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中的堅守

自古以來，邊疆似乎就是注定要人舍棄一切名韁利繩駐守的地方。近些年則常聽人說，只要你能生活在那里，你就是個勝利者。對于祖籍浙江的亞楠而言，他歷經幾十年的邊疆生活和寫作，其意義還不盡如此。亞楠被他生長的這片地域贊為一面旗幟，當然，這并不一定意味著他的創作擁有怎樣的一種地位，卻是對他的文學觀念、文化意識和地域情感的最高褒獎。毋庸置疑，亞楠的詩和散文詩在全國是叫得響的，在長期的寫作中，他早已將自己鍛造成了默默的探索者、思想者，并無論何種狀況，都一如既往地堅持前行。亞楠的詩，就像他這個人，是有品格而令人尊敬的。

關于邊疆的文化想象有很多，“詩性智慧”應該是其中比較具有典型性的特征。我曾在一些文章中論述過邊疆的文學敘述，就文學創作的個體化體驗看，這些關于邊疆的文學寫作在呈現其真實性方面是較為可信的。然而，這些文學敘述同樣是構成邊疆文化想象的重要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邊疆一定程度上是被敘述出的文化構成，但“被敘述”卻并不意味著不存在。邊疆的“詩性智慧”便是在敘述與被敘述之間的，這種情況下，被敘述也常常變成敘述，而敘述也會吸收被敘述的形象構架，進一步豐富自己的文化圖譜。這種敘述與被敘述的雙向過程，實際上是常常發生在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心理和不同文化傳統的人與人群之間的，所謂的文化交流、文化認同乃至于“化異為同”就是如此。所以，無論是主動的說，還是被說，都是一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內容。回到關于邊疆的文化想象，這一“說與被說”的文化建構尤其重要，而長期以來人們對于邊疆揮之不盡的豪情和那種怎么描摹都不能盡的異域風情也形成了這里以詩達意傳情的習俗。換句話說，在長期詩情的吐納之中，“詩性智慧”早已化入邊疆的骨肉神氣，今日所知如哈薩克人之“阿肯彈唱”、維吾爾人的“十二木卡姆”、回族人的“伊犁曲子”、言談中的“恰克恰克”等等莫不如是。然而，化入民間的詩情，卻不一定具有個體意識的提升和文化在整體意義上的被認知力量。有些時候，散見于民間的詩情就好像失去珠線的寶珠，散落各地，終至湮沒。這種狀況下，有意識的文學寫作就顯得尤為重要。亞楠還有他身邊步履維艱卻仍艱難成就的《伊犁河》雜志，就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堅忍喚醒了一批批邊疆人的熱情，終成今日已有規模的“伊犁大軍”。這在物質意識遠勝精神追求的今天，無論如何是令人感動的。其中不能不提的是亞楠自身的文學創造性和藝術追求。他的詩，呈現出一個靈魂衛士圓睜雙眼矢志尋覓光明的精神圖譜，他的言語卻是柔情似水的，不疾不徐。

在亞楠詩的世界里，往往有不同的聲音出現，這些“聲音”以思考者的形式提醒“我”與這眼前的世界既相宜又總有些距離的存在狀態。從這個角度看，亞楠的詩是偏向理性的，盡管他筆下的世界結構擁有無比寬廣的大自然，卻無論怎樣都大不過那顆時時反思和導向自我靈魂世界的心靈。用亞楠的詩句來說，即“呈現只是一種背景”。在心靈的指引下，“我”睜著一雙警惕的雙眼，靜觀世界，萬事萬物，都在我的視界里。而“我”之所思所想，在與大自然的對象化融入過程中，顯然是處在主導的位置，這也就使詩歌具有了跳脫的味道。在這樣的關系網中，作為思考者和觀察者的“我”間接透露出自己曾經的滄桑和不時迷途卻始終未曾放棄的人生。在《月夜》里，亞楠這樣寫道：

