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電話鈴響了,蔡小妙拿起話筒一聽,叫起來了:“阿三,快,盛局長來電話了。”王阿三接過電話,老同學盛玉貴問長問短,親熱極了,口口聲聲說要上門來看望他。王阿三感動得說話的聲音也顫抖了,不住地說:“老同學,這么多年了,你還想著我。”
蔡小妙更是激動得坐立不安。丈夫高中畢業,回鄉務農,養雞養鴨養豬,與禽畜打了一輩子交道,丁點兒出息也沒有。盛玉貴可是大干部,市里的局長,十多年前,上門來看望過一次,一時手忙腳亂,拿不出值錢的東西招待,屋前宅后,隨手弄了些玉米、芋艿、紅薯,七七八八的地皮菜,真正不好意思。盛玉貴可是上門來邀請他們到國外去旅游,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好幾個國家豪華游,好吃好玩,大開眼界,蔡小妙說:“你這老同學,比親兄弟還親,這次來,可要好好招待!”
王阿三連連點頭,說:“現在正是刀魚上市季節,兒子春發在水產市場批發部里,叫他拿兩條刀魚來。”
兒子春發知道爸有個當局長的老同學,接到母親的電話,忙連聲說:“好、好,我把最大的拿來。”
王阿三想了想又說:“缸里的大鱉也殺了,好好招待一下玉貴。”這大鱉足有五斤多,王阿三舍不得吃,一直養著,蔡小妙說:“這樣的野生老鱉,少有的,營養足得賽人參,盛局長一定喜歡吃的。”
二人說著,蔡小妙看著丈夫紅光滿面,血色很好,不由得想起女兒春妹每年給丈夫熬羊糕,丈夫吃得身強力壯,六十多的人了,還是生龍活虎。蔡小妙說:“讓春妹也給盛局長熬羊糕,讓他好好補補身子。”王阿三聽著妻子的話,稱贊她想到點子上了。一到冬天,女兒春妹就買了整只山羊,宰殺了,放上冰糖紅:棗,放在大鍋里煮,煮爛了,冷卻凍結了,切成一塊塊糕,王阿三中飯晚飯吃上幾塊,吃得渾身是勁,六十多的人,覺得像年輕人一樣。王阿三心想盛玉貴和自己同歲,也該到進補的年歲了。他忙給女兒發短信,一會兒,女兒的短信回過來了:“爸,我這就準備熬羊糕,你老同學什么時候到,我什么時候送來。”
這天,貴客上門了。王阿三夫婦在通往公路的村頭迎接,車輛一輛接一輛從公路上通過,王阿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記得上次盛玉貴來,坐的是奧迪車,不料等了很久,一輛綠色出租車,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從車內下來的人,胖胖的,禿頂,圓臉,腦袋四周稀疏的頭發全白了,臉色灰灰的,沒一點光澤,臉面上全是皺紋。蔡小妙失聲驚叫起來:“你是盛局長?”
明明來迎接人家的,見了面像不認識似的,還懷疑地問人家,真正是柴禾女人!王阿三瞪了老婆一眼,忙迎上去,拉住了老同學的手,說:“玉貴,我們常提起你,見了面,我老婆倒像不認識你似的,她這記性,太差了。”
盛玉貴哈哈笑著說:“嫂子的腦袋好著呢、,我退休了,不當局長了,她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說是不是?”
蔡小妙不好意思地笑著,她想,我哪是這意思呀,十多年前,盛局長上門,滿臉紅光,現在衰老得像霜打過的茄子,沒一點兒光彩了。蔡小妙說:“盛局長,你老多了。”
王阿三忙打哈哈說:“我們都六十多的人了,年歲不曉人,怎么會不老呢?”說著,夫婦倆熱情地把老同學迎進了家門。
(二)
盛玉貴一進王阿三的家,王阿三的兒子女兒都來幫忙,掌勺的,燒火的,屋子里彌漫著蒸煮烹炒的香味,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色香味齊全,盛玉貴不住地皺起眉頭,說:“老同學,大擺宴席,你這是做啥呀?”
