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輕的時候,是文學改變了我的命運。
從湘潭師專中文科畢業,分配到老家攸縣酒埠江鎮上的縣三中教語文,那年不足二十歲,看似木訥老實,內心卻是狂放不羈。有回上公開課,空行里坐滿學校大大小小的領導,整堂課我只說了一句話,“同學們,這節課自習。”下課鈴響后,校長提著凳子黑著臉,氣沖沖地率先出了教室。高考前的最后一堂語文輔導課,我跟學生講“漁夫的故事”(漁夫打完夠一天吃的魚,躺在河邊曬太陽,記者動員他去打更多的魚,賺更多的錢,然后買上打漁船,創辦魚品加工廠之類的,“最后呢”,漁夫問,記者答,最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躺在河邊曬太陽,漁夫說,我現在不是已經做到了嘛?就這個),故事講完,七名學生放棄高考。如此離經叛道、誤人子弟的老師,不被開除,算是便宜了他。我被發配到全縣最偏遠的蘭村鄉中學。而該中學,拒收我,因為鄉鎮的教育經費包干,多一個人,便多出一份開支。我只得與他們簽訂停薪留職協議,成為全縣頭一個停薪留職的教師。之后回到酒埠江鎮,開過婚姻介紹所,在汽車站擺過書攤,在水庫里打過魚(真成了一名漁夫),用以維持生計。要不是參加工作以來,陸續在全國一些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五年后幸運地調入縣文化館做文學專干,不定我會成為一個長期混跡底層的無業游民。
相比學校,文化館是個寬松自由的地方,比較適合我這種歪脖子性格的人生長。但后來,因為我寫的一篇小說,無意中又冒犯了單位領導。這篇小說寫的是,縣文化館在市場經濟大潮沖擊下的生存窘境。小說尚未發表,手稿便被同事偷偷拿去,給新任館長看了。新館長很生氣,認為我在影射他工作的不力。新館長和縣三中那位老校長,都長著一臉絡腮胡,生起氣來,仿佛全身長滿胡子,令人心驚膽怯。看來文化館是呆不下去了。所幸在文化館工作的這五年,連續獲得兩屆湖南文學新秀獎,經省刊編輯老師的力薦,調入團省委做團刊編輯。

還好,團省委書記白白凈凈,臉上沒長絡腮胡。卻不料得罪了他的后任。后任書記是個女的。依照慣例,每年五四青年節前,團省委都要評選“全省十大杰出青年”,那年的入選對象,其中有個,鳳凰縣臘爾山希望小學的民辦教師,單位派我去考察她的,到了五四節頒獎的時候,有人舉報她生有二胎,節骨眼上冒出這事,女書記想不發火都不行,當即取消這名民辦教師的獲獎資格,叫停所有媒體的宣傳———號稱“十大”,卻只有九人,還怎么宣傳?同時追究失職者的責任。一問,是我去考察的,棍子自然要落在我頭上。而我當時,之所以將實情隱瞞不報,一來很敬佩也很同情這名民辦教師,她做了十幾年的“孩子王”,月工資最高的時候,不過幾十元,卻大部分花在學生身上,自己一直過得很清苦,這次要是能評上“十杰”,可以轉為公辦教師,無疑是對她多年付出的一種回報,她今后的人生,也因此有了保障和改善,二來據我所知,有允許少數民族生育二胎的政策。這回,文學沒能救我(打從調進省城后,我就離開了文學),而是文學單位救了我。我從團省委,調入省作協。后來又調入省社科院。
參加工作三十年,先后換了六個單位,我感覺自己一直游離在單位之外,游離在各種圈子之外,就像一粒飄浮的塵埃,一只低空飛行的孤雁。
二
停筆近二十年,重新回歸文學后,我在創作上也試圖做一名低空飛行者。
當下流行的小說創作模式中,有兩種較為突出。一種是,傳統作家的“貼地爬行”,它以寫實取勝,真實地還原生活,再現生活的精彩,煙火味極濃,市井氣十足,讓讀者看著親切,容易產生共鳴;一種是,網絡寫手的“高空飛翔”,它以想象取勝,用文字構建一個跟現實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滿神奇和夢幻的色彩,給讀者帶來全新的感受與體驗。但前者,一來因交通堵塞,行走緩慢,作者難以快捷地到達目的地,二來因生活本身足夠精彩和荒唐,作品容易讓人產生疲乏感;后者則離地面太遠,不近人間煙火,過于虛幻。而我所實踐的“低空飛行”,介于兩者之間,它既關注現實生活,又強調想象能力,我將它定位為:百分之八十的當下生活,加上百分之二十的想象。
