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園里兩條冤魂，我不想成為第三個

丁琺

2012年9月3日，廣東省從化市公安局民警來到太平鎮一荔枝園，在王秀慧的指認下，將埋在果園的兩具女性尸骨挖了出來。王秀慧瞬間感覺如巨蟒般將自己纏繞得近乎窒息的枷鎖終于解開。隨后，警方將另一名嫌犯、王秀慧的丈夫歐陽攀抓獲歸案。2014年2月，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兩起沉冤十多年的兇案作出終審裁定，終于讓兩顆罪惡的靈魂晾曬在了陽光下——

六年兩條冤魂，荔枝園掩藏驚天秘密

王秀慧與丈夫歐陽攀是湖南桂陽人。1994年，夫妻倆帶著三歲的兒子歐陽濤來到廣東，在從化市承包了一塊10多畝的荔枝園。經過幾年打拼，他倆將接手時幾近荒廢的荔枝園經營得碩果累累。日子有了改善，王秀慧又生下二兒子歐陽海，夫妻倆還在荔枝園旁蓋了一棟新房。可這時王秀慧發現丈夫變了，他雇請了幾名工人打理果園，自己不是出去打牌就是喝酒。更讓王秀慧無法接受的是，歐陽攀竟然在外有了情人，傷心的王秀慧提出離婚，可歐陽攀卻不同意，說他愛的還是這個家。無奈，王秀慧選擇了隱忍。

原來半年前，歐陽攀在太平鎮結識了24歲的湖南籍未婚女子阿芳，一來二去，兩人好上了。見歐陽攀有錢，阿芳幾次催他離婚，歐陽攀沒有同意。自從王秀慧知曉后，歐陽攀有些收斂，跟阿芳聯系少了，可阿芳不滿。1998年3月，阿芳開口向他索要錢財，小氣的歐陽攀只給她200元。幾天后，阿芳又向他討錢。兩人爆發爭吵，阿芳最后撂下狠話：“要么給錢，要么你跟老婆離婚，不然小心你兒子！”

兒子是歐陽攀的命，阿芳的咄咄逼人讓他恨意陡生。這天回到家中，他向妻子坦白：“我現在真是后悔認識阿芳，她現在要挾我，如果不給錢，她就會傷害兒子，要不我把她殺了？”王秀慧早就對破壞了自己家庭的阿芳恨之入骨，聽了丈夫的話沒有反對。

同年4月的一天下午，阿芳又找歐陽攀要錢，歐陽攀假裝答應：“我家里的錢都被我老婆裝在一個玻璃瓶里，埋在荔枝樹下，要不你跟我去取吧。”蒙在鼓里的阿芳欣然答應。于是，歐陽攀將她帶回家，給王秀慧使了個眼色：“我欠阿芳的錢，你去荔枝樹下把錢取出來。”王秀慧心領神會，說：“好。那我們一起去取。”王秀慧走在前面帶路，阿芳跟在后面，歐陽攀走在最后，三人一起向荔枝園深處走去。

趁阿芳不注意，歐陽攀手持事先準備的木棍，猛地擊打她的頭部。阿芳一下倒在排水溝內，歐陽攀上前繼續用木棍猛打。見阿芳快不行了，王秀慧大聲勸丈夫住手。可歐陽攀早已打紅了眼，一邊不停地揮舞著木棒，一邊對妻子喊：“你不管。你去幫我望望風。”

王秀慧嚇壞了，但她沒敢上前阻止，而是跌跌撞撞跑了。很快，歐陽攀用亂棒將阿芳打死，并用塑料薄膜將其尸體裹上后，又匆匆挖了一個坑埋了。一連好幾天，王秀慧不敢跟丈夫說話。而歐陽攀后來又弄了一些水泥封了埋尸土坑，并安慰妻子說：“不要怕，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然而，王秀慧還是害怕被人發現，接下來一個多月里她都恐懼得睡不著覺，即使睡著了也常在夢中驚醒。她想去自首，可一想到兩個兒子，就沒有了勇氣。

日子一天天無聲地滑過，王秀慧欣喜地看到，丈夫終于收斂了放浪，安心經營起果園來，她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將兩個孩子撫養長大成才。萬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年，歐陽攀再添罪惡。