仿佛我的頓悟，在清亮的夜幕里

聽見夜鶯的歌唱。也聽見

野馬群咀嚼夜草的聲音，

和一些我還沒有看見的生靈

我知道，它們在暗處窺探我，

就像我也常常躲在暗處，

不想得到什么，也不想再失去

整個春天。其實我早就知道

裹緊自己就是在暗夜里，

保持有生力量，保持必要的警覺

好讓時光不再疼痛。

在“我”與世界的相互“窺探”中，我傾聽著“夜鶯的歌唱”，同時“頓悟”在清亮的夜幕里。最后的落腳點卻是“其實我早就知道/裹緊自己就是在暗夜里，/保持有生力量，保持必要的警覺/好讓時光不再疼痛。”在亞楠的詩，“痛感”似乎從來沒有離去，而詩中的“我”并沒有把這牽扯的“痛”視作多余，反而化作人在旅途的一種持續不斷的力量。這種狀況下，“痛”也就成了“不痛”的因由。懷著心有菩提樹與明鏡臺的內在世界，能夠“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對于現代人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境界。這時光之羽“用緩慢帶給我的定力，也會/讓草原進入另一種遼闊”。

亞楠的詩有自己偏好的意象群，這些意象群又與“我”的內在精神世界互為對應、相互印證。較為突出的有：“風”“光亮”“夜色”“憂傷”“故鄉”等。“憂傷”與孤獨是相伴相生的。無論亞楠的詩呈現出多么明麗的世界，卻總也擋不住倏忽即至的傷感的情緒，這和我們前面提到的理性傾向有關。無論是書寫者，還是抒情人，他內心中潛藏的記憶總和萬事萬物神秘的會通。從這個意義上說，亞楠的詩是注重“有我之境”的，且“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如“而黃昏星也是孤獨的，/為了不再遺忘，為了秋天/那么多殘缺的葉片”（《黃昏星》）；再如“它們是無辜的，沒有/人類喜新厭舊的惡習/也不曾背信棄義，在這人世間//它們卻想用快樂溫暖我/用樸素的情感慰藉一顆枯萎的心”（《十二月》）。我們看到，亞楠的孤獨并不像一條冰冷的毒蛇臥在心里，卻總是在廣闊的大自然中找到遺忘和慰藉的理由，這“孤獨”也就變得有所寄托。在《夜深了》這首詩中，亞楠這樣寫道：只是，活著多么不易。/多么想知道黑夜，知道誰的/花園里開滿了黑色罌粟，/而我停下來，讓黑暗/成為黎明的證詞。“不易”與“想知道黑夜”和“黑色罌粟”開在誰的花園里，這之間是怎樣在“我”的心里留下復雜的關聯的？最終“冰涼的花瓣埋進心底”在全詩布下難以揮除的憂傷和深深的無奈。這種復雜的心境，在“我”與老樹、黑夜、冰涼、沉寂和猙獰的笑中回蕩。這時的“我”，作為觀看和參與的主體，雖是一個夜行人，卻甘愿在夜里做黎明的守護者。無論終將走向地獄的命定，希望卻總是有的，就像亞楠詩中常常提到的星光和“存在的理由”。

“風”是曝露世界的原動力。它以各種形態出現，或于“陳腐透著光亮”，這“光亮”是前行的方向。或者就像《剝竹筍》中寫到的那樣：就像云中閃電，驟然//爆發的力量讓大地明亮。/可是這時，我正在/做人生的減法。這首詩有著現象學的意味。“我”所關注的不是一個個表象，而是在表象背后有意識地尋覓那本真的部分，或者源頭。“我”的所謂“不想”，并不代表沒有“看見”，只是他所尋求的是穿越這“看見”之后的那種“亮色”。這是一個不斷剝離的過程，卻又是在不斷呈現中的發現，是有意識地精神探究，這就使“爆發的力量讓大地明亮”。而無論具有墨菲斯特之否定力量的“風”怎樣沖擊著大自然和我的心靈，這一切在“我”看來，卻只為“內心那些干凈的河流”。因此，面對“花朵頻現風的漣漪”，我才不會“迷失自己”。《在荒漠里》，亞楠更賦予“風”促人反思的功效：用一抹亮色呼喚，而不遠處黎明/讓記憶愈發清晰、澄澈。此時此刻，“風”是改變心靈狀態的力量，是“我”生命世界里“光亮”的建設者。

