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費城市說長沙

長沙的車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高峰期：午夜。

夜晚轉鐘前后，其他城市多半已經入睡，街上靜悄悄、空蕩蕩的，顯得天高路遠。長沙的街道上卻車水馬龍，韶山路、芙蓉路、八一路等主要街道的各交叉路口和諸多正在路面施工的路段，還常常塞車。不過這時跑得甚歡的卻不是什么車都有，而主要是的士。塞車的路段，放眼望去，只見一片紅色。不斷地有想方設法的超車，不斷地有不耐煩的喇叭聲。坐車的主兒則往往在車內中氣十足地打手機：“我還在窯嶺這里呢！又是堵車！”“哥們，我在清水塘這里啊，就要到了！”話語中還不時夾雜著長沙標準的罵人口頭禪。而那些在暢通的路面上瘋跑的的士，提示“空車”標志的小燈總是已被放倒，害得路邊三三兩兩略顯疲憊或神色正旺的攔車人，望著直飆過去的車子，跺腳恨恨不已。

午夜喧騰。

全城總動員式的夜生活，是長沙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上個世紀90年代，長沙的夜生活最盛行的是街頭小攤。街邊的梧桐樹下，擺著幾溜臟兮兮、黑乎乎、浸滿了油漬的小方桌。其中的一兩個桌子腿上綁著根杉木桿，木杠上吊一盞一百瓦的燈泡，或者干脆一大片桌子的照明只利用灰白的街燈。一個個炒著菜的藕煤爐邊，均有一方三面玻璃遮擋、只對著店主的一面敞開著的食品櫥，里頭并列著許多五顏六色的涼拌小吃。一堆堆的人圍著桌子，或者熱氣騰騰地吃一碗干辣椒米粉而已，或者在桌子上擺上比如一碟鳳爪、一碟豆筍、一碟臭豆腐、一碟海蜇、一碟鹵豬耳朵之類，用長沙人特有的大嗓門，吆五喝六地灌啤酒。桌子邊的地面橫七豎八地放著啤酒瓶。往來車輛揚起嗆人的灰塵，卻反而增添了味道的辛辣和場面的火爆。然后一個個午夜扶得醉人歸，一派小市民盡歡而散、其樂陶陶的模樣。

后來，這種古色古香的景觀變得甚為少見。長沙人夜生活的內容和水準迅速地上檔次多了，堪稱吃喝玩樂樣樣牛。幾家新建的茶食文化城氣派之豪邁令人驚嘆，單是那幾丈遠一個字的“茶食文化城”草書大店牌，就給人以充分的開闊悠遠之感。洗腳城、美容美發院更是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活像長沙曾有過的檳榔店、臭豆腐攤一樣。曾經有過舞廳、卡拉OK廳備受青睞的歲月，后來則是大型歌廳更受歡迎，琴島、大中華都是夜夜爆滿，不少大賓館也弄起了歌舞廳，幾個到處轉場子、外在豪興勝過內在修為的歌星、舞星和笑星，在機敏、潑辣而低俗的搞笑式串聯中，逐步地挑逗著觀眾們一起走向瘋狂。再然后麻將一條街也出現在城南。這個城市往往是這樣，雖然自身未有獨創，但不管天南地北，凡是人家消費過的、或者正在消費的，它都能采取“拿來主義”政策，將其改頭換面，為我所享用，而且總能以湖南人的“辣子”性格，將它們弄得更加味重與火爆。這種接連不斷地時尚翻新，迅速地吸納著地域經濟欠發達所以口袋并不鼓鼓囊囊、手面卻頗為瀟灑的長沙男人們的一張張鈔票。

依舊以吃為例。現如今的長沙人講究生活的質量，路邊小攤不衛生也沒品位，吃已經改在了一座座燈火輝煌的酒店里面。你簡直想不清長沙人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幾天不到某段街道去逛逛，那里往往就又增添了一座“某某大酒家”。某某路面一拓寬，拔地而起的首先就是一幢幢酒樓。這些酒樓、賓館，或者坐落在交通樞紐地帶，像城南的東塘、侯家塘一帶，城西的溁灣鎮周圍，或者簇擁在某些有頭有臉的大單位聚集之處，《湖南日報》、新聞出版局附近和省委、省政府周圍就是如此。當然，那些小街小巷也多的是掛著一個鏡框、貼著幾張破畫的風味小店。在遍布長沙的酒樓中，像“華天”、“通程”、“神龍”這樣的老牌五星級賓館和“湖南賓館”、“蓉園賓館”等等過去年代的省級招待所，自然只能是有錢、有地位的人去的地方；“火宮殿”一類的百年老店和“北斗星”、“平和堂”之流的后起之秀，倒呈現出一派雅俗共賞的風范；隨處可見而實際上價格不菲的其他酒店，則為走街串巷的人民大眾所享用。不過，長沙人在吃的方面總是激情洋溢甚至常常會豪情萬丈，所以你很難斷定哪些酒店的吃客一定是哪類人。長沙吃客們層次的雜亂正像長沙酒樓本身分布的雜亂一樣，讓人可從中充分領略到這時代的豐富與復雜性。