每一次“低空飛行”,對我而言,都是一場探索和冒險。
首先,你得在現實生活中,努力捕捉和尋找一個“起飛點”。我要求這個“點”,必須是別人的小說中不曾有過的,并且盡量做到,每次“起飛點”都在不同的地方。
中篇《天堂無窯》的“點”,是我二叔說過的一句話。當時我二叔的兩個孩子正在念大學,為了繳納他們的高額費用,我二叔拖著羸弱的身子去下窯,他跟我說:“我恨不得被砸死在窯里,拿賠償金來供細孩念書。”這句話像是一聲驚雷,在我心里轟隆作響。我從這句話出發,虛構了一個精明的“三叔”,他為了獲得三十五萬元的賠償金,非常巧妙和智慧地設計了一場“礦難”。
中篇《我岳父就這樣老了》的“點”,是一張老年證。那年我岳父六十歲,離辦理老年證的年齡,還差五歲,我妹妹利用“工作之便”,提前給他辦了張老年證。我岳父原本高大英武,穿戴整潔,但他在佩帶老年證乘坐公交車的時候,為了不讓司機識破自己的真實年齡,便事先將自己全身上下,弄得皺皺巴巴的,一下子老去十歲。
今年完成的一個中篇,《我是個胃口很小的人》,它的“點”是一只烏龜,也跟我岳父有關。我岳父退休后,從株洲來長沙住,因為我家的住處靠近湘江,他便經常去江邊觀看釣魚,后來他專門添置了一副行頭,也去江邊釣魚,在這之前,他從沒釣過魚,不料一開釣,便釣上來一只烏龜,全家在驚喜之余,發現龜背上刻有文字,隱約是一個人的姓名、生日、住址什么的,我們便重新把它放回河中。由此,我展開聯想。假設這座城市,自建城以來,每死一個人,便將死者的姓名住址及生卒時辰,刻在一只烏龜的背上,再將烏龜放生在河中,試想這河里現在該有多少只烏龜呀?再假設,這座城市吃喝風十分盛行,當他們把該吃的全都吃光后,就剩這滿河的烏龜了,他們于是張開胃口,開始吃著這些刻著他們先人名字的烏龜。
中篇《送雪回家》的“點”,是一則新聞。媒體報道,廣西一個青年,來湖南鳳凰旅游,正趕上下雪,他便滾了一個雪球,用棉衣包裹好,乘火車將它帶回了家。由此我虛構,在三亞有位病危的老人,一輩子沒看過雪,只想在離世前看上一眼,便在網上發出求助帖,北方的一個男青年看見這帖子后,專程將一箱雪送往三亞。
其次,“低空飛行”的難度在于,既要著眼于地面,又要展開想象的翅膀。它對航線和速度的選擇,雖說相對于“貼地爬行”更為主動,但選擇的機會越多,你越發感到為難。
寫好一個三萬字左右的中篇,我可能要花上三至四個月的時間。除了生性笨拙,三個方面耗盡了我的心力,一是想象,二是想象的落地,三是語言。
中篇《有人落水》,開頭一句便是“我死了,我的狗還活著”,接下來的三萬多字,講述“我”死后靈魂的際遇,以及“我”對生前的追憶。看過這篇小說的人,大都會聯想到余華的長篇《第七天》,但我這個中篇,寫在余華之前。天花亂墜,天馬行空,興許是件很快意的事,但要是貼著地面去想象,讓想象變得真實可信,實在是件磨人的事。我因此在這篇小說中,放進去一條狗,讓它成為想象落地的橋梁,成為連接生與死,陰與陽的紐帶。
《吸毒犬辛五》,是目前為止我寫得最長(六萬多字)也較為輕松的一個中篇。它講述某個城市毒品泛濫成災,緝毒隊無計可施,某天,有個緝毒隊員出主意,讓一群土狼狗吸毒,等它們毒癮發作后,將它們一一放出去,它們舉著極其靈敏的鼻子,不顧一切地在城里找尋毒品,很快將全城的毒品給剿滅了。這種事情,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并未看見,但誰又能保證它不會發生呢?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掌握好每個小說的想象“度”:現實生活中并沒有,但很可能會有。
