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體、文化產業的發展及大眾文化的盛行,給當前社會的文學生活帶來了多層面的復雜影響。一方面以“量”的驚人增長,為民眾的文學閱讀提供了更為廣闊、自由的選擇空間;另一方面,卻也使民眾對于內容信息的獵奇刺激性、意義認知的實用性和審美的宣泄娛樂性等較低精神層次的閱讀期待,成為了審美的時尚。這種審美時尚本身是無可厚非的。但迎合這種時尚的文學創作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流行,大有主導普通讀者文學生活之勢。它們還借助圖書市場的商業訴求和網絡媒介的傳播效應,以表面的斑斕多姿和“量”的堆積所構成的強勢,形成了對于立足經典文學標準的精英型文學創作的壓抑與排斥,這就成為了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更嚴重的問題在于,這種文學生活狀態雖然不斷遭受批評,實際上卻長期未曾得到改變。究其原因,除了媒介場的推崇和文化產品商業利益的影響之外,更在于其背后隱藏著一種文化民粹主義的價值傾向。
民粹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是以對于平民百姓、非專業知識分子之創造性和道德優越性的崇信來建構價值基礎的。在文化領域,民粹主義無保留地視普通百姓為“積極”快樂的追求者,全盤信任其判斷的合理性,即使其中體現的是人性的低俗品質、負面特質與卑污內涵,也往往用一種理解與重視日常的意義、理解與重視普通百姓的趣味與快樂的姿態,來加以解釋并使之合理、合法化。同時,文化民粹主義還狹隘、極端但實際上盲目和非理性地指斥一切精英文化,貶低和遮蔽文化精英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的意義。由此形成一種審美和精神文化的時尚,并在眾多的批評聲中慷慨激昂地推崇和追逐。
在當前社會的文學生活中,眾多方面都存在著這種民粹主義的思想和價值傾向。
首先,在當前社會的文學閱讀生活中,存在一種過度推崇流行讀物及其價值指向、卻情緒化地蔑視傳統文學作品及其審美標準的趨勢。
“真正的文學在網上”是一個在傳媒批評語境中頗為響亮的口號。以至在多次“茅盾文學獎”的評獎過程中,都出現了因為網絡文學作品未能獲獎、而對這一獎項嗤之以鼻或大加申斥的現象。這種觀點的鼓吹者,往往對文學全局并沒有多么充分的了解,甚至對具體作品也沒有細致的閱讀與分析,而且還存在著將某類文學的整體影響等同于具體作品實際成就的邏輯誤區。但他們存在著一個貌似強大的立論依據,就是作品的點擊率與媒介影響。無獨有偶,在對傳統文學的價值重估方面,2013年的各種媒體都在盛傳一份“死活讀不下去的書”的網絡調查排行榜,《紅樓夢》居然排名第一。而認為其存在合理性的根本依據,也是網友們的點擊率。這種種判斷之所以盛行一時而且理直氣壯,價值根基正在于具有“某種趨向既然是流行的、意識形態方面也必定是健全的”這樣一種民粹主義的思想邏輯。
“真正的文學在網上”的立論者,往往著意強調電腦等高科技的傳播方式、經濟一體化與全球化的大環境、民眾普及的高等教育以及文化的同質化等具體條件,并由這些后現代語境的文化和技術條件,推導出其中必然包含著某種新型的社會文化和文學價值觀念,進而以這種有關審美未來趨勢的“烏托邦”,對公眾形成一種思想的迷惑性與蠱惑力,又將這種迷惑與蠱惑的結果當作社會文化發展的必然規律與趨勢來加以利用。但實際上,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形成往往需要相當漫長的時間,價值觀念的未來因子與現實形態之間存在著遙遠的距離。而且,新媒介無非是一種新型的傳播手段,它與體現歷史規律和未來方向的新價值、新觀念之間,并不必然地具有互生、共進的關系。就像20世紀的收音機、電視機等音像傳媒的出現,并沒有必然地導致一個新型的文化時代的誕生一樣。所以,這種思路實際上是把事物發展的或然性當作了客觀存在的實然性。這正是高科技時代文化民粹主義的典型特征。
其次,在當前社會的文學創作生活之中,出現了一種盲目推崇“類型化寫作”、卻忽略其精神文化局限的傾向。
90年代后期以來,每當某種題材的創作以獨特的社會歷史認知和相對成熟的藝術表現引起廣泛社會關注、并產生良好的市場效應時,仿效色彩明顯的同類創作就會蜂擁而上、“批量”生產,形成一時的創作熱點。這種“類型化寫作”的根本特征,是通過審美嫁接的敘事策略,將社會歷史認知和審美文化消費結合起來,通過添加大量刺激大眾閱讀快感的內容元素,形成各種敘事的俗套。