雖然湖南人從動物到植物都沒什么可傲視群雄的特產，但長沙人在吃的方面總能變換花樣、絕招百出，吃出時尚來。幾乎每年的冬天和夏天，長沙都有飲食新風尚。在新世紀之初的幾年，長沙就走馬燈似的，流行過牛尾巴火鍋、寧鄉口味蛇、干鍋墨魚仔等等。記得那年冬天，大街小巷突然不約而同地掛出了“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的巨大橫幅，在寒冷的北風中呼啦啦地翻滾，對食客和廣大市民們進行反復的思想教育工作。面對此情此景，你能不下車、進店、嘗一嘗、樂呵樂呵嗎？就是湖南人吃膩了的品種，在長沙也能通過重新配制、烹飪和裝飾，讓人耳目一新并領略到另一番風味。剁椒蒸魚頭堪稱湘菜的經典產品，剖成兩半的魚頭白白嫩嫩地展開在一個大盤里，上面鋪一層紅艷艷的剁辣椒，剁辣椒中間再撒上一堆潔白的蒜泥，奪目的色澤讓人一看就覺得胃口大開。但后來，長沙卻又時興起了腌辣椒魚頭，改鮮紅為暗黃，連白白的魚肉也被染得色感晦暗、一派土氣，但其中似乎又潛藏著別樣的情調。再后來，剁辣椒、腌辣椒雙色魚頭又隨著巨大的托盤呼嘯而來。

做法的變換是長沙餐飲業招徠顧客的又一“絕招”。有那么一陣子，到處都是蒸菜館，新鮮的、腌制的全蒸，用六七十年代吃集體飯時的小瓦缽盛著擺滿一桌子，像煞了那小生產式的大呼隆。絕好的下酒菜，絕佳的品評劣質酒的場面。如果開一瓶高檔酒，自然更加意趣盎然。緊接著風行起土菜館，諸如竹筒粉蒸肉、竹篾烤鯽魚之類，再加上屋頂的幾串紅辣椒，墻上的蓑衣、斗笠、塑料藤，煞有介事地裝扮起一股鄉村風味、一種田園野趣。隨后瓦缽菜又流行起來，這次是大瓦缽燉啤酒鴨、大瓦缽米豆腐燉泥鰍等等，家常菜的新做法。

在吃的消費時尚中，那些大酒店常顯出大方之家的沉穩篤定，不屑于外在地表現“追星族”式的風風火火，有變化也需登堂入室，仔細看菜譜才會發現。領導這類新潮流的店家往往具有民間色彩，帶著一股張揚的野性，所以長途奔波到城郊，到四方坪去，到浦沅去，看著黃土吃土雞，就曾經成為風行一時的飲食新潮流。意味深長的是，長沙城南的書院路還出現過兩個雄心勃勃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從廳堂、裝修、擺設到菜的式樣甚至口味，皆回歸農業集體化生活的風格。這一回卻效果不佳，無人競相仿效，時間一長連自身都難保，堪稱長沙少見的、失敗的飲食時尚苗頭。所以，如果認為長沙人只會惡狠狠地胡吃海喝，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要吃出溫馨的鄉土味、放縱的現代風，卻并不想吃出清苦和緊張的心理感受。直到那“人民公社大食堂”挪移地點，菜蔬向高檔發展，“紅歌”改電子樂器伴奏，粗獷的大廳、大圓桌改為精致的小長桌、小包廂，曼妙輕柔的氛圍加與時俱進的美味，才又一輪引得高朋滿座。

大湖南人民當然不只是一群粗俗的食客。長沙人的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相輔相成，共創著自我的輝煌。“電視湘軍”持續引領著中國文化消費的新潮流。其中最為全國人民所歡迎、全國電視臺所仿效的，自然是各種大型娛樂節目。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快樂大本營”、“玫瑰之約”、“真情對對碰”、“故事酒吧”等等，就龍卷風般卷起了觀眾的觀賞和參與熱情，創造了令兄弟省電視臺望塵莫及的收視率。它們以私人性話語的社會化，以孩提式的智力和機敏，以不斷的搞笑，滿足著蕓蕓眾生的聰明程度、同情心理與懷舊情結。一時間，“楊五六”的滑稽故事傳遍大街小巷，“漂亮寶貝”、“親親寶貝”的稱號滿天飛，包括“哇噻”的驚嚎、作秀的神態，等等，讓人簡直開心得要飛上天了。而且，長沙特色的女主持人一律是青春靚麗的快嘴，長沙特色的男主持人或者是精瘦精瘦的小“人精”、或者是胖乎乎的“活寶”。場場必有的、以高價從全國各地乃至港臺召來的各類演藝明星和新星，更是有力地展示出長沙人文化消費的開闊視野和不惜本錢的投入。于是，“快樂中國”的口號順理成章地響起，湖南人“敢為天下先”的優良傳統，又以這樣的方式顯現得淋漓盡致。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廣告，則弄得欄目組財源滾滾，劇組相關人員也一個個財大氣粗，動輒上某某處“喝茶”或者干干別的。然后，這種思路又被用于營建“模仿秀”式的“世界之窗”、“海底世界”、“橘洲公園”，終于搞了個周末高射炮放焰火玩。這種種做法以硬件的形式，展示著有關部門對長沙人高消費生活原則的充分認同與熱切向往。而在電視的帶動下，長沙側重社會新聞的、消遣性的報紙雜志也不斷創辦，發行量扶搖直上，連純文學刊物也曾經改成了裝幀精美的時尚雜志。一股股時尚風推波助瀾，大有全方位娛樂、消費一切之勢。

