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倉山小學最令我懷念的老師是龔俠老師。其實,龔俠老師并沒有教過我,甚至我們之間的交往也只有過一次。
在倉山小學,我不是招老師喜歡的孩子。大概是我小時候就比較邋遢,又自以為是。我的弟弟汪天亮則一直是老師的寵兒。下午自由活動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他們班主任丘帆老師或牽著他的手、或摟著他稚嫩的肩膀在校園內巡視。天亮的這種情形在我整個小學的生涯中都沒有經歷過。而且,每每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兄弟相遇,天亮則會羞怯地看著我,我則做熟視無睹狀。但我心中還是有一點自卑,我感到自己好像是張樂平筆下流浪的三毛。
小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慢。特別是上床后入睡前的那一段時間最難挨。我們當時住校過集體生活,不管午睡還是晚上睡覺,一上床,或一熄燈,老師便禁止我們講話。偏偏那個時間是我們最愛講話的時候。于是我們就偷偷地講話,甚至派出探子望風,大家盡情地聊天。當時,我們討論的話題很多,有許多至今已經淡忘了。但有兩個話題至今還有印象。一個是,人死了會怎么樣?你怕死嗎?好像也沒有討論出一個所以然。另一個話題是,你喜歡女人身上的哪一個部分?當時我們宿舍有八個同學,大家約定每一個人都要回答。于是,有七個同學(其中包括我)說是小便的地方;只有一個同學,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夏魯烽,說是奶子。我當時還對他的回答很不以為然,奶子有什么神秘?!現在才感到他當時的審美水平確實比我們高,或者說他比我們早熟。成年之后,有一次在武夷山開學術討論會,我陪友人乘竹筏游九曲溪,撐船的艄公興致勃勃地介紹沿途的風景,當船過雙乳峰時,他說:“請看前方:女人永遠的驕傲,男人抵擋不住的誘惑。”我又記起當年黃毛小子夏魯烽的答案,還感嘆,誰讓他叫“魯烽”呢。之所以提這件事,是想說明少年性朦朧時期的一種現象。后來看許廣平的《回憶魯迅》,說魯迅洗澡時從不避幼年的海嬰,當海嬰問及生殖器官時,魯迅還一一作了解釋。據此,有人認為魯迅是重視幼兒性教育的。
當時的這種討論每每被一個低沉的男中音或女高音打斷:“誰還在講話?”陳雨主任或生活老師已躡手躡腳地進來,站立多時。而對睡覺時講話的同學的處罰就是要“補睡”,即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睡覺,或許這就是最早的“雙規”。在非睡覺時間睡覺,令好動的少年痛苦不堪。我經常被罰“補睡”,多次的“補睡”令我不敢睡前講話,或睡前多講話。有一次室友們討論某一個問題,討論了好長時間,討論得熱火朝天,在我看來都沒有說到點子上,但為了安全起見,我都憋著沒發言。后來實在憋不住了,我只想一語中的,說一句話。然而我這一句話還沒有落音,就響起了那個可怕的男中音:“誰還在說話?又是汪征魯。”我又被逮了個正著。我被視為屢教不改的典型。第二天傍晚,正好福州軍區政治部電影隊來校放電影,這種放映一個月才一次,也是我們最盼望的“節目”,生活老師卻通知我在放電影期間“補睡”,還說這是陳主任的決定,如果這次不“補睡”,后面要加倍。
我只好脫了外衣躺在床上。電影在離我們宿舍不遠的飯廳前的小操場上放映,影片中的音樂與主人公的對話隱隱約約地隨風傳來。我忍不住下床,赤腳來到窗戶邊,憑欄諦聽。但我不敢離開宿舍。一種莫名的委屈襲上心頭,禁不住潸然淚下。一個小巧輕盈的身影走過來,是剛分配來的女音樂老師龔俠。她剛從浴室洗罷澡歸來,一手提著水桶,一手用梳子梳理著長發,全身散發出香皂的氣息。她詫異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沒有去看電影?”經她這么一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竟號啕大哭,還抽噎地說:“他們不講理,在放電影的時候叫我‘補睡’。”我哭得很傷心。她看著我,心情為之壓抑,說:“走,去老師那里坐坐。”“那會加倍處罰我的。”“沒關系,是老師請你去的。”
龔俠老師的房間不大,但布置得雅致而又溫馨。她打了一盆熱水,幫我洗了臉,還泡了一杯牛奶,打開了餅干盒,招待我。在我喝牛奶的那會兒,她好像在暗處換衣服。她突然出現在燈光下,說:“老師自己做了一條新裙子,好看吧?”那是一條淺綠色的繡花紗裙,紗裙將她青春的面容襯托得分外美麗,我仿佛聽到了《春之聲圓舞曲》。這是在音樂課上老師放給我們聽過的。我笑了,拍起手來:“好看!好看!龔俠老師真漂亮。”我似乎感受到了女性真正的美,女性完整的美、渾然的美。又突然想到前些天我們關于女人的私下討論,自慚形穢。龔俠老師望著破涕為笑的我說:“你也笑得真漂亮!”
電影散場了,過道里響起了人聲。美好的時刻總是短暫的。龔俠老師說,你該回去睡覺了。我才第一次感覺到時間過得這么快。
后來我才知道,龔俠老師是剛從中等師范專科學校分配來的畢業生,幾年之后她調回中等師范專科學校。她始終沒有教過我。我念中學的那會兒,有一次在上學的路上碰到龔俠老師,我希望她能認出我,她看了我一眼,又自顧自地走了。倉小50周年校慶的時候,龔俠老師也來了,會上有人介紹到我,龔俠老師也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她完全忘記那件偶然發生的事情,甚至忘記了我這個人。我不忍打破這種寧靜。
《孟子·公孫丑上》有云:“今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今天看來,當時龔俠老師之于我無非是動了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就是悲天憫人之心,就是關心弱勢群體之心,就是要以慈悲衣被眾生之心。一個教師的惻隱之心,出自自然,既是人的至性,又是內在美的升華,于我則留下了永久的美麗。今天反省,當時的我只是一個弱者、一個被施舍者,她的惻隱之于我幸耶?抑不幸耶?我以為都有。或許這就是我不忍打破這種寧靜的緣由了。
(責編: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