王阿三的兒子春發,正把一盆蒸煮好的刀魚端上桌,說:“盛局長,我爸知道你來,高興得不得了,又不到賓館酒樓,家里聚聚,這點家常菜算啥呢。”
“是呀、是呀,”蔡小妙說:“春發、春妹聽說他爸的老同學盛局長來,都來幫忙了。”春妹說:“盛局長,記得你上次來,我們還是十多歲的孩子,現在,我和我哥都是當爸當媽的人了,你和我爸老了,我爸讓我給你熬了羊糕,我爸每年吃,很補身子的。”
人情似紙,世事如棋,想著自己退休了,很多以前溜須拍馬、百般討好他的人,現在迎面看見只當不看見了,老同學一家,卻這么親切熱情,盛玉貴挺感動的,握著王阿三的手說:“老同學,權力是一時的,情誼是珍貴的,我們同學一場,都五十年了。”
“是呀、是呀,”王阿三感嘆著說:“玉貴,你在官位上可一直沒忘記我,大老遠的還跑來看我,今天可要好好喝兩盅。”蔡小妙忙拿起酒瓶,給盛玉貴斟酒,邊斟邊說:“盛局長,上次你來,還請我和阿三出國旅游呢!”
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個關系戶邀請盛玉貴夫婦赴東南亞旅游,那時他棄舊娶新,另求新歡,正鬧著和老婆離婚,他沒心思去,就讓王阿三夫婦去了,這是順水人情,想不到他們如此感激。他見王阿三舉起酒杯敬他了,忙喝了口酒,王阿三挾了一大塊鱉肉,放到他碗翠,說:“玉貴,你嘗嘗,這可是正宗的野生鱉魚。”
蔡小妙說:“盛局長,這鱉魚是阿三在河邊楊樹根里捉的,五斤多呢,煮了一大鍋,你可要幫忙多吃點。”正說著,電話鈐響了,兒子春發接了電話,說:“爸,老朋友找你。”王阿三接過電話,是村活動室的老友叫他下棋,他連聲說:“請假,請假,我五十年前的老同學來了,今天你們批準我請一次假吧。”
王阿三放下電話,說:“玉貴,我們農村老人也有退休了,村里有老年活動室,大家在一起玩,老有所樂。”王阿三說著,見盛玉貴不動筷,忙說:“玉貴,你別客氣,吃呀。”蔡小妙更是急了,說:“盛局長賓館酒樓,吃盡美味佳肴,難道桌上的菜都不對胃口?”她把一盆刀魚拿到盛玉貴面前,說:“盛局長,長江刀魚時鮮的,你嘗點。”
盛玉貴看著盆里的刀魚,挺大的,這刀魚貴得很,幾千元一斤,只有公款吃喝才能見到這么大的刀魚。他舉起筷子嘗了嘗,看著一桌子的菜說:“阿三,你花了不少錢呀。”
阿三說:“玉貴,這點算得了什么,這幾年,我也積了點錢,兒子春發、女兒春妹也孝敬我,日子過得樂滋滋的,你來了,我更高興了,來,老同學,吃菜呀”可王阿三夫婦發現盛玉貴很少動筷,夫婦倆給盛玉貴挾在碗里的菜也沒吃多少,蔡小妙眨巴著眼睛說:“盛局長,這菜不好吃?”
“不不不,”盛玉貴連連搖頭,拿著筷子,指著桌上的菜說:“我都嘗過了,有滋有味,好吃、好吃。”蔡小妙說:“那你蜻蜒點水似的,什么也沒吃呀。一定是桌上的菜不對盛局長的胃口,盛局長平時吃的,都是賓館酒樓里有名的大廚師掌勺,而這一桌子菜,是兒子女兒幫忙燒的,這怎么能對盛局長的胃口呢?還盼你看在和阿三老同學的份上,多多原諒。”
盛玉貴哭笑不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表情痛苦地說:“嫂子,你想到哪去了,我是患了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還有痛風,是這一身的病,讓我不能吃呀。”
哦,原來如此!桌子上的菜,重油重糖,盛局長這么多病,讓他吃了,不是害他嗎?蔡小妙急得不得了,說:“那吃什么呢?”盛玉貴說:“我就想吃上次來,你們給我吃的東西。”
(三)
上次盛玉貴來,吃的是玉米、芋艿、紅薯,可是現在是初春季節,霜雪沒斷,這些東西還沒下種呢。王阿三說:“老同學,這些東西新鮮的拿不出,去年吃剩下來的,還有一些。”
蔡小妙心想,這東西,每年都是給豬吃的,怎么拿得出手呢?可是盛局長不吃桌上的菜,總不能讓人家餓著肚子走吧?她慌忙到后面的屋子里,在幾個籃子里,橫挑豎揀,好不容易揀了些落腳芋艿、紅薯,又拿了幾個做種的玉米,正要洗了放鍋里煮,春發說:“媽,別洗了,灶火旺著呢,讓春妹放在灶內烘。”春妹眼快手快,把芋艿、紅薯、玉米,一只只往灶內丟,邊丟邊說:“媽,烘出來的東西,烏黑溜溜的,看不出好壞,吃起來又香。”
一會兒,烘烤的香味從灶內飄出,漸漸地在整個屋子里彌漫,芋艿、紅薯、玉米交合成的焦香味,越來越濃,直鉆鼻孔,王阿三忍不住問老婆:“鍋里不煮,怎么放在灶內烘呀?”
