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熟悉阿多諾的名言,不禁會問:寫詩是“野蠻”的嗎?詩人何為?詩,又該怎樣下筆?
我們的處境之一是:人們常常指責詩人不用大眾的語言說話。但我想問的是:社會和大眾為什么不用詩歌的語言說話?如果后者成立,這個世界就會少一些暴力和嚴酷,多一些和平和美好。當然,并非每一種語言都是向美、向善、向真的,失去了底線的詩歌語言,恰恰是暴力的同謀。
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我讀著亞楠即將出版的新詩集。當我讀到《森林的暗語》中的幾句詩時,眼前一亮,心有所動:
夜鶯還在歌唱
它不理會雪豹追殺黃羊
或者一群狼頃刻間發起的戰爭
不停地歌唱生活吧,它知道
贊美的歌喉與血腥無關
“贊美的歌喉與血腥無關”。這應該是亞楠的詩歌理想和寫作追求了。它可以打動人心,撫慰人心。時至今日,在世俗化的支離破碎的當代生活中,詩人不再是彌賽亞、預言家,不再是釋主、卜者、祭司,詩歌不再進入大眾精神生活層面并有效地影響大眾,更像一種面向“廣大的少數人”的個人宗教和個人神話。但我相信,在曖昧的當代性中,在森林般的迷途中,詩歌繼續保有某種“暗語”功能和“警示”作用。所以,當我讀到《森林的暗語》中的詩句時,作為鄉黨和朋友,我的心也得到了一次慰藉,仿佛烏云密布的天空投下了一縷陽光。
仿佛亞楠的詩句從另一側面呼應了我的個人回答:“我不站在這一邊/也不站在那一邊/只站在死者一邊”。
亞楠的詩歌在尋求一種明亮、一種幻美、一種無法抹殺的少年浪漫主義。他是西北散文詩名家,其寫作成就主要體現散文詩方面,是目前國內新生代散文詩寫作的領軍人物之一。如果散文詩是一種節約的散文和放松的詩,他的詩歌寫作則是對散文詩的一種收斂和節制。散文詩,沒有走向散文,而是回歸了詩歌,這既是多樣化的寫作探索所致,更是來自詩歌基石與核心的一次呼喚。
亞楠是新疆新生代詩群中的“婉約派”。他的詩歌,有著柔軟的本心、溫婉的質地、小夜曲般的語調,肯定正面的美和正面的力量,化繁為簡,以柔克剛,賦予西部風物一種柔美、一種濕度、一種朦朧感。這是“后邊塞詩”寫作的一個新方向,相對于邊塞詩約定俗成的類型化風格(譬如雄健、豪邁、粗獷等),這是一個反方向。我不能說亞楠已做得很出色,但至少,這種努力不是徒勞無益的。詩有坦途,有秘徑,各有各的道。所謂“條條大道通羅馬”“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等等,都是這個道理。反方向的詩歌看似另類,其實在尋求突圍,如果把它推向極致,就能打破我們置身其中的“唯一風格”和“唯一真理”。
誠如卡夫卡指出的那樣:“一個詩人,比社會平均值更小、更弱?!眮嗛株P注“社會平均值”之下更小、更弱的事物:一朵小花、一朵云、一只小鳥、一棵牧草、一截樹枝、一陣微風、一場細雨……在風平浪靜的時刻,他突然想到:云是人類唯一的天堂。在兩只小鳥身上,他看到了感人的一幕:“兩只小鳥在枝頭交談/它們彼此愛慕/秋波暗送,情意綿綿/沒有人知道愛的重量/只有松林才能聽懂它們的語言”。在夏日落滿冰涼花瓣的田野上,他感悟到:一朵花盛開的過程,預示著一個人曲折的一生。他痛心地發問:“誰會為一朵花的命運哭泣呢/誰會在一個清冷的雨季/為一朵花舉行一次/小小的葬禮?”但是,另一個事實是:“尋夢的人正在路上/只為心中還有一朵/最美的花瓣”。詩人在傾向于更小、更弱事物的同時,意識到到這些事物也有自己的夢想和尊嚴:“縱然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也會守住夢想和尊嚴/就像綿延千里的群山/守衛一片永遠蔥綠的森林”。
