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列很想丟下手里的牌。可這掛著同學聚會由頭的牌局,面子又不能不顧。
唉,心情怎么就糟了?
天氣緣故吧,先是緊繃著臉龐,熱躁躁地,后來刮起大風,再后來大雨盆瀉,噼啪著敲打,人就亂了疲了。也許不是,就是覺得沒有意思。手里的牌臭死了,越來越不像話,飛出就中招。即使牌好,又如何?贏來的錢財終究是別人的,還要在牌桌上流通出去。馬列抬了抬身子。屁股坐得生疼,頸椎病也跟著起哄,烏煙瘴氣中喉嚨發(fā)癢發(fā)澀,怪不舒服……
無聊。他干脆亮出手里的麻將來打。
暴雨噼里嘩啦地跑過后,只剩下麻將落桌的啪啪聲,單調(diào)倔強又無恥。它算聲音嗎?什么都算不了,其實狗屎一個,千人砸萬人摔,還恬不知恥地哄哄作響。
馬列砸出一個麻將,突然記起家中陽臺外掛曬的被褥和衣服。這風雨……被褥衣服說不準已濕透。虛浮的心猛地一沉,屁股坐不住了。
媽的,這雨水都解不了涼。胖子嚴志鼻尖沁著汗珠,放下手中的麻將起身踱到窗子邊,重新敞開了窗戶。雨后的大風灌進來,呼啦呼啦地,一陣趕著一陣,掀起卷成小重山的窗簾。
這下舒服多了。嚴志抹了下額頭,催促愣怔的馬列趕快出牌。
我有急事打不成了……馬列推倒手中的牌,起身離座。
馬列,你婆婆子不是出門開會去了嗎,急慌慌地干嘛?
哈哈,趁著婆婆子不在家,搞情況去?
這還是下午,他那個情況在酒店站大堂,只怕去了白去。
馬列懶得回頭答話。心情糟了,衣服被褥濕了,興許還被大風刮走,再不走沒有任何道理。
2
預料準確,衣服被褥堆裹在樓前空地上,狼藉污穢,簡直慘不忍睹。馬列三步并兩步跑前抱起,又跑步上樓進屋。
來不及換上拖鞋,直接奔進盥洗室,雙手抱出胸前的穢物,統(tǒng)統(tǒng)放進浴缸里。他擰開水龍頭,又踮腳跑回客廳門前,換上拖鞋再次回到盥洗室。轟隆隆的水聲中,潔白的浴缸泥沙俱下。
不簡單,居然在家啊……
南子回來了。裹著一身風的南子,丟下手里的東西,沒有奔向水流啪啦的盥洗室,而是直奔陽臺。呼啦的陣風把南子渙散的贊嘆送進馬列的耳朵:真想不到,列子這次長心了。
盥洗室里的馬列默然,垂首弓身,保持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白花花的水流掉進浴缸頓時污濁泥濘。浴缸周邊濺落起一團泥漿。
勞駕,還是讓我用下吧……踏進盥洗室的南子,舌頭攔住后面的話,卻彈出尖銳地吼叫:列子,你這個沒心肝的,我說呢!
叫著,人就跳了過來,一把拉開馬列,關(guān)掉水龍頭,牙齒咬得咯咯響,你,你,你這個白癡,這么放水沖,被褥還有用嗎?你根本就沒有收,它們?nèi)伙L雨廢掉了———不,被你這個玩匠廢掉了,你嫌風吹雨淋不夠,還添水助紂為虐,喪心病狂……
馬列退出盥洗室。南子跟著跳出來,臉紅耳赤。她在馬列跟前站定。右腳勾起,腳上的拖鞋醉漢般朝著馬列撞來。馬列一個轉(zhuǎn)身,拖鞋砸在茶幾旁邊的金魚缸上。砰,魚缸破碎,水流傾瀉,地板鋪上白花若水銀的水流。金魚卷起尾巴在地板上翻跳,眼睛一鼓一鼓的。接著,它們抱在一起。傳說中的相濡以沫,今天看來實則絕處求生。
南子眉頭擰出憤怒的繩索。繩索拽動她左腳。拖鞋再次飛來,怒氣沖天兇神惡煞地。
總不能踩死金魚。準備避讓的馬列盯著金魚,一秒鐘內(nèi)做出決定,提起了雙腳。
拖鞋挨了下離開地面的腳尖后,沉悶地落在滿是水漬的地板上。
沒被拖鞋掛住的雙腳,一離開地面,就隨著馬列的身體朝上提升,提升。隨后,又在空中開始了漫游。馬列在踮了下腳尖后,腳尖再也沒有動過,準確地說,腳尖、腿、還有雙臂,整個身體,似乎沒有必要運動,卻在空中開始了游走。左,右,前,后……不等,隨馬列的心動而動。
列子。南子一聲驚呼,然后茫然四顧,你這鳥人躲哪里去了?