女兒春妹說:“我們給盛局長吃烘芋艿、烘紅薯、烘玉米。”王阿三聽了不住地搖頭,誰知盛玉貴聽了,喜笑顏開,連聲說:“好,好,阿三,火中烘的東西你請我吃過一次,現在你女兒又要請我吃了。”
王阿三想起來了,那是讀高中時,盛玉貴來玩,收了麥子的禾場上燃燒著麥桔,王阿三從家中拿了一大把蠶豆,和盛玉貴一起在火中爆蠶豆,“崩”一聲,蠶豆在火中爆裂了,忙取出來吃,爆一顆吃一顆,越吃越香,盛玉貴樂得眉飛色舞,連聲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二人邊敘說著幾十年前的友情,春妹邊把烘好的芋艿、紅薯、玉米端上了桌,蔡小妙萬萬沒想到盛局長會吧嗒吧嗒地吃得那么香,她忙拿毛巾給盛局長擦嘴,盛局長擦了擦嘴說:“阿三,你也吃呀。”王阿三陪著他吃了幾只芋艿紅薯,盛玉貴想起了心頭事,說:“阿三,我真羨慕你呀。”
蔡小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局長,會羨慕自己的丈夫?阿三也弄不明白,說:“玉貴,你羨慕我啥呀?”
盛玉貴說:“你什么都有了。”
阿三說:“我小老百姓,有什么呀?”盛玉貴羨慕地說:“你有一個老窩,有一點老底,有這么好的老伴,村上有不少老友,兒女又這么孝順,老了,求什么呀,阿三,就求這些,這些有了,就全有了呀。”
蔡小妙聽著,她想,村子里上了年紀的人,都有這些呀,這有什么可羨慕的?盛局長是否當了大官,看著丈夫辛苦一輩子,在寬慰他?她忍不住脫口而出:“盛局長,你兒子在外國,比我家春發春妹出息多了。”
提到兒子,盛玉貴不住地嘆氣,說:“出息啥呀,國外打工,過年過節,來個電話,像陌生人似的。”蔡小妙覺得盛局長說真心話了,養兒防老,年紀老了,兒子遠在國外,總像缺少些什么,蔡小妙反過來寬慰盛局長了,說:“盛局長,兒子不在身邊,你們老兩口只好互相照顧了。”
話一出口,盛玉貴的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搖著頭說:“互相照顧什么呀,不提了、不提了。”王阿三忙向妻子使眼色,他知道盛玉貴和老婆離婚后,和小他二十歲的女人結了婚,他一退休,那女的嫌棄他了。王阿三不想觸到他的心事,忙舉著杯子,說:“玉貴,喝酒、喝酒。”盛玉貴拿起酒杯,和王阿三碰了一下,一口酒下肚,像有滿腹心事似的,說:“老同學,我不如你呀!”
蔡小妙說:“盛局長,你是局長,我家阿三從沒當過什么干部,阿三不如你才對呀。”盛玉貴說:“什么局長不局長的,都過去了,現在是健康第一,阿三吃得下,睡得著,屙得出,活神仙似的,這是出錢也求不到的呀。“蔡小妙心想盛局長在位時,天天賓館酒樓,山珍海昧,吃得渾身是病,現在反而眼紅丈夫了,正是風水輪流轉。蔡小妙說:“盛局長,你年紀不算老,多注意身體,會好的。”王阿三連連點頭說:“小妙說的沒錯,玉貴,我們這年紀,確實不算老,多注意身體會好的。”盛玉貴聽著老同學夫婦倆寬慰的話,心里暖暖的,拍著王阿三的肩說:“老同學,你是我最知心的人了,我現在靠兒子靠老婆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管住嘴巴多走路,身體好才是真的。”
“對對對,”王阿三點著頭說:“有病天天苦,無病便是福,身體好才是真的。”
(四)
二人吃著說著,蔡小妙不勸菜敬酒了,女兒為盛局長熬煮的羊糕不能給他了,—大鍋鱉魚也不能給他了。吃福如天的盛玉貴如今是吃福全無。夕陽西斜,吃飽喝足的盛玉貴告辭了。王阿三夫婦送到公路旁,盛玉貴招了出租車走了,蔡小妙望著遠去的出租車,自言自語地說:“以前我們羨慕盛局長,想不到現在他更羨慕我們。”
王阿三說:“玉貴要是當局長時管住嘴巴管住自己,不和老婆鬧離婚,認認真真把官當好,那就只有我們羨慕他了。”
(責編:王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