在我的小說寫作過程中,備受折磨的,不是小說中的故事,也不是人物,而是語言。經常是這樣,一個下午,或者半個晚上,僅僅為了一段話,幾十個字,我不停地折騰來折騰去,目的是理清它們之間內在的邏輯關系。而且,每回打開電腦,準備將沒寫完的小說,繼續寫下去時,我都會從頭看起,一個字一個字地過,略微不順眼的文字,都會遭到我的拋棄。我希望我的小說,上一個詞與下一個詞,上一句話與下一句話,上一段與下一段,它們之間環環相扣,像鏈條一樣拉得緊緊的。最后依然活在我小說里的這些文字,幾乎經歷了九死一生,它們還真算幸運。
畢竟是在空中前行,任何多余的部件,多余的行裝,都會影響到飛行。
第三,之所以堅持嘗試“低空飛行”的創作方式,是希望我的小說走得更遠,抵達一個你可能料想不到的地方。
幾乎我的每個小說,從開頭到結尾,故事情節,人物命運,抑或其它方面,都會有很大的起伏和轉變。《天堂無窯》中的三叔,當礦難發生后,你只以為他死了,沒想到最后他還活著;《我岳父就這樣老了》中的岳母,一開始堅決不辦老年證,最后卻主動要辦老年證;《送雪回家》中的陳子魚,一開始逃離家庭,最后回歸家庭;《我是個胃口很小的人》中的“我”,由一個胃口很小的人,最后變成一個胃口很大的人;《有人落水》中的何東,死前沒有靈魂,死后有了靈魂;《吸毒犬辛五》中的辛五,在它的一生了結之后,它的兒子辛六,又開始重復它的命運。
并且,在每個小說的背后,都放進去了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觀念。比如,《天堂無窯》,我想說,一,農民不是農民,商業時代的農民已經跟農耕時代的農民有了本質區別,他們懂得用最低的成本去獲取最大的利潤;二,罪犯不是罪犯,在當下,只要是不為人知的犯罪,當事人就心安理得,不覺得這是犯罪,國人普遍有犯罪意識,卻無犯罪感。《我岳父就這樣老了》表達的是,人老了不要緊,只要別的東西不老就好。《送雪回家》表達了四個觀念:一,不要長遠規劃,好好活在當下;二,有遺憾,人生才完美;三,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四,對陌生人好,更應對親人好。
三
做小說,跟做公司、做產品不一樣。現在做公司、做產品,很難標新立異,很難避免同質化,做小說則不同,優秀的小說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包括它的細節、情節、人物以及敘述方式、內在含義。
做小說只需一個房間,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一場手指運動,便可以締造一個理想王國。它以最低的成本,賺取最大的快樂。
做小說是一個人的游戲。好比在湖邊建造一間木屋,從設計到搭架,從釘木板、鑲嵌門窗到安梁蓋瓦,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這種很主動也很主觀、不受任何脅迫的勞動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即便你建好后看見它突然倒塌,你也會哈哈大笑。沒怎么的,大不了重來。當然,你要是指望拿這房子去賣錢,指望這房子成為一處著名的風景,招攬眾多游人,以此換取你所需的名利,那就另當別論。那就不會有這份怡然自樂。
當下生活,足夠精彩與荒唐,作為寫作者,唯有把小說做得比當下生活更為精彩和荒唐,才會擁有讀者。換而言之,在這個比我們的想象走得更遠的時代,不缺精彩的小說素材,缺的是,把故事講得比現實生活更為精彩的小說家。
我力求做一個非典(非典型性)作家,沒有歸屬于自己創作上的典型題材、地域、人物乃至結構、語言,將每個小說打造成一處嶄新的風景。畢竟,我們所處的時代,完全不同于過去,電子信息的高度發達,足以讓我們對這個世界無所不知,我們還有什么必要“畫地為牢”呢?
小說是用虛構的故事講述真相,如同某些文體用真實的故事講述假相。
如果說,現實生活是一個大的網吧,那么,文學就是我的氧吧;如果說,生命一直在被圍追堵截,那么,文學就是我生命的一個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