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情長：記西北聯(lián)大學者劉北茂

1938～1942年，有這樣一位學者行走在西北聯(lián)大校園：男性，40歲上下，清瘦，一雙眼睛清澈又充滿憂思，經(jīng)常著一襲布長袍，抱一把二胡，腋下夾幾本英語書，對學生平易近人，對事業(yè)精益求精……他，就是著名二胡演奏家、英語教師劉北茂。

劉北茂，1903年，出生于江蘇江陰；1927年，以最優(yōu)成績畢業(yè)于燕京大學英文專業(yè)；1927～1942年，先后在上海國立暨南大學、北京大學、國立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西北聯(lián)大教授英語；1942年下半年，受聘于國立音樂院后，專職從事國樂教學與演奏；1971年，因病從安徽師范大學退休后，專心于二胡樂曲創(chuàng)作和整理。1981年，因病去世。后人把他和他的兩個兄弟——劉半農(nóng)、劉天華并稱為“江陰三杰”。

作為西北聯(lián)大數(shù)百位學者中的一員，劉北茂西北聯(lián)大時期的友情、親情和二胡情，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學者生活的側(cè)影。

友 情

1937年下半年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平津高校紛紛內(nèi)遷，已經(jīng)有在北平生活約10年經(jīng)歷的劉北茂毅然拒絕日偽的高薪聘請，不愿在北平偽大學任教。安置好有孕在身、不便長途旅行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兒子后，他只身趕赴剛剛成立于陜南的國立西北聯(lián)合大學任教。

1938年初，由于日軍的重重封鎖，從北平到陜南的旅途遙遠而艱辛。劉北茂從北平到天津，再到上海、香港，從香港經(jīng)越南到達昆明，再從昆明到重慶，最后抵達位于秦嶺與巴山之間的陜南城固縣城。長達幾個月的行程中，時而乘火車，時而搭輪船，時而坐汽車，時而步行，更心焦的是時常會遇到買不到車船票、前程不定的時候。

在西北聯(lián)大，劉北茂除了擔任文理學院外語系高級英語方面的教學任務，如《莎士比亞作品選讀》、《英文寫作》、《詩學》等課程之外，還在法商學院教英語。課程多、任務重，但燕京大學英文專業(yè)優(yōu)秀生的專業(yè)基礎，再加上一直以來的勤奮、好學，劉北茂在教學中游刃有余。1940年，很快被從講師轉(zhuǎn)聘為副教授。

劉北茂到城固初期，西北聯(lián)大未帶家眷到城固的教職員不少。這些獨居的學者們就近租住，便于常相往來，以慰人在他鄉(xiāng)身心之孤苦。劉北茂和許壽裳（時任法商學院院長）等幾位同事住得很近，他們伙食合作，共同湊錢雇一個廚師幫忙買菜做飯，吃飯時聊聊時局，交換信息，閑暇時交流各自所學所好，日子簡單卻充實、快樂。許壽裳長劉北茂20歲，和劉北茂長兄劉半農(nóng)、二兄劉天華相交頗深，很了解劉北茂的為人和學識，對他亦兄亦友。劉北茂來西北聯(lián)大，就是應許壽裳之邀。有空的時候，他倆常聚在一起，許壽裳教劉北茂書法，劉北茂教許壽裳英語，互補短長，相處非常愉快。1948年，許壽裳在臺灣遇害后，身在大陸的劉北茂深深懷念亡友，唏噓不已。此后的幾十年，他常不由自主地提及西北聯(lián)大時期和許壽裳之間亦兄亦友的深厚感情。

1940年，妻子郁南華帶著三個兒子到城固后，劉北茂一家依然就近和幾位同事租住，相互往來頻繁。比如，劉北茂一家和地質(zhì)學教師郁士元一家相處甚歡，兩位夫人常相走動，兩家子女在一起玩耍嬉戲，劉北茂和郁士元也結(jié)下了后半生念念不忘的友誼。

親 情

1938年，劉北茂離開北平時，給妻子腹中即將出生的孩子起名“育熙”，表達對光明未來的向往。10月下旬，兒子劉育熙出生，劉北茂牽掛妻兒，常寫家信，妻子也每隔幾個月就郵寄一張幼子照片給他。

當時北平雖已淪陷，但大部分時間依然和后方通郵，只是郵件傳遞的速度慢了許多，有時一封信甚至要在路途上花費一兩個月才能送達。“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家信牽系著一家人離亂中的思念，慰藉著在思念中煎熬的親情。