她看不見我———居然看不見我了?
馬列心中的訝然,很快被突如其來的興奮淹沒。他命令自己游到南子跟前,眼睛充滿挑釁地瞪著南子。南子呢,左顧右望,臉色緋紅,眼睛金魚般鼓脹,卻滿是茫然。
南子,南子。馬列厲聲叫道。
三五秒后,茫然失措的南子跺腳,咬牙命令馬列滾出來,馬上。她翹起右手食指,在她周圍亂畫。馬列忍不住哈哈笑了。
我滾不出來。馬列孩子般歪著腦袋,以一種深情的口吻說道,我就在你眼前,南子,你看不見嗎?
馬列,你耍什么花招?我讓你跑……南子茫然地張望一番后,赤腳跑向陽臺,踮起腳尖朝陽臺下面看。
她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
訝然洪水般地卷來。馬列打量自己,除了腳板不在地上,懸掛在空中的自己與駐足于地的自己并無區(qū)別。
陽臺撲來的風,呼啦呼啦地,穿過馬列的身體。仙人般輕松的馬列決定走出陽臺看看。
南子俯著上身趴在陽臺上,一邊踮著腳尖朝樓下看,一邊尖厲著嗓門喊:列子,你跑得快,你行,有本事就別回家。
馬列從南子肩膀上跨過時,稍稍停留了下,說,南子,你喊破嗓子也看不見我,聽不見我的聲音,省省力氣吧。
3
馬列游過小區(qū),游到街上。
每天都在復制同一個面孔的街道,喧囂、污穢、混亂又心懷叵測,毫無一點新意。那些車輛、行人還有建筑物,明明都大張瞳仁,盯望著眼前,以防遺漏丁點新鮮物事,錯失逗樂良機,卻如同力氣使盡的南子一樣,無法看見行走在空中的那個人,名叫馬列的中年男子。
有意思。夠刺激。馬列張開雙臂成翅膀,傾斜起上身。他的心剛剛說了聲“飛”,整個人就飛了起來。
這是真的。
他們這些俗人,咳嗽吐痰、喝茶粉白、賭博爭吵、蠅營狗茍、貪贓枉法、偷情淫亂、虛擲時光、媚上欺下、吹牛皮搞內(nèi)訌敲竹杠扯皮袢男盜女娼老人孤獨小孩無助……不能看見御風而行的列子。
會飛的列子洋洋自得。
這等仙人本事,恐怕無異于神力幫助,自己定會心想事成。列子的雙臂在風中打開,并有意識地揮舞,如同一只揮翅遨游的大鳥。
看看那些鳥人。列子先去他單位游了一圈。單位領(lǐng)導趁著文秘送文件的機會,抱住文秘黏糊不清,一雙肉炮眼鮮紅猶如爛掉的桃子。小秘撅著紅嘴唇翹著圓屁股撒嬌。列子一陣惡心。轉(zhuǎn)身去左右辦公室。辦公室的,或喝茶看報,或上網(wǎng)聊天游戲網(wǎng)購。就是如此,無所事事,毫無新意。自己的辦公室呢?他好奇地飛進。他請了假參加小范圍的同學聚會,辦公室空著,但殘留著茶水的陶瓷杯,還是暴露了他上午在此俗不可耐的痕跡。彼此彼此。列子閉眼,轉(zhuǎn)身飛走。
走了自己的牌局還在繼續(xù)嗎?
