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墳

村長邁進老族長家院門的時候正值落霞滿天。待他從里面走出來卻已是漆黑如墨的后半夜了。

高一聲低一聲的狗吠聲在村子里時斷時續。

老族長沒出來相送。村長背著手，慢騰騰走出來，也沒回頭。但老遠還是聽到老族長悠長的嘆息聲在院子里落下又升起。

然后村長把自己淹沒在如墨般的夜色中。

本來出了老族長家后村長是要回家的，可是那晚他的腿腳忽然不聽使喚了，鬼使神差一般越過家門，一直走到村外很遠的馬路上才停下來。村里時斷時續的狗吠聲如悠遠的鐘聲變得模糊了，但耳畔機器的轟鳴聲卻格外清晰。

“老祖宗，對不住了。”說罷，村長膝蓋一彎，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那晚村長跪了很久才起身，起身時雙腿直打顫。他目光掠過高高的煙囪與高大的廠房，呆呆望向旁邊一處田地。田地遠處是一大團黑漆漆的墳塋，像一大片黑色的云，在他眼前飄過來又飄過去。他恍惚看見他彎腰駝背的爹背著手慢騰騰從遠方走過來，然后看見娘咧著嘴沖他笑，對他擺手說，天冷，回去吧兒。再后來他看見一大群陌生的面孔齜牙咧嘴怒氣沖沖地從那片土堆下爬出來潮水一般涌過來，空氣中彌漫起陰冷濕滑的氣息。他的脊背就有一股冷風在嗖嗖地吹，汗立刻淌下來。

走了好遠，看不見那片影影綽綽的墳塋了，他還是抹一把老淚扭回頭望了一眼。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老族長拄著拐杖邁入祠堂。他進去前輕輕咳嗽了一下，里面的聲音就像一團熄滅的火焰，瞬間落了下去。村長也在，和許多漢子一樣，在嗞溜嗞溜抽紙煙。

老族長坐下來頭也不抬地說，今天議一件事兒，大家暢所欲言。祠堂里被一股煙霧籠罩住了，說話聲、咳嗽聲，在煙霧中一股一股冒出來又悄無聲息地落下去。天黑下來后，祠堂里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遷墳的事兒經過一次莊重的討論過后似乎被定下來。一些人走出來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掩飾不住的亮晶晶的火光，有一些按壓不住的歡喜藏在里面。也有一些面孔被層層疊疊的皺紋堆疊著，再怎么舒展都展不開，連騰騰的腳步聲都擠兌出一片愁緒來。

大家都明白，這件事兒議和不議沒什么區別，但經這么一議，再毛糙的事兒也變得神圣和莊重起來。當然還有一層意思，是鄭重通知一下大家。

遷墳定在秋后，距離縣里的項目落地還有一些時間。但是，一些人還是覺得時間緊迫得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墳地里一夜間冒出來上千個墳頭。新墳頭的土是黃的，柳條是新插上去的。靠近路邊，有人蓋房子，晝夜不停，像是要造一個工程巨大的宮殿。墳地周圍的地里有人拉起了圍墻，養豬場、養雞場以及蔬菜大棚熱火朝天地建起來，養殖場中間的空地都見縫插針地插上了樹苗……不過一個月光景，那片墳地周圍就成了雞犬相聞的繁華地帶。

縣里來人坐著小轎車看了幾次，每次來村長都笑臉陪著轉悠。走的時候，縣里的人一臉不高興，村長的臉也拉得老長，當著大家的面他嚷嚷，不許干了，都停下來吧，干再多，一個子兒也不多賠。他說他的，像對一堆空氣說話，沒人理他。

縣里來人的時候老族長一次不落在村口等著，趕上了，總要問上一句，這墳地究竟要遷到哪里去，那地兒平整不？縣里來的人就大著聲比劃一番。老族長就似懂非懂地點頭。等他們坐上車走遠了，他又低下頭不停地搖。

望著高高揚起的塵土，再望望那群忙碌的族人，老族長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有一天深夜，老族長拄著拐杖邁進村長家的小樓院。老族長對遷墳的事兒還是放心不下，用拐杖指著村長的鼻子問，遷墳的地兒定下沒，最好遷到山上去，可別再折騰了，再折騰那些老祖宗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村長就把頭點成了小雞叼米。村長說，老族長，你放心，保準不再折騰老祖宗們了，再折騰我是龜兒子。

老族長搖搖頭走了。老族長知道村長做不了主，前幾次他不也這樣說，可哪次是個盡頭。

現在村里的地是賣一塊少一塊，縣里落項目，那片趙家墳也前前后后遷了好幾次。這次總該到盡頭了吧——這是村里最后一塊地，等到這塊地一賣，村里就再也沒地可賣嘍。

想到這兒老族長總算安下心來——那些亡故的先人們終于不用再“奔波”了。

可是幾天后村長趁著夜色又邁進老族長家的院門，老族長的心便又懸了起來。

第二天祠堂里，族人又聚在一起議事兒。

墳地的確是要遷到縣北邊的山腳下，但據說，山腳下那片將要遷入的墳地周圍一年后要上幾家水泥廠，等到兩年后廠子再擴張，那片墳地又得遷。

事兒沒議完，老族長就撲通倒地，一命嗚呼了。

一大片哀哀的哭聲從祠堂里冒出來隨風飄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