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是老爸的口頭禪,從我記事起一直聽到大學畢業。他說這句話時,通常是這樣的狀態——手里捏著個小酒杯,微醺,眼睛瞇著,聲音洪亮地說:“老子有的是錢!”
老爸雖然很有錢,可他對我物質上的要求卻從小就極其嚴格。比如可以買書,但不能買玩具;可以買羽毛球拍,但不能買游戲機……用他的話說:“老子雖然有的是錢,但不能浪費,節儉是美德。”
我總是班里第一個交各種費用的人,從來沒有讓老師催促過。老爸總是變著花樣讓我吃得很好,以至于我一直比同齡的孩子高一些。我也一直穿得干凈、體面,有許多雙可以換洗的襪子。我有各種各樣的學習用品,學習機、快譯通、各種字典詞典、學習教材,同學們都很羨慕。
考上大學,填表時,有一欄是父母的職務。我打電話問老爸:“爸,你是工人還是干部?”他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是干部,填吧,老子不會給你丟人!”
于是,我填了干部。可我全然不知道,那時老爸的造紙廠已經因廢水處理問題停產,此時的他,已經成了一名出租車司機。
直到大二那年,我終于從老媽那里知道了老爸的處境。我有點難過,他卻更得意:“你小子懂什么?開出租車,錢掙得更多,又自由。別說一個你,就是三個孩子上大學,老子也供得起!”
我的大學同樣讀得很輕松,因為老爸給的錢很充裕,可以吃好穿好,可以去上網,買課外書。所以,我一直相信他說的話,開出租真的可以掙很多錢。
大學畢業,我聽老爸的話留在了省城。他對我的要求是:找份正規的工作,先不要計較待遇。他還是那樣的口氣:“夠你自己花就行了,家里不用你管,老子有的是錢!”老爸那年五十歲了,還在開出租車。因為要開車,反倒合情合理地把酒戒了。聽他的話,我進了一家銀行,從柜臺儲蓄員做起。
那天起得晚了,我乘出租車去單位,司機師傅抱怨,開出租車掙錢不多又辛苦。我心里猛然一驚,晚上打電話給老爸,鄭重地問他一天開幾個小時的車,到底能掙多少錢。他說:“一天開七八個小時,一個月能掙五六千。”我反駁說:“我剛問過這邊的司機了,不可能掙那么多,何況這邊還是省城。”他教訓我:“小子,人和人能一樣嗎?上海有個出租車狀元,一個月能掙一萬多塊錢。都是開車,開車也有門道的……”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跟我計算起來,有理有據,讓我啞口無言。
工作到第三年的時候,我被調到信貸部,開始經手大筆款項。但我對錢的概念始終淡漠,不覺得它有多好。大概是從小受老爸影響的緣故,因為他用行動教育了我,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
后來,我把女朋友帶回家給老爸看。他很滿意,買了鉑金項鏈送給她。他那副財大氣粗的樣子,讓我真的不能懷疑:他有的是錢。
半年前,我要買房子,老爸知道后,給我匯來了八萬元。
然而快到年底時,老媽忽然打電話來說:“你爸得了闌尾炎,要做手術。”老媽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你要是手頭寬裕,就寄點錢回來……”
第二天,我請了假,匆匆趕回老家。來到醫院,老爸已經做完手術。他對老媽讓我回來很不滿,忍著傷口的疼痛發了半天脾氣。后來他睡著了,老媽才將我拉到外面,有些無奈地說:“手術費是借的。”
我這才知道,老爸根本就沒有錢,他所有的錢都給了我。他常喝勾兌的劣質白酒,常年穿從前的廠服.說是懷念工廠,舍不得扔。他那次收入的計算是為了應付我的質疑。在那個巴掌大的小城,開出租車,累死累活每個月也掙不到三千元錢。他從來就沒有錢。他的存折上,現在只有不到四百元。他有的,只是對我的愛。我是學金融的,竟然沒有計算清楚。他給我的那些錢,全是他的血汗錢。
這個終于探知的真相,我永遠不會對老爸拆穿。他出院那天,我們一起吃飯,他還是當初的氣魄,大聲說:“你一定要認真工作,公家的錢,咱一分都別動。咱不缺錢,你老子有的是錢!”
我用力點頭,臉上掛著笑,心里卻早已淚流成河。
回省城后,我盡量節儉地生活,卻會給老爸買一些貴東西:好的衣服、剃須刀和保健品。我告訴老爸:“你跟老媽以后要吃好的穿好的,不用給我省錢,你兒子有的是錢。放心,都是自己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