湖南電視界策劃制作的“戲說”類電視連續劇也大大有名。比如《還珠格格》，已經形成了一個系列品牌。“小燕子”的芳名真正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曾幾何時，隨便你走道哪所小學，“小燕子姐姐”都是祖國的“花朵”們崇拜的對象；隨便你打開哪個中小學生乃至幼兒園小朋友的書包，都會發現與“小燕子”相關的小物品。巧得很的是，劇作者瓊瑤身在臺灣，祖籍卻也在湖南衡陽，也許正是對湖湘文化的傳統底蘊及長沙人在時代潮流中的興趣具有相同的心理感應，瓊瑤姐姐才把那種火辣辣的快樂生存情境，設想得如此出神入化、妙趣橫生！某些一本正經而少見多怪的學究們對“小燕子”文化價值內涵的稀薄痛心疾首，也對這種玩意居然廣受追捧百思不解。實際上，他們是對當代中國的娛樂時尚缺乏同情性理解，對長沙人新型的經世致用原則缺乏嶄新的認識啊。“消費生活”嘛，不就是出類拔萃地享受、生龍活虎地活著嗎？大名鼎鼎的《雍正王朝》也是“電視湘軍”的著名產品。那喋喋不休而聲色俱的對白的莊嚴面具，絕非“京油子”、“衛嘴子”所能相比；對宮廷險惡、官場權謀的精細揣摩，也當令皇城腳下的蕓蕓眾生自嘆弗如。一切皆讓人嘆服于近現代以來的政治領袖中湖南人層出不窮的文化必然性，更讓人嘆服于長沙人把歷史能量轉化為消費大餐的才情與智慧。至于河南人二月河的小說原著《雍正皇帝》對宮廷負面的揭示，則已被暗暗抹去，省得更復雜的內涵給人太多思考的沉重與麻煩。不過，即使如“湖南特色”鮮明如《雍正王朝》者，也讓長沙人頗感運思的辛苦與麻煩，于是近年來，湖南的電視劇就專攻“戲說”、“穿越”一路，讓俊男靚女們花間柳下、亭臺樓閣中嘻嘻哈哈地爭風吃醋、勾心斗角一番，收視率和開心效應兼具，足矣！

湖南這地方的地域文化實際上源遠流長，既有悠久的歷史，又有輝煌的往事。“莊騷”楚文化浪漫、神奇而且異想天開到彌漫著巫鬼之氣，常給人以出世之想，從中充分體現出楚人情感的豐富和心智的活躍，以及自得其樂卻不甘融入主流意識形態的獨立姿態。秦漢以降，楚文化湮沒無聞，卻并未消失，而是潛隱到民間世界中，構成了地域文化的底蘊，始終有力地陶冶著湘人的性情。近世以來，華中腹地成為東南西北各種思想文化的匯聚之所，成為全國的一個學術、人才中心和革命的風云際會之所，并形成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的湖湘學派。湖湘文化的經世致用、經邦濟世原則，則在內憂外患的時代環境中，造就了湖南志士仁人、政壇高手享譽中華的歷史景觀，注重功利、桀驁莽勇而又算計精細，就成為湖南地域文化品格的又一重要側面。如今世易時移，人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欲望至上、享樂至上的原則成為時代的風尚。湖南在經濟的發達、民族精英文化的開拓和創造方面，老是處于中不溜秋的狀態，長沙人的聰明才智于是乎轉移到了追逐時潮，進行種種物質資源、精神文化資源和心理資源消費的生態之中。然而，一旦行動起來，浪漫神奇與異想天開的智慧遺傳，使長沙人仍然能不斷地產生賞心悅目的消費“絕招”。經世致用的價值取向，則轉化為長沙人急不可耐地抓住今天、滿足一天賺一天的文化心理，并從中顯示出一種熱辣辣、活潑潑的心勁。長沙人、湖南人的這種能為天下先，不愧為中國一絕。湖南地域文化的如此變遷，長沙人的如此生存狀態，到底是時代的進步呢，還是時代的錯誤？其中的精神本質實在耐人尋味。好在生活滾滾向前，吃飽喝足、神仙般快活之后怎么辦，長沙人到時候也許會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