在這樣的寫作姿態中,亞楠建立起了自己的寫作詞匯和寫作語調。在他的詩歌詞匯表上,出現最多的是善良、愛、感恩、微笑、純樸、深情、光彩等詞匯。而他的詩歌語調是祈禱式的———祈禱“所有的勞作都是美麗的,所有的真情都會開花結果”,祈禱“在山水與心靈之外,陽光照亮所有的生命”,祈禱“大愛無言,一派圣潔”。就像“沿著一匹狼的方向,我回到了自己的草原”,就像《轉身》一詩中,當一個人走不動了,要慢慢學會轉身,把目光投向低處,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的“轉身”是有深刻寓意的,其實是一次果敢的“回返”———從高蹈回到低吟,從虛空回到真實,回到自己的草原、圣潔之愛和“翠生生的童話”。
正如詩人要借助一匹狼的方向回到自己的草原,亞楠用詩歌建立起自己的草原夢想,抒發自己的草原詠嘆。他生于伊犁,長于伊犁,工作在伊犁,他是伊犁大草原不倦的歌者和守衛者。他寫恰西、夏塔、可克達拉、特克斯、昭蘇、阿力瑪里、正午的斯大林大街、卡班巴依山上的雪、萊麗花開的時候、梨花盛開的時節……他將伊犁人文地理、地方性知識與詩歌的抒情風格融為一體,并用心靈不倦的吟詠統攝它們?!霸谝晾纭?,是亞楠詩歌的重要母題,也是根基之一。它是地域根基,也是心靈家園。
“在路上”也是亞楠的詩歌主題之一,是與“在伊犁”同在、并存的。如果說“在伊犁”代表了筑居意識,“在路上”則是夢想與行動。在他的詩歌中,西遷的錫伯族人在路上,出塞的細君公主在路上,天上的白云在路上,地下的牛羊在路上,一陣風、一陣雨在路上,鷹和野鴿子在路上,黑走馬、銅馬車在路上……因為人類有夢,所以“在路上”;因為命運使然,所以“在路上”;因為“遠方像一道永遠無解的題”,所以“在路上”。
請讀一讀這首《銅馬車》:
風中的銅馬車
沉默著,那么憂傷
車輪緩緩滾動,往事如煙
不知道這輛銅馬車
此刻,它正駛向何方
……
哦,藍眼睛的姑娘啊
是誰讓你這般傷神
是誰把你的故鄉拋棄
……
遠方像一道永遠無解的題
無論多么虔誠
風必把故鄉吹遠
也會靜靜地
把愛吹遠
在亞楠充滿感傷和溫情的詩歌中,活躍著一個擠奶少女的形象?!皵D奶”成為詩篇中的經典動作,其蘊涵是意味深長的。“擠奶的少女神情安然/潔白的乳汁/從她的手指間輕輕滑落”(《六月的草原》)“潔白的乳汁/在指間輕輕滑落/奶香彌漫天空/那一刻/草原舞蹈著/走進我的血脈”(《又見炊煙》)?!皵D奶”這個動作,是對“缺乳癥”的一次治療,是重返圣潔與童真的一種推力。而擠奶少女的形象,使我想起安格爾的《泉》,想起米勒《拾穗者》中的農婦。亞楠祈愿過“從奶水和谷物中升起天堂”。擠奶少女的形象又在我眼前幻化為保姆———生命與甘泉的保衛者。
在今天,“在路上”對于詩歌寫作來說已變得十分困難,同時也向我們提出了更有力的挑戰。與其說詩歌是一個戰士,還不如說它是一個保姆———保衛基本的人道和人性。受傷的人道和人性。也許我們最終是一個失敗的保衛者,但我們無權沉默,反對失語。這里的人們已切身體驗和預感到:悲劇乃是拯救的必由之路。所以我更愿相信里爾克的箴言:“哪里有危險,哪里便能得救?!睉c幸的是,這一點絕望中的指望我們尚未丟失。
我愿意再次重復亞楠的詩句:“贊美的歌喉與血腥無關”。
因為詩歌的保姆們還在路上,正在路上。
(因篇幅所限,本文有所刪節)
補記
亞楠獲得《西部》雜志頒發的“第二屆西部文學獎”詩歌獎,我和張映姝撰寫的授獎詞給了他以下評價:
亞楠多年來致力于詩與散文詩的創作,并以兄長般的情懷和對文學事業的高度責任感,積極扶持年青一代,向區內外推介伊犁本土詩群?!秮嗛娺x》從伊犁地域普通的生活物象中挖掘、提煉意象,純凈、素樸而又節制的語言,融匯了江南文人的細膩、敏銳,邊疆生活磨礪出的智慧,以及不曾消褪的理想主義色彩。這些,構筑了他詩與散文詩中的精神家園。亞楠寫過“贊美的歌喉無需血腥”,他的詩歌,充滿了正面的美和肯定的力量,為西域的干旱注入一泓清澈之水。當一位詩人放下少年的口吻而以長者的語調說話時,我們尤其需要側耳認真傾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