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幾年,我常常出入桑干河邊岸邊的一些老村。村子里人煙稀落,有的甚至空無一人,隨處可見的窯洞破敗不堪。某個春日,我發現那些老窯洞的頂上竟然生出了“白發”———一種當地人叫白草的植物———在風中蒼涼地起伏。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村莊也是有生命的,就像那些寂寥地行走在村莊內部的農人,會悄然老去。
曾經,這些鄉村蓬蓬勃勃,枝繁葉茂,就像養育我們的農耕文明。但現在,在來勢洶洶的現代化、城市化的宏大敘事中,我們的鄉村舉步維艱,尷尬而落寞,不能說已經四面楚歌,但我分明聽到了她沉重的嘆息。
那么,她深處的根呢?是在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與工業文明的須蔓糾纏著,還是已經慢慢地爛掉或死去?而那些與鄉土共生共長的品質,諸如寬厚、善良、質樸、仁愛等,是不是也將像碌碡、碾盤等農業時代的工具一樣被隨意丟棄?這可能正是需要我們深思的地方。當古老的村莊在漸漸消逝的時候,我以為,小說家的當務之急,或許并不是為她唱挽歌,而是在呈現鄉村的凋蔽、衰竭、困境的同時,用文字為這個世界留下一些珍貴的東西。
沒錯,鄉土文學應該隨著鄉村現實境地的變化而變化。
在將近一個世紀里,我們的鄉土作家都不得不面對“鄉土中國”漸漸轉向的事實,也力圖表達各種巨變或微瀾中的鄉村處境。仔細想想,現當代文學其實有三種經典的鄉土書寫方式:一種是魯迅的啟蒙主義思想主導下的書寫方式,這種視角下的農村和農民,落后、麻木、愚昧、封閉;一種是沈從文式的浪漫主義的書寫方式,其現實背景雖然也苦難重重、危機四伏,但卻是一個理想的或者想象的精神家園;再一種是趙樹理式的農民化的書寫方式,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原汁原味的充滿矛盾的鄉村世界,其筆下的農民大致不變形、不矮化。
假若要問,經典作家筆下的鄉村,哪一種更真實?這自然很難回答,因為“文學的鄉村”從來不會等同于“現實的鄉村”。我這樣說,是覺得對鄉村或鄉土的書寫,從來都是和作家所處的時代背景、思想文化構成和現實焦慮相關聯的,這也決定了他們的筆下呈現出怎樣的鄉村。
無疑,經典作家及其鄉土文學作品達到的高度、積累的經驗,成為一代又一代鄉村書寫者的參照和試圖跨越的標高。
但同時我們也意識到,在不斷變化的鮮活的鄉村現實面前,經典的書寫方式并不能包辦一切,甚至常常會成為一種限制。如何突破這種限制,盡可能地去跟蹤鄉村、把握鄉村的脈搏,尋求新的文學表達愿望,便是每一個鄉村書寫者所必須面對的。
也就是說,在經典的書寫之外,鄉土寫作還有種種可能性。
就我而言,親歷和面對的是一個曾經養育過我,而今在日漸凋敝的鄉村———她之于我既不是一種落后的文學想象,也不是一個理想的精神家園。我深深記得她給我的滋養和傷害。我了解她的高貴和卑賤、美麗和丑陋,也深深體味過她的寬容和狹隘、善良和惡毒……她在我心中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因為一種臍帶的關系,我無法不和她一起經歷凋敝的疼痛、朝前走的困惑。這或許是我和那些城市出來的鄉村書寫者的最大區別。
所以,我希望看到的或我要進行的鄉土寫作,應該最大限度地寫出“鄉土中國”的這種轉向和變化,寫出其巨變的豐富性、復雜性和來龍去脈,說到這里,我想到了“呈現”這個詞;但同時,作為一個從鄉村出來的寫作者,我覺得自己又不應該也不可能超乎鄉村之上,而要深刻地寫出這種變化中,我作為一個“鄉村人”疼痛和困惑,于是我又想到了另一個詞“表現”。
馬克思曾經說過:“現代的歷史是鄉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樣,是城市鄉村化。”這種時代特征,也決定了今天的鄉土小說和之前的不同。在今天,我們對鄉村的所有言說或書寫,其話語的背后都矗立著一個龐大的城市。單純的地域小說或鄉土小說已經不存在了,至少出現在我小說中的人,他們的問題已經不能夠在鄉村內部解決了。
沒錯,我們的鄉土書寫,已不可能再局限于一個簡單的鄉村世界。
城市化或現代化的洪流迫使這樣的鄉村,呈現出開放或半開放的狀態,哪怕是一個火柴盒大的地方,她也會和城市有著種種瓜葛,一塊小小的鄉土或地域輻射出的極可能是一個龐大的時代。所以我們寫鄉村,其實是想寫鄉村或鄉村人在這個時代的物質處境和精神際遇。同時,城市也是我們反觀鄉村的座標,離開城市的鄉村反而是不完整的。你要如實呈現一個鄉村,那么你所言說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鄉村,也包括她周圍的環境比如城市,把周圍的環境交待清楚了,才有利于對鄉村的敘述。
最后我想說的是,我們要成為一個怎樣的鄉土寫作者?
這是一個急功近利的閱讀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鄉土寫作者可能要面臨兩種尷尬,一種是鄉村的尷尬,一種是寫作者自身的尷尬。后一種顯然是由前一種派生的,鄉村的式微造成了鄉土小說的被忽略、被輕視。于是我們這個陣營開始裂變、分化,一部分鄉土寫作者已經轉向,在巨大的市場誘惑面前另有他擇,其個性和風格日漸模糊;還有一部分鄉土書寫者則在倔強地堅守,并思考著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怎樣保持自己獨特的嗓音和鄉音,從而不致于迷失自我。為此,他們左沖右突,企圖扎扎實實寫出變化了的鄉村現實,并在形式上做著種種有益的探索。
無疑,我對后一種鄉土寫作者充滿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