平心而論,各種“類型化寫作”范式的開創性作品,大多確實具有相當的社會歷史認知價值和藝術境界開拓意義,但后續出現的大量作品,則因為致力于向文化消費和審美娛樂性靠攏,很快就偏離了社會歷史認知這個審美重心。其等而下之者,或者以純粹天馬行空、社會生活意味淡薄的獵奇性敘事,表現出內容的虛假;或者批量復制各類以社會和人生負面體驗為精神底色的生態圖景,將人心的險惡當作世道真相、人物的心計當作應對智慧、叢林法則當作社會人生規律來予以審美化,顯示出品質的低俗。甚至各種“青春體寫作”和不少兒童文學類的作品,也熱衷于采用自戀、傷感和嘲諷相交織的筆調,表現各種帶有叛逆和頹廢色彩的人格形象。凡此種種,實質上已經背離了文學是“人學”、是精神高端與審美獨創這一藝術創造的本質要求。但對于“類型化寫作”后續者良莠并存的審美境界,細致的審美辨識卻往往付諸闕如,關鍵也在于其中存在著一種商業主義和民粹主義相結合形成的思想和精神氛圍。
再次,在當前社會的文學研究生活之中,則顯示出一種以大眾認同的強勢來壓抑和貶低專家理性認知的風尚。
在當前的社會文化環境中,普通民眾的文學閱讀方向主要由大環境中的媒介宣傳和閱讀時的心理感受所決定,精英文化、“學院派”的判斷與推崇對他們的影響往往是間接的、微弱的。當前“學院派”的文學研究又大多并不將思想內涵和價值論斷為普通大眾所理解當作重要目標,這就更增添了溝通的難度。而民粹主義影響下的時尚性寫作、娛樂文學,則通常使用大眾易于接受的方式、表達大眾最為熟悉的主題,因而無人覺得存在接受的困難,這樣一來,專家的影響與作用就顯得多余。某些專家還總是在包括文學的各個領域發表許多“不靠譜”的說法與看法,這又增添了公眾對于“磚家”意見的負面感受。眾多因素相結合,就在相當程度上形成了一種抗拒和取消專業話語乃至專業知識的社會心理氛圍。但事實上,文學作品作為一種高難度的精神行為的產品,對其真正深入、透徹的理解,是需要復雜、深邃的專門知識和專業技能的,這種專門的知識和技能雖然很多人都自認為擁有,實際上卻往往僅具“皮毛”、似是而非。這種以群體認同和“多數特權”抗拒專家評判、剝奪“精英特權”的文化行為之所以能夠自欺欺人,關鍵也在于背后隱藏著一種民粹主義的價值邏輯。更有甚者,每當專家群體出現對各類時尚性寫作負面特征的批評時,民粹主義傾向的獲益者們就馬上一方面從經濟效應的角度渲染一種“暢銷書的自得”之態,另一方面以挾“粉絲”支持率而形成的論爭霸氣,展開一種武斷之風、暴戾之氣甚囂塵上的“罵仗”??梢哉f,這是當前社會文學生活中民粹主義傾向最為惡劣的精神表現。
在文學研究界內部,民粹主義則以另外的形態表現出來。在當前社會的文學生活中,許多基于民粹主義傾向的說法與觀念實際上并不包含有力的文學眼光與精神見識,更沒有形成深具精神文化意味的價值形態,它們大都只是假借媒介的力量形成一種審美勢力,并將其渲染為歷史的必然規律與趨勢而已。但某些專家、學者為爭奪“學術”的話語權和博得媒介的“眼球效應”,卻對這種種審美勢力及由此形成的各類“寫手”與“文本”,無原則、無分寸地吹捧,從而形成了一個專家認同民眾推崇的方向、民眾跟風媒體造就的時勢、時勢又為民眾的精神刺激和審美狂歡心理推波助瀾的惡性循環。專家們也就由從“以民為粹”出發、最終達到了為“民之精粹”的目的。這種挾民粹以自重來追求學術話語權的“文化機會主義”行為,所表現的是民粹主義引領者的精神特征。
民粹主義是一種具有價值兩面性的社會文化思潮,問題在于如何富有文化和歷史理性地把握好其間的分寸。在當今社會復雜的歷史文化條件下,許多原本具有相當合理性的價值觀念往往都會發生蛻變,形成一種“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的境界墮落現象。大眾文化的盛行給社會文學生活增添了空前的活力,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如果由此形成的大眾主導意識蛻變成了文學審美境界低俗化的擋箭牌,還以其“獨大”的局面和獨裁的色彩導致了精英文化維度的孱弱乃至缺失,并總是粗暴地拒絕乃至排斥各種既合理而又確實擊中要害的批評,這顯然就走到了民粹主義的負面,并與民族文化發展的大趨勢和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提高背道而馳了。對此我們不能不深自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