2004年1月底，歐陽攀在廣州打工的遠房表妹賀云與同居男友吵架后，帶著3歲的兒子，來到歐陽攀家。賀云只有22歲，頗不成熟，王秀慧多次勸她回去跟男友和好，可賀云不肯。哪知，2月的一天晚上，賀云發現兒子不見了，歐陽攀剛好從外面回來。剛洗完澡的賀云找他要兒子，歐陽攀竟對表妹動手動腳，還打了她，賀云大喊大叫，并揚言去公安局告他。歐陽攀一聽，想到自己身背一條人命，一旦被告發必是死路一條，他竟又殘忍地將賀云掐死，連夜將尸體埋在了阿芳尸體旁邊。

異樣響動驚醒了睡夢中的王秀慧，她披衣起來查看，只看到丈夫似乎拖著什么笨重的東西往荔枝林走去的身影。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來到賀云房間一看，賀云已不知去向，其兒子也不在。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歐陽攀臉色鐵青地回來了。王秀慧壯著膽子問：“你，你把賀云怎么了？”歐陽攀不耐煩地吼道：“不關你事！”王秀慧嚇得再不敢吭聲。

第二天，王秀慧悄悄到荔枝林查看，發現阿芳的埋尸地旁邊果然有一片新鮮的填埋痕跡。她明白了：丈夫肯定又作了孽。事后她還得知，歐陽攀把賀云的兒子送人了。恐懼不已的王秀慧想舉報丈夫，可細想想，一旦舉報，自己也難逃法律懲罰，多年來的辛苦打拼也將付之東流，兩個兒子更會受到牽連。如果自己和丈夫雙雙入獄，兒子不就毀了嗎？為了兒子，自己有什么不能忍耐呢？因此，王秀慧一次次打消了舉報丈夫的念頭。

保家護子隱匿罪惡，法外焉有逍遙的幸福

丈夫兩次殺人的惡毒，讓王秀慧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她擔心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東窗事發，這個家瞬間就會破碎不堪。歐陽攀同樣害怕事情敗露，索性破罐子破摔，每天醉生夢死，果園基本都甩手給妻子。王秀慧規勸，每次都招來打罵。王秀慧知道，丈夫是沒指望了，自己必須挑起家庭和撫養兒子的重擔。

那時，歐陽濤以高分考入廣東省實驗中學（寄宿），歐陽海也在從化小學升入了四年級，王秀慧找老師為他申請了住讀。這樣，兩個兒子只有周末才回家。王秀慧開始集中精力經營荔枝園，并將荔枝園的管理、財政大權攬到了自己手中。她想，只要從經濟上孤立丈夫，他就風流不起來。

王秀慧怕丈夫把錢敗光，把果園收入和周轉資金全部改存到了自己的銀行卡賬戶。歐陽攀起初覺得妻子能干，自己當個甩手掌柜沒什么不好。可后來他漸漸發現，家里的財權已完全被妻子掌控，自己的存折和銀行卡里的錢只有支出沒有入賬了。他問妻子，妻子冷冷地說：“你都多久沒管果園的事了？這兩年多一直虧損，肥料、人工的投入都不夠，哪有進賬？”

歐陽攀被妻子嗆得啞口無言，想到對家里的事情確實很久都沒有用心，加上自己身背兩條人命，只有夾著尾巴做人，對妻子忍氣吞聲。endprint

轉眼到了2008年，歐陽濤被廣州一所大學錄取，歐陽海也考入省實驗中學，王秀慧干勁更足了。她將臨近的另一戶的3畝多荔枝園也承包過來，并先后將自己湖南老家的弟弟和堂妹聘請到荔枝園工作，弟弟還協助她負責管理。歐陽攀心里很不爽，王秀慧安慰他說：“既然你無心管理果園，我總要有幫手，有人幫我們賺錢有什么不好？兩個兒子現在花銷太大，就憑你每天吊兒郎當能供兒子讀得起書嗎？”歐陽攀自知理虧，也樂得逍遙自在，但他提出要妻子每月給2000元零花錢，王秀慧跟他討價還價，只給1200元，歐陽攀心有不甘地勉強接受了。

2010年春節，一家四口回郴州老家過年，夫妻倆的成功和兒子的出息讓街坊四鄰羨慕不已，一家人賺足了面子。正月初五，王秀慧在街上偶遇自己初中要好同學唐元柄。兩人到茶莊敘舊，唐元柄說自己大專企業管理專業畢業后在郴州一家工廠做業務，后來工廠倒閉，妻子跟他離婚，13歲的女兒又因病夭折，這些年自己到處打工，過得很不如意。王秀慧一聽頓生同情，說自己的果園正缺人手，如果他愿意可以來幫自己跑銷售，唐元柄當即答應試試。

