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姓茅,生下我就把我放在外祖父茅以新家,茅以升是我的叔公。過去,我總覺得茅以升太知名了,寫他的文章不知有多少,我如果再寫他,很難把他還原成一個有血有肉、真實可親的人。但叔公茅以升的另一面——愛恨情仇的一面,包括他的苦澀晚年,卻鮮為人知,令人扼腕。
“金屋藏嬌”被曝光
1946年,茅以升在上海工作,妻子戴傳蕙在南京,處于兩地分居狀態。茅以升經朋友介紹同權桂云女士相識,茅以升見到權桂云后,立刻對眼前這個嫵媚端莊的女孩產生了好感。權桂云也非常喜歡茅以升,覺得茅以升待人和善,脾氣好,會心疼人,又會講故事,非常幽默。權桂云溫柔體貼,從不提任何過高的要求。盡管年齡懸殊,茅以升還是娶了權桂云女士,置了這一“外室”。
而這為茅以升晚年深陷家庭矛盾埋下了隱患。
1950年,中國掀起了“忠誠老實運動”,每人都必須將自己的隱私全部講出來,這給茅以升造成了沉重的思想負擔。戴傳蕙曾經患過嚴重的憂郁癥,茅以升不想讓她再次受刺激,因此他有外室的事情一直對妻子隱瞞著。他本想繼續瞞下去,但“忠誠老實運動”開始了。
在單位作出了交代,在家也不可能隱瞞下去了。這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一來擔心妻子難以接受,再次犯病;二來不知如何處理權桂云的去留。權桂云當時只有25歲,她不愿意離開茅以升。茅以升內心當然也不愿權桂云離他而去,他該怎么辦呢?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向妻子吐露隱情,卻總是找不到機會。
一天,茅以升同妻子閑談,說到一位朋友的外室在上海報紙上刊登廣告公開披露自己被遺棄的事情。妻子評論說,這一定是朋友的正室逼得太緊,逼她丈夫同外室斷絕關系,丈夫沒有辦法,只好遺棄這位外室,外室便用這個方法來報復一下。戴傳蕙的話給茅以升帶來一點信心。茅以升想,看來妻子還是很大度的,這時候如果順水推舟,承認外室的事情可能會被妻子理解。于是,茅以升將他同權桂云從結識到在一起生活,并有一個女兒等事情大膽地對妻子說了。盡管茅以升料到這一坦白會使妻子難過,但他沒想到妻子的反應異常強烈,聽完后臉色大變,一言不發。在戴傳蕙眼里,丈夫為人正直,對自己從無二心,她從未料到丈夫娶了二房。
知道這些事情以后,戴傳蕙的心情一直不好。茅以升的外孫女徐依協回憶說:“外婆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好像沒有高興過。”妻子的強烈反應使茅以升的生活陷入了被動、煩惱、焦慮之中。1967年,戴傳蕙在抑郁中去世,孩子們對父親和權桂云耿耿于懷。
深陷家庭矛盾
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茅以升“金屋藏嬌”被曝光以來,他的家庭生活就變得非常痛苦。茅以升有五女兩男,同戴傳蕙育有六個子女,同權桂云育有一女。長子茅于越主要由母親戴傳蕙帶大,同母親的感情自然也更加深厚。自1949年起,茅于越就長期居住在國外,就連母親戴傳蕙去世時也未能趕回。直到1972年,茅于越夫婦才帶著女兒回國探親。
此時權桂云與女兒已經搬來同茅以升住在一起,茅于越夫婦卻向茅以升表示,只要權桂云在,他們就不進茅以升的家,非要權桂云離開不可,茅以升非常為難。他來找我大舅媽(茅于軾夫人)商量,求我舅媽想想辦法。大舅媽于是找到權桂云,問她是否能顧全大局暫時回老家蘇州一住。權桂云接受了大舅媽的建議,答應同女兒回蘇州,茅以升也很高興,立即轉告兒子可以回家住。
茅于越回來那天,全家出動去機場迎接。沒想到到了北京后,茅于越仍表示不回家住,要住在賓館。不僅如此,就連家門也不肯進,親友們想見他就去賓館,他年近八旬的老父茅以升也不例外。有一次我們家請他們來吃飯,叔公茅以升也來了。席間,舅媽勸他們說,盡管理解他們對母親的感情,但現在要從現實情況出發,父親年齡大了,需要人照顧。可是茅于越仍然不愿接受權桂云。茅以升對茅于越說:“你怎樣才能接受呢?是不是要我給你下跪?”
權桂云搬來同茅以升住在一起,對她來說,這是20年來第一次同自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她沒有料到的是,茅以升的子女和親友很難接受她。為了得到茅以升子女的承認,權桂云盡其所能,幫助茅以升料理家務,照顧他的衣食住行。孩子們留在北京時,權桂云也非常精心地照看他們,她想盡量做得更好以贏得親友的好感。但是茅以升的子女,特別是他在國外的兒子,對權桂云始終懷有無法釋懷的怨恨。即便母親已經去世,即便權桂云住進茅以升家不到十年也病逝,這些子女們仍舊不原諒他們的父親。
我曾親眼目睹茅以升遭到親友指責的場面,茅以升對此的態度是一言不發。這是茅以升采取的對策:以沉默做抵抗,以無言來反擊,但他內心也許是很痛苦的。我二舅說他有一次親眼看見茅以升為此掉了眼淚。他不知如何擺平這一關系,他只能選擇無言地反抗。他寫過檢討信,一封又一封,乞求原諒,他向親戚承認犯錯,也向子女認錯。
茅以升和權桂云的女兒茅玉麟回憶說:“母親就是因為很清楚父親受到的精神上的折磨,所以她的心情也非常憂郁。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沖她來的。每當父親因精神痛苦而犯胃痙攣時,她就默默地為父親煮一個雞蛋,硬殼蛋可以把胃痛壓下去。母親是一個不會反抗的人,逆來順受,但也許不會反抗更好,如果天天反抗吵鬧,我父親可能更不好受。她還是個非常勤儉克己的人,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每年都會說:‘明年不死我就做一件棉襖。’因為她身上那件黑棉襖穿的時間太長了,可是直到死她也沒有做成新棉襖。”
1975年,權桂云因心情憂悶病逝。她的死對茅以升打擊也很大,他深感對不起這位跟了他20年受盡委屈的女人。當他聽到噩耗時,胃痙攣立刻犯了,之后胃痙攣一直非常嚴重。
彌留之際的愿望
除了神經性胃潰瘍外,茅以升沒有其他疾病,88歲以后視力嚴重衰退,90歲以后身體更加衰弱。1987年,茅以升因發高燒住院,在他身邊照顧的主要是小女兒茅玉麟。
茅以升晚年對小女兒茅玉麟一直放心不下。茅玉麟初中畢業就在工廠工作,婚姻生活也遇挫折。茅以升想,按照中國傳統的說法,長兄如父,他的大兒子茅于越應該關照最小的妹妹茅玉麟。1979年,茅以升借去歐洲訪問的機會,去了長子在瑞士的家。茅以升把自己的想法對長子說了。但是不曾想到,茅于越聽了非常生氣,不但回絕了父親的要求,而且從此再也不理父親了。
可是茅以升始終念念不忘這個兒子。據親友回憶,在他病重住院時,本以為茅于越會原諒他,會給他寫封信,但兒子一直沒有來信。茅以升天天盼望著,只等著有封信來,在彌留之際他仍舊念叨兒子。家人于是想了一個辦法,編造了一封茅于越的信,對他說:“茅于越來信了!”然后把信念給他聽,茅以升手里捏著這封信告別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