列子馬上給自己一個回答,肯定在繼續(xù),不就是三差一嗎?就像跛了一個腳的桌子,還是桌子,總能夠找到墊腳的。是誰替補自己充當墊腳角色呢?管誰———其實,也沒什么好奇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嘛。列子飛去,說到底還是因為臨陣拆臺心存歉意。
果然,血流成河的牌戰(zhàn)正酣正烈。胖子嚴志他們喊來小菲替補。迪奧化妝品專賣店的老總小菲,與嚴志身材有得一拼,可小菲畢竟浸淫化妝品生意多年,她建立在金錢和金錢包裹的化妝品上的“胖”,不是肥胖而是豐腴富貴了,哪里像嚴志那缺乏物質(zhì)支撐顯得空虛浮腫的虛胖?兩回事。
再看這牌———媽的,別看麻將是個沒生命的東東,不僅無恥,它還妖氣鬼魅,認人,勢利得很,總是把好壞運氣一一照應(yīng)錢財多寡者。瞧瞧,小菲贏得眉開眼笑,嚴志輸?shù)媚樕F青直罵爹娘,還罵起臨陣拆臺的馬列。
大人不計小人過。馬列聳聳肩膀,飛到嚴志身后頗為大度地告訴嚴志其余各家的牌情。無奈,聲音再大,嚴志也聽不見。馬列嘆息,怪不得我了,我一番憐憫弱小之心可是蒼天可鑒,你嚴志也太沒有福氣了,等著吧,你不輸個精光不會走人。
黃青青呢?她在干什么?馬列伸開雙臂,傾斜起上身,朝皇廷五星酒店款款飛去。嗨,黃青青,我算不上君子卻也不至于如此猥瑣,不是我想要窺探你,而實在是,我莫名有了這個特殊本領(lǐng),列子御風而行,你們卻看不見我。
天色已經(jīng)黯淡,風慢慢輕緩下來。列子的飛行多少有些吃力,可還是飛進皇廷五星酒店大堂。富麗堂皇的大堂里,身著金黃色彩長旗袍的迎賓小姐,還有前臺后面的服務(wù)員,個個笑容可掬容光煥發(fā),都是可以上大臺面的佳麗,不過,最耀眼的還是黃青青。當然,這只是在馬列看來。
黃青青呢?大堂沒有她人影。
躊躇有一陣的馬列此時發(fā)現(xiàn),黃青青其實不像她自己所說的,必須一刻不停地守在大堂。起碼,現(xiàn)在的情況看來,黃青青不是去方便的模樣,而是根本就不在大堂。
她請假了,還是臨時有事出去了?
馬列退出大堂,掏出口袋里的手機。雙腳腳尖剛剛下觸,人便落地。馬列幾乎撞在旋轉(zhuǎn)門前的門生身上。
對不起,先生。門童忍辱負重地欠身致歉。
馬列輕笑擺手,表示不值一提。門童禮貌地還給列子一個笑容。這么說來,落地后的馬列,就是普通人了,一個司空見慣的俗世中的中年男人。能看見他人,也能被他人看見。列子不好意思站在旋轉(zhuǎn)門不動,于是走下臺階,手卻捏出口袋里的手機。
青青,還在酒店上班嗎?
是啊,站得我可是腰酸背疼,哎喲,真站不來了。青青撒嬌的聲音也是自我言語般,充滿了自憐自愛。可是……馬列轉(zhuǎn)身,趁著旋轉(zhuǎn)門旋轉(zhuǎn)出的縫隙,朝里打量,還是沒有青青的影子。
真的是睜眼說瞎話啊。
她為什么撒謊呢?
走回家的路上,馬列問了自己三遍。問一遍后,又為每一遍的懷疑尋找證據(jù)。也許是出去私會某人,又不想要自己知道,就是約會另外一個男人吧。可這畢竟是猜想,沒有親眼目睹的猜想與事實劃上等號,未免輕率。也許是出去買什么東西,又不想讓自己知道,打算要給自己一個驚喜。是的,很可能就是這樣———是這樣嗎?列子耳邊響起黃青青的嬌柔聲音,不禁搖頭否定。再者,可能是她父親或者母親生病了(她不是經(jīng)常說帶她父親或者母親上醫(yī)院嗎?),害怕自己著急,所以撒謊。可那語氣是她父親或者母親生病的語氣嗎?