作為一個行路人，路上的風景固然叫人迷戀，卻總止不住繼續前行的誘惑和莫名的牽引。對于亞楠來說，他筆下的“我”穿梭于各地，在大自然的變幻之中，在歷史、境遇、和不同人生的裹挾下，卻始終沒有忘記那沖口即出的充滿所指意味的名詞：故鄉。“故鄉”是烙在他的心里的。亞楠反復訴說的“故鄉”是有哲學意味的，并因此帶有一定的精神指示功能。他說，“在另一個草原回到自己的故鄉”，由此我們當然可以聯想到他生長的這片廣闊的伊犁大草原。但他又說，“眾生是故鄉養育的/來自泥土又將回到那里”（《藍色松林》），這就使前面還有具象意味的“故鄉”脫離了無限的能指，不拘于伊犁，或者浙江，也不是他未曾割舍的兵團日子，它脫去了意義的無限繁衍，在一次次減法中，回歸到孕育眾生的原初。在這里，“泥土”被賦予了深厚的宏大的意蘊。正因了大地，因了泥土，亞楠的“故鄉”進一步內化為一種精神力量，從而幫助行路人找到自己的方向：啊，我不會在塵世中迷失自己/就像森林里，那些鳥終將回到故鄉（《扎什倫布寺》）。這句呼告儼然主題式的宣說，與“剝竹筍”所隱喻的“本真”或“本性”呈現的過程相互映襯。

在《桃花里的春天》這首詩中，“風”、“憂傷”、“故鄉”在抒情人主體力量的作用下實現了完美融合：

花瓣把影子依偎成風景———

相互取暖，等待另一場風

呼喚自己的名字。

可是，時間給了我，那么多遺忘，

也會在經年累月之后，

在夢中，在一個人的憂傷里

就像一只船泊在風中。

曠達的寧靜簇擁我，

或者讓漂泊的心落到低處，

并接受土地的恩賜。

時間會常常淘洗人們的記憶，人們也會在時間里提煉出歲月流逝的滄桑和無盡的傷感。抒情人卻并不回避這一切，而是坦然地在“曠達的寧靜”里接受“土地的恩賜”。在全詩的最后一節，“我”發出了這樣的呼喊：啊！來吧，你還在等待什么？/春光終將逝去，/在這遼闊的安詳里，唯有/愛可以為我們療傷。這便是亞楠詩韻的高妙之處了，他縱使有過多少悲傷苦痛，卻始終沒有失去一顆寬容和充滿希望的心靈。光明，亮色，一直是他詩歌和散文詩的主旋律，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樂此不疲地書寫生活中的一花一草一木，并深信萬物有靈。

亞楠的詩是有悲憫的情懷的。在《活著并不簡單》里，抒情人“我”如是說：我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活著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憂傷總是伴隨著我們/形影不離，就像天空那些飛翔的翅膀//縱然世界已經太平，潮起潮落的/相思也會擊打我們的良知/以及那些善良的眼睛。這里的“憂傷”已經超越個體感受，具有了“苦味生活”的禪意和形而上意味。然而在《花開的聲音如此憂傷》里，“我”的視界卻迅即從抽象的生活哲理中抽離，少見地直白描述他所見到的現實世界：“我不相信花開都是為了結果/就像我不相信天空能夠孕育神話以及那些/石頭般堅硬的謊言//大地承載了太多的苦難/看一看那些難民營的孩子，他們枯瘦如柴/絕望的眼神就像一把利劍刺入/我們失血已久的信仰”。也許將“難民營的孩子”作為描述的對象，在亞楠的詩中是僅有的一次，但這一次卻深描出“我”看似超脫實則無時不在關注塵世的知識分子情懷。