1940年，幼子劉育熙將近兩歲，已經(jīng)可以蹣跚行走。劉北茂的妻子郁南華帶著三個兒子，其中最大的9歲、最小的只有1歲多，和郁士元的妻兒結(jié)伴，從北平出發(fā)，經(jīng)河北、山西、河南，穿過日偽的幾道封鎖線，憑著膽識和智慧，度過一個個難關(guān)，到達陜西城固。

妻兒到了城固，家人終于團圓，生活雖然清苦，卻其樂融融。不幸的是，1941年下半年，劉北茂的長子、城固縣人盡皆知的“神童”劉育亮去世。

劉育亮1931年出生于北平，從小聰明過人，很招人喜歡。在他出生105天的小照上，特別寵愛他的劉半農(nóng)題字：“天下小胖亦多多，此兒堪作胖主席。”在劉半農(nóng)看來，剛剛出生100多天的小侄子就有一種大人物的氣質(zhì)和神韻。1940年，隨母親到城固后，劉育亮入讀位于城固縣城的自強小學。這是一所私立小學，教學質(zhì)量高，老師大多是西北聯(lián)大或原北平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西北聯(lián)大教職員的適齡子弟大都在這所小學讀書。

城固雖位于有“西北小江南”之稱的漢中盆地中心地帶，物產(chǎn)豐富，抗戰(zhàn)時期涌入大量內(nèi)遷人口，一時商業(yè)繁榮，文化事業(yè)迅速發(fā)展，被稱為戰(zhàn)時“小北京”。但戰(zhàn)爭對國力的消耗使得物價不斷上漲，生活物資時顯稀缺，老百姓的生活捉襟見肘。西北聯(lián)大教師的生活也頗為清苦，劉北茂家里常常買不起食用油。1941年冬，郁南華買了一個商人兜售的廉價食用油，一家人吃了以后腹瀉不止，劉育亮腹瀉尤其嚴重，最終導致心臟衰竭。

年僅10歲的愛子去世，對劉北茂夫婦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郁南華悲痛至極，一度精神失常，經(jīng)過幾個月的調(diào)理才恢復健康。沉靜、內(nèi)斂、極重感情的劉北茂則每天去學校上課時都繞道到愛子的墳頭坐一會兒。那是城固縣城外一個荒僻的樹林，冬天，滿地枯葉，蕭瑟荒涼，夏天，雜草叢生，幽深靜謐。一次，劉北茂正在墳頭思念愛子，忽覺兩只長爪搭上肩頭。他知道是餓狼，人一旦回頭，它便會緊咬人的喉頭致人死命而后食人肉裹腹。于是他一個箭步躍起，一邊大喊一邊朝大路奔跑，快到有人處時，餓狼才棄他而走。

二 胡 情

自1932年以來，二胡一直是劉北茂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西北聯(lián)大時期亦然。

劉北茂幼年家貧，10歲上下失去父母，由分別長他12歲、8歲的長兄劉半農(nóng)、二兄劉天華撫養(yǎng)成人。二兄劉天華在他未成年時跟他相處最久，既像慈母般關(guān)愛他，又教他練習民族樂器，兄弟情意至深。1932年，任教北京大學、在音樂事業(yè)上正如日中天的劉天華突然病逝，劉北茂難抑哀痛之情，連日嚎啕大哭，經(jīng)常除了上課就是落淚不止。長兄半農(nóng)勸他：人死不能復生，與其如此難過，不如好好練習二兄教他的民族樂器，以繼承二兄改進與發(fā)揚國樂的遺志。從此，劉北茂在英語教學之余，把大量心思用在民族樂器上，尤其是二胡。

不料，1934年，嚴父般的長兄劉半農(nóng)也突然病逝。三年之內(nèi)，兩位兄長竟相繼離世，劉北茂悲痛欲絕，情緒幾至失控。平靜下來時，他更加用心地提高自己的民族樂器演奏技藝，因為這里有二兄的遺愿、長兄的囑托，更何況他從小就在二兄熏陶和指導下打下了很好的民族樂器演奏基礎。

初到西北聯(lián)大，兄弟遠逝，妻兒不能團圓，國土慘遭日寇蹂躪，這一切都不能不使劉北茂深感悲憤和寂寞，他幾乎天天二胡不離手，課間、飯后，只要稍有閑暇，他總要拉一段，遙寄對親人的無限思念以及對國家早日擺脫苦難的渴望。