問一遍,又為每一個懷疑尋找證據(jù),證據(jù)終究無法提供證明,倒攪得心胸霧靄叢生。自尋煩惱啊,他決定拋棄這個問題。
4
胡漢三醬鴨店飄來令人饞羨的味道。馬列聳了聳鼻子,肚子趁勢敲起饑餓的鼓點。馬列拍拍肚皮,決定犒勞突然具備仙人本事的自己。
買了鴨脖子和鴨腳,分別是南子和黃青青的愛嗜。嗨,買些鴨頭吧,再配上啤酒,這才是自己愛吃的。
也算滿載而歸,誰在誰享受吧。多數(shù)情況下,馬列不會獨樂樂,是屬于與人樂樂的成熟男人,盡管在突然會飛的白天收獲了一堆心涼,他還是十分愿意,把食物帶來的簡單快樂與人分享出雙倍的快樂。而快樂是一切裂痕的粘和劑啊,快樂的多寡直接決定著粘和劑的強弱。
誰會與我共度良宵?陪我消遣這個夜晚的人———她就有福氣聆聽我傳奇本事。雙手提滿夜宵的馬列,晃蕩著上樓,推開防盜門。
濃厚的黑暗攜手空蕩蕩的冷清撲面襲來。顯然二者面對面較量了太久又難于決出勝負,彼此疲乏卻找不到臺階退下,正好碰上房門洞開的機會,于是,化敵為友一起殺來。列子被它們打中,好不容易站直身體,才穩(wěn)住了自己。
南子不在家,早不在家了……打牌去了,還是晚宴去也?還是如同自己秘密赴約去了?反正不在家了。牌也好宴也好約會也好,都好,難得清凈。調(diào)整好心態(tài)的馬列關(guān)上防盜門,換上拖鞋,擰亮電燈,再次愣住了。
怎么邁得開腳?金魚已經(jīng)僵硬,它們即使抱團求水還是不得。相濡以沫的時代不在現(xiàn)世。而它們身下的水呢,汪在地板上一團團的,把投擲來的燈光割裂出一地碎片,山河飄搖啊。南子的拖鞋保持著砸人的模樣,各自為陣,孤伶不成軍,反淪寡人一個。
破碎,寂寥,無助,荒蕪。馬列心中壘起冢墓。罷罷罷,中年男人怕的就是這個。看來,只能喊黃青青了。盡管白天的事,馬列想起來還不舒服,但這樣被破壞心情的夜晚,白天黃青青的事情可以暫且不提不想。
撥響電話,邀請黃青青出來吃夜宵。
列子,不巧得很,我一個同學生日,約好晚上宴會,推不掉,改日吧。
黃青青柔弱的話音,隨著關(guān)閉通話聲果斷消失,卻硬硬地在馬列耳邊來回彈跳。黃青青不是以前的黃青青了。馬列的喟嘆,憤懣又無可奈何。
現(xiàn)在的黃青青在大堂靚麗迷人傲慢自信,吸引不知多少饞羨的眼光。而以前的黃青青,只不過是在小餐館里擇菜上菜的黃毛丫頭,看人的眼睛滿是羞澀自卑。鄉(xiāng)下妹子嘛。可是做為黃青青,年輕、漂亮、時髦、聰明不乏善解人意,即便不是自己,也有另外一個男人會重新組裝出靚麗迷人傲慢自信的黃青青。說不準……唉,馬列幾乎有些相信回家時的第一個判斷,她,黃青青是赴一個男人的約會去了。
可惜,那時御風而行的自己并沒有看見黃青青什么。無可奈何兼具憤懣的感嘆,不過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顯得陰柔有余陽剛不足。心中的墳冢越發(fā)荒蕪。馬列愣怔一會兒,不由唉唉嘆氣,隨即,又握緊了拳頭。不能由著墳冢恣意而為,他要阻止,消滅。
拎起一塊辛辣的鴨頭,齜牙咧嘴地熊啃虎嗜,又呲啦一聲咬開啤酒蓋,咕隆咕隆地吞進酒水。
三五個啤酒瓶歪倒在身體僵硬的金魚上。肚皮里的酒水,膠著辛辣食物難分難舍,熱烈而甜蜜地發(fā)酵。一股股洪流掀起,翻卷出洶涌的浪柱沖擊喉嚨,一波一波地拍打出響亮的酒嗝。
這無關(guān)豐盛,卻也割裂掉寂寥的夜晚,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癱坐在地板上的馬列,雙腿呈八字鋪開,手中握著最后一瓶啤酒,耷拉著腦袋,以酣暢淋漓的鼾聲代替了酒嗝。
5
醒來的馬列,口干舌燥,隨即,猶如鴨頭般辛辣的疼痛襲來……馬列的手在腦袋上摸來摸去,摸到額頭上一個口子,凝固的血漬掉了下來。
受傷了,還是額頭?馬列一驚,起身跑到衛(wèi)生間照鏡子。鏡子里,那個瞪著充滿紅絲眼睛的男人,額頭上有一條血口。血口周圍皮膚腫脹,使整張臉看上去滑稽而猙獰。
誰———肯定是南子搞的。馬列氣憤地奔出盥洗室。
客廳已經(jīng)收拾干凈,啤酒瓶呢,一個挨著一個蹲在茶幾上,猶如排好隊正等著父母領(lǐng)回家的孩子。八個,是的,一個都不少,個個完好無損。
你這悍婦拿什么敲我的腦袋謀殺親夫?馬列撥響南子電話質(zhì)問。
南子笑嘻嘻地罵了句“神經(jīng)病”,又斂起聲音說,誰曉得是哪個鳥人干的?我可是回家才發(fā)現(xiàn)你列子腦袋破了,不過,我慈悲啊,盡到了人妻責任,給你列子請了假。說著又嬉皮笑臉起來,建議列子去醫(yī)院包扎下,免得破相被人家一腳踹了。
南子說不是她就不是了。她一直雄赳赳氣昂昂地對著干,編假話卸責任不是她的風格。
誰呢?兒子馬小列在京城讀大學,還能有誰來家里行兇?
