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來

遠山感到氣憤，同時也感到萬般無奈。父親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會“被”死亡？

事情的緣起大約在半年前。

接到姐姐敏芝電話的時候，遠山正在法國搞畫展。敏芝問他什么時候回國，讓他回國后無論如何抽空回老家一趟。正常情況下，遠山和姐姐也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相互問候一下，像這種越洋電話的溝通是破天荒的。遠山想追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邊已掛斷了電話。那一整天遠山的腦子里盡是問號，連參加朋友慶祝畫展圓滿成功的宴會都顯得心不在焉。

遠山的老家在蘇北的一個小縣城，自初中畢業(yè)離開故土，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其間遠山只回過一次老家，那還是應(yīng)卯出席地方政府邀請在外工作的各路精英的一次聚會。老家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模糊的記憶，如果不是姐姐一家仍舊生活在那里，遠山幾乎記不清故鄉(xiāng)的模樣了。他揣摩不透姐姐這個電話傳遞的究竟是什么信息。

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姐弟，遠山打消了原定與法國同行切磋的計劃，決定三兩天便回國去。在飛機上遠山想，姐姐必然有什么要緊事跟自己商量，否則不至于這么急。是的，這許多年只顧忙自己的專業(yè)，真不該如此地疏遠親情。由此遠山又想到了父親。“文革”不久父親便從北京被發(fā)配到貴州的邊遠山區(qū)，“文革”臨近尾聲，這位醫(yī)學(xué)界權(quán)威卻固執(zhí)地拒絕了回京的調(diào)令。父親告訴遠山，他的生命已經(jīng)融進了這片純樸的土地，他不忍心離開這里山泉般清澈的鄉(xiāng)親。如今年逾古稀的父親仍留在那里，以自己高超的醫(yī)術(shù)無償?shù)貞覊貪馈?/p>

回到廣州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姐姐打電話。姐姐急切地告訴遠山，他的外甥女小玉大學(xué)畢業(yè)了，而今一直閑在家里，希望他這個當(dāng)舅舅的在政府部門給安排個工作。遠山聞言不禁暗暗發(fā)笑，自己在老家兩眼一抹黑，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姐姐胸有成竹地說，她已經(jīng)托人走好了門路，只要他這個大畫家賜幾幅丹青，縣長書記那里保證一路綠燈。遠山那顆藝術(shù)家的心頓時一陣反感，仿佛大白天遇到了剪徑的強人。遠山，姐姐體諒地開導(dǎo)說，這不算行賄，人情之常，無傷大雅的。遠山沉默了一會，昧心地答應(yīng)寄兩幅畫回去。姐姐哀求道，遠山如果不肯現(xiàn)身當(dāng)場潑墨，這事八成就黃了。說著便在電話里抽泣起來。一陣難堪的沉默后，聽到遠山無奈的應(yīng)承，姐姐這才破涕而笑。罷了罷了，遠山想，自打姐夫車禍歸天，十多年來姐姐孤兒寡母的也委實不易，自己權(quán)當(dāng)做一回街頭藝人吧。

當(dāng)代知名畫家蒞臨桑梓，縣里聞風(fēng)而動。敏芝家就差踏破了門檻。看著姐姐腳不點地迎來送往的樣子，遠山甚是過意不去。昨天他本來是堅持要住賓館的，怎奈拗不過敏芝母女如火的熱情，外甥女小玉甚至不由分說地提起他的行李便走，遠山不得不“欣然”就范。他知道有關(guān)部門會有禮節(jié)性拜訪，但卻不意如此的車水馬龍。遠山僵硬的笑容后面隱隱流過了一絲哀傷。

接風(fēng)宴會隆重而熱烈，贊美之辭充盈著宴會廳的每一個角落，縣歌舞團那位漂亮的歌唱演員款款走到遠山身邊，聲情并茂地唱著一首家鄉(xiāng)的民歌，安排可謂處心積慮。遠山應(yīng)酬著，反感的情緒油然而生。

好不容易曲終人散逃過一“劫”的畫家身心俱疲地回到姐姐家，剛想休息卻又被意猶未盡的敏芝母女包圍起來。

姐姐興高采烈地說，她已經(jīng)跟人事局長打探過，縣長明天將親自宴請，只待遠山大筆一揮，就算蓋上人事局大印了。

遠山咧嘴笑笑，那笑比哭還難看。

“舅舅現(xiàn)在肯定是千萬富翁了。”小玉羨慕地望著遠山說。

“怎么可能呢？”遠山十分詫異。

“噢，是這么回事。”敏芝插話說，“據(jù)說去年你一幅畫就拍出了30萬。全縣都傳遍了。學(xué)校里有的同事還問我沾了多少光哩。”

遠山想了想，答道：“是有這么回事，但那是賑災(zāi)義賣，30萬是愛心人士出的價錢，跟畫作本身沒多大關(guān)系。”

“舅舅得了多少？”小玉聞言眼睛發(fā)亮。

“我說了是賑災(zāi)義賣，跟作品毫不相干的。”遠山的口氣生硬起來。

敏芝母女對視一眼，沮喪地嘆了口氣。

“遠山，報紙上說你的畫很值錢是不是？”敏芝探詢道。

“那得看人家喜不喜歡。”遠山懶洋洋地說，“一般情況下大多是有價無市。”