妻兒來到城固后，劉北茂精神是愉快的，他更加認真地教課，也更加勤奮地練習二胡技藝，并開始創(chuàng)作二胡曲。1940年，他的處女作、二胡獨奏曲《漢江潮》問世。隨后，他又創(chuàng)作了《前進操》、《漂泊者之歌》等二胡曲。

《漢江潮》和《前進操》以昂揚之氣鼓舞身處抗戰(zhàn)艱難之中的國人。《漂泊者之歌》則抒發(fā)了戰(zhàn)亂中漂泊者的悲憤之情。1941年9月，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長于右任到城固視察工作，劉北茂在西北聯(lián)大舉行的歡迎會上，以二胡獨奏《漢江潮》深深打動了于右任。于右任親筆題詞相贈，從此兩人成為摯友。

1941年，愛子劉育亮去世后，劉北茂更是課余手不離二胡。它是他沉默的朋友，幫他疏解心緒，也給他力量。如父的長兄、如母的二兄、聰慧的長子，都曾是他生命的重要支撐點，可是不到十年時間卻一個個離他而去；國土淪喪，人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國仇家難，在那細細的胡弦上傾訴，拉出的音符，極度哀痛卻不失堅韌：生命苦短，只有有所作為，才能留下光芒。

以二胡自遣之外，劉北茂一直擔任西北聯(lián)大學生社團的國樂指導，不僅幫助、鼓勵愛好傳統(tǒng)樂器的學子練習民樂技藝，還和這些社團一起參加各種民樂演出活動，活躍西北聯(lián)大學生課余文化生活，以優(yōu)美的樂曲振奮國難中苦苦拼搏的學子之心，也通過國樂的魅力提升聽眾的民族自信，堅定抗日必勝的信念。

西北聯(lián)大法商學院1940級學生穆嘉琨70多年后還清楚地記得大學時期在城固常常聽英語老師劉北茂的二胡演奏，他感嘆“那真是一種高級藝術(shù)享受，出校后就很少聽到這種高水平的演奏了”。

盡管身處位于秦巴腹地的城固，劉北茂的民族樂器演奏技藝依然聲名遠揚。1942年夏，位于四川青木關(guān)的國立音樂院聘請他為國樂專任教授。對于當時在戰(zhàn)亂中奔波流離的人們來說，音樂是奢侈品，遠不如一碗熱粥、一件寒衣實在而溫暖。不少朋友勸他，不要放棄自己可以游刃有余且實用性很強的英語教學這個“鐵飯碗”，去費力端并不被人們普遍重視的音樂這個“泥飯碗”。

到底該如何取舍？劉北茂思慮再三，最終接受了國立音樂院的邀請。1942年夏秋之交，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兒子，搭乘順道載客的貨運汽車，沿著艱險的蜀道離開了城固。此后，他輾轉(zhuǎn)于青木關(guān)、南京、天津、北京、安徽，致力于國樂普及與傳承。到1981年離世時，他創(chuàng)作的二胡曲譜達100多首，培養(yǎng)的二胡演奏人才遍布全國各地。

1942年以后的40多年間，劉北茂沒有再到過城固，但城固四年的生活已經(jīng)刻入了他的生命歷程。他鐘愛的長子劉育亮葬在城固，城固牽系著他的親情；在城固艱苦的物質(zhì)生活中，他與許壽裳、郁士元、于右任等建立起來的誠摯友情，讓他余生念念不忘，城固牽系著他的友情；西北聯(lián)大時期，他從一個成熟的英語教師順利轉(zhuǎn)型為一個民族音樂專任教授，城固牽系著他的二胡情。

晚年，回首往事，劉北茂總是情不自禁地憶起西北聯(lián)大的點點滴滴。那戰(zhàn)亂年代的友情、親情、二胡情，真摯、綿長，回味無窮。難怪，他的兒子劉育熙把西北聯(lián)大時期看作劉北茂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一段劉北茂晚年夢系魂牽、懷念不已、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歲月。

后記：2013年11月下旬，劉北茂誕辰110周年之際，劉北茂之子、中央音樂學院教授劉育熙專程到漢中，在陜西理工學院舉行了一場紀念劉北茂音樂晚會。筆者有幸在音樂會后對他進行了約兩個小時的采訪。本文以此次采訪錄音為基礎，并參考了劉育熙2006年寫成的《歷史的回眸，無盡的思念——憶父親北茂先生》一文（載劉育熙《流芳曲：劉北茂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人民音樂出版社2011），特此致謝。

（陳海儒：陜西理工學院漢水文化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西北聯(lián)大研究所研究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