額頭上掛了白屏幕后的馬列,突然意識,可能是自己對自己行兇了。但,這個猜測多么虛妄,沒有一點細節(jié)記憶,沒有任何證據(jù),而行兇工具更是無稽之談。
詭秘致極。
風鼓起衣衫和頭發(fā)。馬列靈機一動,踮起雙腳,朝靈悟寺游去。
靈悟寺里一個名叫慧光的胖和尚,肥頭大耳,若是笑起來定是彌勒佛在世,可惜這是假設(shè)。胖和尚慧光笑是笑過,終是曇花一現(xiàn),面世機會少之又少。沒有了笑態(tài)的慧光,倒也不兇,木訥也不是,就是穩(wěn)重了。慧光捻著脖子下的長佛珠,穩(wěn)重地把眼光打出靈悟寺,為求助者掐算人生。據(jù)說,本城一個周姓人家聽取慧光建議,賣掉剛剛買到手的一個獨立房,投資一塊地皮自建房屋,結(jié)果是,人家買下的獨立房出現(xiàn)血災(zāi),而自建的房子出租大賺,這若是運氣也罷了,可周家兒子提拔成本市大官,接著又上調(diào)大城市去了。這是什么?運氣說能夠簡單解釋嗎?慧光超凡通靈的能耐,不能不讓人佩服啊。慧光名盛位尊,但他穩(wěn)重,從不輕易掐算,偶爾為之,也要看面子和緣分。
馬列以前是將信將疑。可這兩天來,莫名會飛,還莫名受傷———這蹊蹺古怪的事情,偏偏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又只有自己親眼所見,卻不得解。也便相信,世上事,再奇了怪了,也有道理,輕易否定不得。
在寺里行游一遭,沒有發(fā)現(xiàn)慧光。
這個和尚,不好好坐禪,跑哪里去了?馬列好奇心頓起。游遍殿堂旁邊的各個廂房,未曾發(fā)現(xiàn)慧光影子,空中的馬列懶了下來。
但到最后面一個雕花的小房間前,馬列怔住了。一個婦人搖著一身波濤推門出來。婦人滿面緋色,眼波瀲滟,隨手掩上房門搖曳離去。馬列罵了句,游進房里。
敞開衣襟的胖和尚,肉堆肉,白花花地攤在一張?zhí)珟熞紊稀L珟熞吻笆且粡堥L條的雕了連枝牡丹的書桌,桌子上攤著紙墨。而慧光正勾著右手食指蘸墨寫字。這指墨功夫,馬列早有耳聞。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桌子上的指墨書已近尾聲。如此說來,婦人在此,敞開衣襟的慧光就在寫書法。如何寫?馬列腦海里出現(xiàn)一張流傳微博的淫穢圖像,一個老者抱著一敞胸露懷的年輕女子,一手放在女子乳房上,一手執(zhí)毛筆寫字。
不得而知。
管他呢。說到底,和尚也是男人,現(xiàn)在的和尚據(jù)說還被允許成家。這鳥事根本就不是事。
馬列卻忍不住笑了,越笑越覺得好笑。反正,和尚聽不見自己的笑聲,索性放開了喉嚨大笑。果然,那廝不曉得他書房還有馬列這個人。
敬意是沒有了。也好,沒了敬意,這個神道也就趨向平凡,方便交流。
馬列退到外面落地,敲響房門拜訪。
6
許多天以后,馬列會自覺不自覺地反復回憶與慧光的晤面。
在馬列敲門不過三下后,身著灰白粗布衣襟,手捻佛珠的慧光開門。馬列腦海飛快地精確推算,敲門到開門不過十秒時間,而穿衣系盤扣至少也要個半分鐘時間吧。他如何做得到?馬列眼睛朝書桌望去,書法還未收尾,慧光右手指上的墨汁猶在。
又是怪事。
按說,慧光是不會搭訕籍籍無名又與自己尚無交情的馬列的。馬列愣愣地看著慧光,為攪擾大師興趣致歉,又無何奈何地聳聳肩膀嘆息:唉,大師久歷人世,禪悟天地,知者在我等凡人之上,可否聽說一個人會飛起來,就像一只鳥雀一樣?