而“我們失血已久的信仰”更令人浮想萬千。或許因為這種對現實的體悟和認知，亞楠的詩總會有意識地呈現一種悖論式的存在，“我”心向一種洗盡鉛華過后的寧靜，卻又不能安然。“我”總想要做些什么，卻又不能不做些什么，概括起來，就總讓人感到有些矛盾的情緒牽扯在里面。在表達方面，自然地，不同色彩的詞匯會難以預料地突然匯聚，如“微量毒素的甜蜜”；再如“驚悸于老樹干癟的手/和我在一起，多么明亮、憂傷”，“明亮”與“憂傷”將“夜歸的人”的心理感受描摹得復雜而難以捉摸。這就如同“風”和“亮色”在亞楠筆下常常不拘形跡，是隨著不同語境、不同情境和心情發生變化的。有些時候，他難免會“嘀咕”：

昨天，藍色豎琴發出的一次邀請

讓我格外明亮。音符之外，

我看見了星星，花香和困厄的羊群，

它們也在思考一個嚴肅的話題———

守望家園還是趕緊離去？

這時候，比黑夜更黑的情緒

把我推入了深淵。

亞楠的“明亮”再一次以悖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明亮”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光明，與黑暗相對，相反，在“明亮”出現的時候，我卻總是被一種情緒牽扯進“比黑暗更黑的情緒”，終變成一個“困厄的羊群”，被推進“深淵”。這時，唯有“風”的呼哨還讓人流連。進入這樣一種悖論甚至糾結的精神境遇，會讓人不由地聯想到一直以觀看者和參與者雙重身份出現的抒情人和敘事者，在“我”的身上，悲觀與樂觀是同時并存的，甚至常常以扭打的方式存在于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結構之中，以及文字的世界。當這樣的亞楠在書寫的時候，是否也被這兩股力量牽扯，或者他正是在如實讀解自己的精神密碼？

亞楠的詩難得的呈現出現代人真實的生存狀態，這是很難用正與反、明與暗來表述的，而是一種情緒，攪擾著對前行之路的迷茫、惶恐，在不斷的行走和“迷途”中終要找尋“自己的領地”。或許正是因為對“自己的領地”的執著和渴望，亞楠的詩還有散文詩往往迷戀于一花一草、一陣風，和天空倏忽即逝的那抹亮色。詩中的“我”雖時常滿懷恐懼、孤獨，是個迷路者，心中久駐的信念卻終是提醒著“必須”做些什么。所以，在亞楠的詩中，“行動”是從不缺乏的，而“世界”也并非一覽無遺的醒目。亞楠詩的“文本世界”更像海德格爾盛贊過的梵高之“一雙農婦的鞋”，它不像鉆石鞋光彩奪目，一眼望去便知其價值，展示給我們的卻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是需要我們在對象的每個孔洞中去發現“世界的奧秘”，它喻示著一種生活和一種生命形式曾經以這樣的形式存在過，世界的豐富性因此向我們敞開。換句話說，亞楠的詩為我們打開的是以“我”之名存在的在現實森林中游蕩的精神流浪者，“喧囂的世界早已令我厭煩”，“不知道每天還會發生什么”，但心中卻始終有個美好的希冀：假如每個黎明都是干凈的/這些鳥才會活得像鳥。

或許，詩歌，便具有這樣滌蕩靈魂的力量，至少，亞楠和他周邊的同道人是相信的。我們一開始已經說過亞楠在他生長的地域所具有的“旗幟”力量，其意義也在于此。邊疆的闊大、遼闊，是與其荒涼、偏遠聯系在一起的。這樣的環境，能夠給人心騰出不小的地兒去思考自己，想想自己與土地的關系，還有那人活著之為何的奧秘。所以，邊塞詩，是自古及今都不曾斷流過的。如今的我們，已經很難在亞楠等具代表性的邊疆詩人身上發見當初那種“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叱咤豪情。可只要我們足夠細心，那不管生活多么困厄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灑脫風流勁兒卻是從不曾消逝的。這更是一種堅忍，一種邊疆氣度。

題注：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金：邊地文學互動與交流關系研究（09XJC751008）和教育廳項目：文化轉型與新疆多民族文化實踐研究（XJEDU2011I1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