這年春節一過，唐元柄就來到從化投奔王秀慧，王秀慧安排他做了銷售主管。歐陽攀得知后很是不滿，可王秀慧說，唐元柄有能力，又是自己的同學，非常可靠，既然人家來都來了，總不能一下子就趕走，再說，他妻子離婚女兒又走了，怪可憐的。結果，唐元柄將銷售工作做得風生水起，銷售額大幅提高，與王秀慧的配合也相得益彰。

可是，看到妻子與唐元柄每天在荔枝園進進出出，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歐陽攀怒火中燒，多次與妻子發生爭吵，甚至提出了把家產分清后離婚。

哪知，這時王秀慧拿出一張欠債120多萬的合同，聲稱為經營荔枝園借的高利貸。歐陽攀一看傻眼了，這意味著夫妻倆的共同財產，除了一棟房子外，只剩這片形同空殼的荔枝園。

原來，這些年過去，盡管丈夫殺人的事一直無人知曉，可每次想起來，都是王秀慧的一塊心病。她深知，紙包不住火，說不定哪一天真相就會大白，自己必須早點做好準備。于是，她請人草擬了一份虛假的借款合同，目的就是要阻止丈夫敗光家產。

看到妻子亮出的“家底”，歐陽攀不免心生疑慮：這些年荔枝園生意一直興隆，怎么會負債呢？這一定是妻子暗中搞鬼，但他既沒有證據，更不敢去法院打官司，只好不了了之。而每次跟妻子爭吵，王秀慧都拿檢舉揭發他殺人相威脅，他嘴上還擊妻子“舉報我，你也跑不掉，你不但包庇我，并且第一次殺人你也參與了”，卻心虛不已。此后，歐陽攀整天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借耍酒瘋打罵妻子。見王秀慧夫妻經常吵架，唐元柄擔心是歐陽攀對自己的誤會，只好提出了辭職。2011年6月中旬，在荔枝成熟的銷售旺季過后，王秀慧愧疚地給他結清工資，并給了他一筆安置費，遺憾地送走了他。

但唐元柄離開后，歐陽攀并沒有因此收斂，依然家暴不斷。兩個兒子每次回家經常看到父母吵架，父親脾氣越來越暴躁，動輒對母親破口大罵，有時還粗暴動手，十分不解。他們也親眼看到了母親的艱辛和對父親的不滿，卻不明白為何母親如此隱忍。一次，歐陽濤與母親聊天時安慰母親說：“媽，等我畢業有了穩定工作，就把你接走，再不讓你過這種苦日子了。”

兒子的話讓王秀慧心酸不已，這些年的委屈瞬間隨著眼淚傾瀉而出：“濤兒，媽媽都是為了你們，只要你們兄弟有出息，媽吃再多的苦也值得。萬一哪一天沒有了爸爸媽媽，你一定要帶好弟弟……”

王秀慧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歐陽濤一頭霧水，以為是母親想尋短見，忙安慰母親說：“媽，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們不能沒有媽，媽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自首去，陽光下方能打開人生死結

2012年7月，歐陽兄弟放暑假先后回到家里，歐陽濤還將剛談的女友帶了回來。這天，王秀慧做了一桌子菜，兄弟倆都擔心父親喝酒后失態，又與母親爭吵，但歐陽攀雖然喝了不少酒，卻破天荒地沒有耍酒瘋，這讓母子三人都松了一口氣。

可9月2日，已參加工作的歐陽濤約歐陽海一起回家。兄弟倆剛到家，就發現母親王秀慧右眼有明顯紅腫。歐陽海悄悄問母親，眼睛是怎么搞的。王秀慧本不想告訴兒子，可心里一委屈，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你爸打的。”吃飯時，歐陽海忍不住質問父親：“爸！你太過分了，為什么老是欺負媽媽？”

已經喝了不少酒的歐陽攀，見兒子如此數落自己，頓時氣急敗壞，一把搶過歐陽海的手機摔在地上。歐陽海氣得跑開了。歐陽攀竟然沖進廚房，提了一把菜刀追趕歐陽海。幸虧歐陽海跑得快，歐陽攀才沒追上。但歐陽攀返身回家后，又威脅王秀慧：“你不把小海給我找回來，我就砍死你！”王秀慧嚇壞了，歐陽濤趕緊護著媽媽，將媽媽拉走了。