慧光收回散漫的眼光,打量了下眼前的馬列。馬列抱著雙臂,迎接慧光打來的目光。慧光眼光卻在瞬間又漫漶開去,不知所終。
馬列繼續(xù)嘆息,咳,我知道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能夠看見,可是,大師,你現(xiàn)在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你面前嘆息,是不是?請你繼續(xù)看———
站在門口的馬列雙腳踮起,整個人背風款款升起,他飛起來了。
慧光大師定然是發(fā)現(xiàn),眼前那個男人瞬間神秘地失蹤了。
大師果然轉(zhuǎn)動他的胖身子,四下里尋找。
馬列在空中笑道:大師,你看不見我,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慧光手捻佛珠,左手豎在鼻子下,喊了聲阿彌陀佛。他身為大師,也是凡身肉胎一個,當然聽不見飛在空中的列子之語了。
列子腳尖觸地,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诨酃饷媲埃钌畹厍妨讼律眢w。
慧光定定地盯著馬列,右手朝房門方向攤開,說道,施主請———說著,起身離開書房,帶著馬列朝寺院后門走去。跨過后門,兩人圍著一個石桌就座。石頭桌凳,光滑又充滿歲月滄桑。不曉得哪個朝代的。背后是蒼莽林海,山風浩蕩,滿目翠色。
你覺得奇怪嗎?我飛起來,你看不見我,聽不見我的聲音,但萬丈紅塵,皆入我眼,所有秘密,于我不過虛設(shè)。哪怕是你,能夠預測未來,掐算人世,也逃脫不了———只要我愿意去看。
馬列的詢問,簡直喃喃自語。他心中明白,與其是在尋求一個解答,莫如說,沉重得驚天的蹊蹺,迫使他需要找一個人分享。而這個人,不能是凡俗得整天沉浸于酒肉聲色中的……恰如會飛之前的自己,起碼,多少有些出塵,哪怕,只是外表出塵亦可。這個人,恐怕只有慧光了。
大師不必多慮,我只是覺得奇怪,并無它意……怎么說呢,若有什么意圖,我掩藏還來不及,哪會找你來說?它終究是一個法寶,若我堅持以往的升官發(fā)財之道,可以說,它可助我手到擒來。又有什么意義?肉身凡體,與山間林木地上花草,并無二致,燦爛鮮妍也終有一朽,不如保其本色,清明一生……不過,想歸想,而做又由不得自己———你看,我會飛起來,于你們而言,就是隱藏起自己,卻落得個百思不得其解牽腸掛肚的苦惱,這等怪事,有何說法?
馬列口干舌燥,不時伸舌舔舔嘴皮。
這顛三倒四的話,雖有對剛才目睹慧光與女子私會的表白之嫌,卻終是肺腑之語。他重復了幾遍“真是奇怪”后,閉上嘴巴,眼睛望向慧光。
慧光不接馬列的目光,只看后面的群山林海,右手不停地捻著佛珠。
約摸一盞茶的時間,慧光站起來,答道,施主你覺得奇怪?也是。在你突然在我面前消失時,老朽也驚詫不已。驚詫不等于我不理解。嗨,這風,不是無緣無故地吹來,而你我并非貿(mào)然臨面。施主信任我,我接受你的信任,說到底,還是因緣。老朽不才,枉費時間,卻不免私解,說來,稀奇古怪,皆為夢幻,幻者患者也……
說到這里,慧光停頓下來,若有所思地盯住林海中的某棵樹木,或者某片枝葉。
什么幻者幻者?馬列的右手不自覺地摸到額頭上的紗布,隨即明白慧光說自己是患者。他說我馬列是一個病人,這個胖和尚。馬列臉色迥變,幾乎要破口大罵。終究他忍住了自己,恢復神色,也不做聲,靜心等著慧光私解完。
他不是說彼此互信,頗有因緣么?