小玉撇撇嘴：“管他有市無市，反正遲早都會變成錢。”

遠山打了個哈欠，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以為是種青菜蘿卜哪？一件真正傳世的作品沒準(zhǔn)耗上一輩子也未必能完成。”

說罷狠狠地吸了口煙。也許抽得太猛，連連嗆咳了幾聲。

小玉急忙上前，巴結(jié)地給遠山捶起背來。

敏芝換了個話題：“最近跟老爺子有聯(lián)系嗎？”

遠山實事求是地說：“法國的畫展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恐怕有半年沒通氣了。”

敏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一陣睡意襲來，遠山懨懨地打了個哈欠。敏芝“體諒地”看一眼疲憊的弟弟，知趣地掩門退了出去。腳步聲漸遠漸輕，遠山如釋重負。他的腦子里仿佛塞了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酒勁涌了上來，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敏芝屋里好戲才剛拉開序幕，母女倆打了雞血般亢奮。

小玉粉面如花，給敏芝續(xù)上茶，聲音顫抖地問：“媽媽，我真的能進財政局？”

敏芝撫摸著女兒的馬尾辮，含蓄地笑了笑。

小玉心存疑慮：“舅舅有那么大本事？”

敏芝說：“這對你舅舅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小玉側(cè)著腦袋陷入了沉思。“我想跟舅舅討幾幅畫可以嗎？”小玉輕輕地說道，仿佛自語一般。

“為什么？”

“待價而沽，就跟存銀行似的。”

敏芝沒有回答，沉默好半天搖了搖頭。因為她不希望給遠山留下貪婪的印象。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次日觥籌交錯的結(jié)果正如敏芝所料，就在遠山揮毫潑墨的當(dāng)口，敏芝見縫插針地向父母官傾訴了自己的苦衷，縣長欣然答應(yīng)考慮考慮。

回到家中剛坐定，敏芝沏上清茶，小玉竟別出心裁地端來了洗腳水，搞得遠山的酒意頓時消去了大半。敏芝親熱地將掙扎著起身的弟弟按回椅子上，接著便點燃了短兵相接的導(dǎo)火索。

“遠山，老爸就我們姊妹兩個。”開場白打的是親情牌，“小玉她爸那年……”

遠山意識到此番被急招回來，恐怕決不只是幫外甥女解決工作那么簡單。見敏芝欲言又止，遠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姐，有什么話你盡管直說，就像你剛才講的那樣，我倆的血緣關(guān)系是誰也斷不了的。”

敏芝拭一拭眼角，下定決心般說道：“咱這老屋要拆遷了。”

遠山接口道：“這不是好事嗎？姐是不是對這老屋感情太深舍不得走？”

敏芝沒有回答。遠山突然醒悟過來，立即表態(tài)說：“姐，你放心，拆遷后的任何實惠我通通放棄。”

敏芝心頭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不為人察覺地吁了口氣。然而遠山下面的話卻又讓她揪心起來。

“不過最好征求一下老爸的意見，至少得告訴他老人家有這么回事吧。”遠山合情合理地補充道。

事實上，這是敏芝最不愿意聽到的。她擔(dān)心老人家單方面武斷地處置財產(chǎn)。如此一來自己的份額就前景莫測了。然而問題既然擺上了桌面，回避顯然是愚蠢的。

恰在此時，居然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姐弟倆相視一愣，猶疑地打開了免提。老人家的指示很明確：拆遷補償一分為三，遠山的那一份歸老人處置。他朗聲笑道，遠山那小子不缺這點銀子，所以他決定用這筆錢成立一個基金會，為山區(qū)百姓送醫(yī)送藥直到他長眠在這塊土地。

敏芝如遭雷擊，失態(tài)地沖電話厲聲叫道：“你憑什么？你沒有權(quán)利這么做！”

老人不予理睬，毅然掛斷了電話。

事情告一段落，遠山帶著無限的惆悵和失落離開了故鄉(xiāng)那塊熟悉而陌生的土地。

接下來的半年風(fēng)平浪靜。令人震驚的消息是老家的政府辦公室傳來的。那人在電話里告訴遠山，縣里充分考慮到遠山的老父親醫(yī)學(xué)權(quán)威的身份，同時顧及到遠山在藝術(shù)界的影響，縣里將他家的老屋列為縣級文保單位，并以此為依據(jù)作出了拆遷補償。換句話說，就是最大程度地提高了補償標(biāo)準(zhǔn)。最后，那人深沉地對遠山說，縣領(lǐng)導(dǎo)讓他轉(zhuǎn)告對遠山老父親的敬意，祝他老人家在天堂快樂。

遠山一頭霧水，就差罵娘了。老人家硬朗著哩，見他媽鬼了！

政府辦的同志整個墜入五里霧中，期期艾艾地解釋道：

“是不是我弄錯了……可是你姐送來的材料，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份是你親筆簽署的授權(quán)委托書，一份是令尊的死亡證明……要不……我們怎么會這樣……”

不等對方說完，遠山啪地扔掉了電話。

姐姐胸有成竹地說，她已經(jīng)托人走好了門路，只要他這個大畫家賜幾幅丹青，縣長書記那里保證一路綠燈。遠山那顆藝術(shù)家的心頓時一陣反感，仿佛大白天遇到了剪徑的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