擔心弟弟回家再次激怒父親，歐陽濤讓母親躲起來之后，又趕緊到街上找到弟弟。驚駭不已的兄弟倆覺得父親已經不可理喻，于是決定一起去北興派出所報警。兄弟倆對民警說：“我爸爸要砍死我媽媽，請你們快去我們家調解一下吧。”在陪同民警回家的路上，歐陽濤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訴她等著民警。

直到這時，王秀慧終于意識到，如果再不舉報丈夫，自己可能就是第三個被埋在荔枝園的女人。她對兒子說：“我現在就去派出所，你讓民警等著我就行了。

在北興派出所，王秀慧明知自己主動揭發荔枝園血案，肯定難逃罪責，但還是鼓起勇氣揭發了丈夫十多年前殺害阿芳和賀云的事實，民警感到十分震驚，隨后將歐陽攀抓獲。

因案情重大，從化市公安局立即將案件上報給廣州市公安局。9月3日上午，從化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技術中隊會同廣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對現場進行勘驗，并在王秀慧和歐陽攀的帶領和指認下，在荔枝園挖出兩具女性尸骨。歐陽攀和王秀慧對當年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王秀慧痛哭著為當年的荒唐表示后悔，歐陽攀則長嘆一口氣，說：“終于解脫了！”

在警方偵辦過程中，由于歐陽攀提供不了被害人“阿芳”的真實姓名、家庭地址以及可能查找“阿芳”真實身份的相關信息，從化市公安局只得將被害人“阿芳”的DNA信息資料錄入公安部無名尸數據庫。但經多方查詢，仍無法核實到“阿芳”的真實身份。而當警方找到賀云的家人，告訴他們賀云在10年前死于歐陽攀之手時，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并說，當年賀云失蹤后，她的男友及家人四處尋找未果只好放棄。這也意味著，如果不是王秀慧自首，阿芳和賀云的冤死不知何時才能得以昭雪。endprint

2013年10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歐陽攀、王秀慧殺人一案。一審判處歐陽攀死刑，緩期二年執行，限制減刑;判處王秀慧有期徒刑十六年六個月。二人均不服判決，分別委托律師提出上訴。

2014年2月18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再次開庭審理此案。法院認為：“本案是因為歐陽攀與王秀慧的家庭內部糾紛而被發現，在公安人員處理其家庭糾紛時，王秀慧揭發歐陽攀于1998年和2004年實施的故意殺人的犯罪事實，并主動供認其參與了故意殺害無名女子的行為，還帶領公安人員到其與歐陽攀共同居住的荔枝林內挖出兩具尸骨。由此可見，公安人員是在未掌握歐陽攀相關犯罪事實、證據的情況下，根據王秀慧反映的情況，經偵查破獲本案的。根據本案查明的事實，歐陽攀為擺脫與他有婚外感情糾紛的無名女子，而與其妻王秀慧共同將該女子殺害，在其表妹賀云前來投靠時，又將賀云殺害，可見其主觀惡性極深，作案動機極其卑劣，依法應予嚴懲。原審考慮到本案的證據等具體情況，判處歐陽攀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并限制減刑，量刑適當。王秀慧在公安人員處理其與歐陽攀的家庭糾紛時，不但主動承認了其本人與歐陽攀共同殺害無名女子的犯罪事實，還揭發了歐陽攀殺害賀云的犯罪事實。王秀慧在本案發生后不僅主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且揭發了歐陽攀的其他重大犯罪事實，根據我國刑法和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王秀慧構成自首和重大立功表現。原審以王秀慧未協助公安機關抓獲歐陽攀為由，而認為王秀慧不構成立功不當，應予糾正。”

最終，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維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被告人歐陽攀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且限制減刑的判決;撤銷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被告人王秀慧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六個月的判決，改判其有期徒刑十年。

獲悉終審結果，歐陽攀表示接受，并對自己當年的罪行表達了深深悔意。王秀慧則流下悔恨淚水，她終于明白：自己當年為了保家護子，隱忍中獨自撐起家庭命脈，可將家庭的幸福凌駕于法律之上，終究無法打開人生“死結”，也極其危險。

2014年3月初，歐陽濤和歐陽海到監獄分別探視服刑的父母。兒子對王秀慧說：“媽媽，你在里邊安心改造，等你回來我們給你養老，再不讓你受苦了。”王秀慧隔著鐵窗緊緊拉住兒子的手無語淚流：“兒子，不要擔心我，媽現在這樣，總比那些年噩夢纏身不敢見光輕松多了。媽一定會好好改造，將來出去給你們帶小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