慧光頷首兩下,手捻佛珠繼續(xù)私解:而患者,以針藥度日,不也是消毒除塵之舉?施主愿得心地清明,飛者一說,在情在理。
馬列望著慧光,定然不動。這個和尚,他說的,在馬列聽來,玄乎是玄乎,卻不無道理。這世間之人,細究不得,誰個完全健康無病?而抱病,竟然被他說成一種抗拒了。那么,額頭上的傷口,定是自己所為。抗拒之說,頗合馬列現(xiàn)在的心境。
馬列不時溫習慧光的私解,驀地發(fā)現(xiàn),胖和尚真不簡單,倒不是他的見解多深奧,而是,他為自個秘密的暴露巧妙圓釋,簡直不露痕跡。
7
馬列又飛過靈悟寺幾次。再也沒有看見初遇慧光的場景。
慧光呢,看見馬列突然降臨突然消失,也習慣了。卻也愿意聽聽馬列的牢騷———那些經(jīng)意或者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的秘密。而秘密總與丑陋齷齪伙同,見不了光,卻被馬列窺見并積郁于心。怎么能無動于衷呢?單位正職作風腐敗,處處留情,事事?lián)棋X,與自己同為副職的兩個男人處心積慮地拆臺,尋著機會朝上爬。還有酒肉朋友,整天消磨時光,卻也逮著機會壞一把……全說不出口。哪怕是那個正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嚴志,卻沒得羞恥地討好小菲,兩人不清不白地黏糊一起,各得其樂,嚴志得了小菲的錢,不是在牌桌上就在某個女子的床上。
說是說不出口的,卻也全是可以對旁人說出口的。真正沒得臉皮說的,是馬列看見老婆南子和情人黃青青的秘密。猶豫幾次,想說說,終究閉嘴沒提。
慧光嘛,靈修可算,俗人也算。這樣說吧,在靈修者中,慧光是最俗氣的,而在俗人中,慧光是頗為脫俗的。說給他聽,無濟于事,還免不了自取其辱。他馬列到底男人一個,不得志是不得志,可現(xiàn)在不是普通人了,起碼,在馬列自己看來,可以與慧光平起平坐了,那檔子不光彩的家事,還是暫時密封庫存吧。
南子早說過,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馬列等著看戲。南子再怎么著,她早打過預防針,拉警報了,可馬列毫無措施,并沒有與青青了斷,怎么能夠要求南子平息她的斗志?馬列從來就不強詞奪理。
黃青青才最是要馬列恨得咬牙切齒。她果真騙了自己,卻又沒有南子騙得磊落。矯情地既要在馬列面前賣乖,還要背地里偷著去發(fā)騷迎合有權(quán)力有實力的男人。哪怕,男人可以當她的爺爺。
看看她那騷樣吧。嘖嘖,馬列想起,心口就發(fā)疼。平常裝得夠清純,卻比馬列見過的所有女人都要騷……馬列豈止不想說,簡直無法繼續(xù)想。怎么想?他看都無法看下去,只有閉眼打道回府。當然是走回去的,窺見黃青青的秘密,也不曉得怎么就落了地,懶得飛了。
欲言又止的情態(tài),逃脫不了慧光的眼睛。他不住地手捻佛珠,說些頗為陌生又讓馬列佩服的話語。馬列唉唉兩聲,也望著蒼莽的林海,漫漶眼神和心思。
風繼續(xù)吹,繼續(xù)浩蕩。茶水很快涼了。每次晤面,就在茶涼時分,馬列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人。他是有禮貌的,既然慧光已經(jīng)接納自己為友,離開就得正大光明地離開,不能兀地消失。山風再浩蕩,馬列仍不會踮起腳尖。
出了靈悟寺,馬列才飛起來。不過,飛得慢騰騰地,心事重重的模樣。有時,還會在山間歇腳坐一會兒。一支煙后,又飛起來。
8
晤面時間最短的一次,是從靈悟寺出來遇到雨,馬列在山中飛了幾遭,懶得下山了,又飛回靈悟寺找慧光。
他徑直朝慧光臥室飛去,竟又遇到一身波濤的女子,卻不是上回遇見的女子,是另一個女人,正紅光滿面地推門出來。媽的。列子一邊咬牙痛罵一邊飛進屋內(nèi)。慧光正在整理衣襟,禪床一片狼籍。
列子落在慧光面前,朝慧光壞笑。慧光神色不變,請列子落座。列子說,我遇見一個女子出門。慧光懵懂詢問:誰?出哪個門?
