次視頻,具體次數無法精確認定,且僅有其供述稱將騙來的卡隨意出售給要通過收費口的大卡車司機,無法找到任何購卡大卡車司機證言予以印證,因此本案詐騙罪的數額亦不能準確認定。結合認定詐騙1千余次的證據收集量非常大,無法在法定期限內收集完畢,不利于司法資源的節約,因此選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比較合適,量刑應在3到10年有期徒刑的幅度內從重處罰。
注釋:
[1]張明楷著:《刑法學》(第3版),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735頁。
[2]張明楷著:《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73頁。
[3]同[2]。
[4]馬克昌主編:《犯罪通論》,武漢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687 頁。
[5]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202 頁。
[6]黃京平:《牽連犯處斷原則辨析》,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3年第3 期。
[7]汪雷:《論牽連犯的處罰原則》,載《人民司法(應用)》2011年第17期。
[8]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