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蜀的雨

下蜀的雨悠然在下，極輕，極柔。

三月的江南草長鶯飛，移步換景，處處詩情。細雨如絲，春風微漾，嫩柳扶風。逶迤在王摩詰詩意的畫卷里，菜花金黃，遠山含黛。下蜀提水站到了，這鋼筋水泥的雄獅虎踞江邊，怪眼圓睜，看守著不時襲來的洶涌與咆哮。繞過巨大的軀干，蜷縮在它身后的是一丘小山。與提水站雄性十足的狂野相比，小山小姑獨處，分外地安靜而優雅。百米長的漫道蜿蜒而上，路的兩邊是幾十株高大的櫻花，歲在壯年，繁花滿樹，兩兩相連的樹冠纏綿悱惻，于無意中將這百米漫道打扮成養眼怡情的櫻花長廊。風乍起，粉紅色的精靈翾然起舞，漫天翩躚，讓人于目不暇接之際，竟分不清是櫻花雨？櫻花淚？櫻花雪？還是櫻花風？望著那一樹的無奈和一地的無辜，半個世紀的熱血未冷，卻又分明地舉步維艱，真不知是該曳杖而過還是負劍獨行。拾級而上，穿行在花瓣雨的時空隧道里，縱不忍拒絕那些投懷送抱的溫柔的挽留，也只能留給她們一個婉約的背影，綿無絕期。

下蜀的雨依然在下，時密，時疏。

置身茶鄉，一路上相伴的是武岐山羽化的傳說。身為陸羽的臣民，膜拜和向往的不僅僅是撩人的色澤，更有兩腋生風的遐想。路邊，層巒疊翠，連綿起伏的碧波努力證明著茶鄉的不虛。驀然，一群采茶姑娘的倩影飄入眼簾。那些藍底碎花的頭巾似曾相識，單純而素雅。是洞庭湖船娘綰發的綢帶，還是里下河少女插秧時斗笠邊的飄簾？空山新雨，一碧如洗，一雙雙素手在綠浪中翻飛。纖纖素手，青青江南，這雙手曾采過太湖的紅菱，戲過荷塘的蓮葉，摘過姑蘇的湖桑，而今，又以春天的靈動輕撫那些嫩蕊新芽，不由人不感動而忘情。身后的小背簍精致含羞，一粒粒綠色的嬌軀悠然而入，在那里，她們或許還能聽到一代歌后兒時媽媽的歌謠。

窯業村到了。過去這里以產缸、壇、罐、盆等陶器名聞遐邇。如今盛況不再，只有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安臥一隅，門前散落著無家可歸的殘存胚胎和殘疾的陶片。四圍春色擁抱著失落的古典并不尷尬，一如青春的少女挽扶著白發老者，怡然而行，恬淡忘憂。

下蜀的雨仍然在下。不緊，不慢。

窯業茶場，茶鄉茶香。在這里，碧螺春脈脈含情，金山翠芽欲說還休，茅山長青長袖善舞，華陽翠眉未語先愁。室內，名媛齊聚，鶯歌燕舞。門外，斜風細雨，春意盎然。小河邊，兩岸垂楊綠絳新裁，惹人垂憐，逗人遐思。“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板橋道人的詩情總是濺我一臉的驚訝。九曲橋嬌小而嫵媚，河面上落滿了爭先恐后的雨荷。跨過那座玲瓏的虹橋，悄然佇立的旗亭已在這邊等我。松木的方桌古樸典雅，超重的秦凳憨厚寬容。新茗在握，佳人側伴，誰想吟一曲邊塞的詩章，或是作一聲穿林的清嘯？新茶初沏，嬌媚的青娥慵懶著醒來，在山泉的氤氳中沉浮有致，就著白樂天的紫筍絕句，緩緩搖曳起水中的芭蕾。嘬一口今年的新綠，清香乍入，沁人心脾。一壺告馨，于齒頰生津兩腋生翼之際，誰不思蜀？五千年的歷史是文化的歷史，三千年的文化何嘗不是快樂的文化。詩仙，酒仙，棋圣，茶圣，仿佛達到極致的便是無為與忘憂。其實不然，茶圣陸羽，潛心向茶，棄官不就。然而一待《茶經》付梓，便欣然赴太湖探望心中的女神李冶，無奈流水落花，李季蘭以“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送別了茶圣悵然的愛情。陸放翁有茶詩三百，可見于茶情有獨鐘，“雪液清甘漲井泉，自攜茶灶就烹煎。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或許綠色的精靈能讓他忘憂，世俗的毒藥卻謀害了他的愛情。沈園已老，詩跡猶在，多情的小表妹芳蹤何處？問天無語，向隅泫然。江天外，春芽尚新，殘陽如夢。

下蜀的雨渾然在下。若有，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