馬列放聲大笑,手指慧光和他的鋪臥。
慧光戴上佛珠,神色穩(wěn)重,眼光散漫,枯澀著音調(diào)說:我給施主免費掐算下,不日,施主就會大病痊愈。說著,抱拳恭賀。眼神卻完全不在馬列身上。
哈,只要有風,我就能飛起來,大師再能耐,還能休止風吹?馬列朗聲大笑,踮起腳尖飛走。
雨已經(jīng)停止,山色清醇。馬列在山中飛行,看見半山一方池塘旁邊新建的別墅。這與身為副職毫無權(quán)力的馬列無關(guān),不在他關(guān)心之列,但陡然一見,別墅的奢華情調(diào)還是震懾住他。他很想看看,消費如此地盤和房屋的是何方神圣。
別墅幽靜,除卻別墅背后泠泠流淌的山泉,近乎岑寂無聲。但節(jié)儉而富有韻律的泉水聲中,肉體交歡的摩擦和喘息,還是清晰地滑進馬列耳朵。
最西邊的那棟樓。客廳寬大的沙發(fā)上,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抱在一起……想必是來不及了無法控制了,就地發(fā)泄。
飛進去的馬列卻再也挪不了身。
巧合,還是上天旨意?眼前的這兩個人,禿頂男人是上司,而扭動屁股發(fā)情般噢噢叫喚的賤人,并非別人,正是黃青青。
不想知不想看都還不行,天意啊天意。馬列剛要雙腳落地,手指觸到口袋里的手機。
既然老天不打算保守他們的秘密,不如順承老天之意。馬列顫抖著手指按動手機里的照相按鍵。幾張照片后,馬列頭昏腦漲,心胸發(fā)悶。于是,閉眼嘆息,轉(zhuǎn)身飛出房間,把背影留給別墅和青山。
回到單位的馬列,整理手機里的圖片,發(fā)到網(wǎng)絡(luò)上。馬列詫異萬分———剛拷貝到電腦上的相片,均是亂碼,而漫長的亂碼中夾雜著兩個字:嫖娼。
手機有些年了,中毒、接觸不良、老化……都有可能,干脆換上新的有超大像素的蘋果手機。手持蘋果手機的列子,連續(xù)三天跟蹤上司,啪啪按動快鍵,臂膀按得發(fā)軟。怎么不發(fā)軟?那快速成像的剎那,不僅有上司在別墅與黃青青及其他女子的淫亂鏡頭,還有他行賄受賄的鏡頭。
相比氣憤,發(fā)軟乏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列子剛剛落地,就心急火燎地坐在電腦旁整理相片。可盯著電腦的列子,如同被針尖戳穿的氣球,瞬間就松垮沒了形狀,他全身渙散,癱坐在電腦椅上。相機沒問題,電腦也沒問題,可問題卻并非因此而減少半分。誰能清楚?那拷貝出來的相片,根本就不是相片,還是亂碼,亂碼中總有核心字眼,譬如嫖娼賄賂腐敗等。
馬列心中空洞,呆坐了一會兒,飛身而起,朝靈悟寺游去。落地后就掏出手機給慧光看。
慧光瞟一眼,推開手機,說,施主,病中之病,是幻中之幻啊,你說的拍下的真相,皆是你不在塵世所見,于不同你的人而言,真相不過就是假相。
怎么這樣?不是的,慧光你是禪修者,可以超凡脫俗,置身度外,但是非曲直總有界限說法,如此,世界豈不亂套?你也相信一些凡眼不能看見的事實,譬如我會飛,會看見凡人不能見到的秘密,這是真的,你不能昧心說假話。
真假在心,最信不得也當不得真的就是嘴巴,一旦出嘴,味道邃變。嗨,施主,你不是追求清明在心嗎?如此積郁一些秘密,不過是私憤,與初衷相去甚遠。
漫長的沉默,在慧光與馬列之間橫亙。
這么說來,真假……與事實無關(guān),有關(guān)的只是規(guī)則,規(guī)則又是什么鳥東西,說白了也是人定下的……終于,耐不住沉寂的馬列沮喪地總結(jié)。他知道慧光的話此時有漏洞,卻無法駁斥。
馬列不死心,一一道來他兩次看見慧光與女子私會的情景。他只想告訴慧光,慧光的言辭,看似佛家言論,實則卻是既得利益者的違心維護。
慧光笑了。曇花一現(xiàn)般,又恢復了穩(wěn)重。他枯澀著聲音說,還沒有誰敢如此在靈悟寺指責我這個和尚,唉,你不是說界限嗎?一旦逾越,因緣已盡。
馬列冷著聲音說,不要拿因緣唬弄人,我手機存著證據(jù),就能搞倒那對狗男女,你管不了。胖和尚,你以為自己真是神,能主宰眾生?忽悠總有時。
慧光念聲阿彌陀佛,做了個送客姿勢,說,馬列,你試試,看還能不能飛起來?
馬列踮下腳尖,打開雙臂,身體無動于衷。連續(xù)幾次,馬列還在原地站著,沒有飛起來。
慧光又一笑,彌勒佛般,音容慈悲地說,還是恭喜施主大病初愈。說罷,掉頭而去。
高大寺院里,山風遲緩。馬列垂著雙臂,聳聳肩膀,不由哼哼冷笑:飛個鳥,我本俗人一個。你這和尚更是俗不可耐,裝逼修禪,蒙人不說,還玩強霸,不許別人有異議,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