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紅真
新文學從溪流婉轉到匯聚成河,已經歷時一個多世紀,但是對新文學作家的研究,則始終未進入一個扎實嚴謹的學理化程度。先是不斷嚴密的政治禁忌,后有商業大潮的沖擊,學術傳統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新時期的歷史轉折,撥亂反正的寬松氣氛,與平反冤假錯案一起開始了對新文學作家的重新發現與評價,因此思想與主題的研究和人文思潮一同起伏消長,至今仍然是研究的重心。而方法熱的接受潮流中,也帶來學風的浮躁,外來思想與方法無疑警醒了幾代學人的學術自覺,改良著治學的立場與理念,但靜下心來做扎扎實實的研究工作還遠遠不夠。加上各種歷史條件的限制與科研制度的約束,至上個世紀末,幾乎沒有一套嚴謹校注的新文學作家全集。而年譜的編寫則略好,但是也受到政治與親情的種種干擾,以簡略者居多。
可喜的是,隨著經濟的發展,科研制度有了明顯的革新,國家的各種基金與獎勵為新一代青年學子們創造了較為從容的治學環境,“著書皆為稻糧謀”的狀況有所改善,加上文化環境的寬松使禁忌縮小。近年來不少學界的青年才俊,甘于寂寞,坐冷板凳、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逐漸接續起中斷已久的學術傳統,從各種曲學阿世的誤區中走出來,協調傳統學術與國際的學術規范,開始艱苦繁難的扎實工作,搜集佚文史料、校勘版本、編輯全集,踏查故地、考證行實、采訪撰寫年譜,令人贊嘆欽佩。這無疑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性工作,夯實了地基才能有堅固的建筑。而且,中國現代學術本身就是在外來學術的影響下,以對傳統學術的更新而建立起自己宏大的格局。
他們的工作也是在這個大的框架中添磚加瓦,只是對象發生了轉移,這也是對文學史的延續性貢獻,而且意義重大。因為新文學是中國文學的衰變期,又是無法逆轉的現代性宿命,所有的新文學作家都最深重地承受著這樣的宿命,無論是黨派的斗爭,還是民族的危亡,無論是文化的撞擊,還是國際大氣候的巨變,他們都在歷史詭譎的風云中沉浮漂移,加上當代漢語的規范化運動,無論情愿不情愿,文章的刪改與史實的謬誤,都是不可避免的。還原是基本的工作假設,不僅是文字的還原,還包括歷史語境的還原與當事人記憶的還原等等。隨著生命的不斷消失,這個工作還帶有搶救資料的性質。新一代的學者獨有優長,首先,他們較少地受到黨派政治的束縛與個人情感的限制,能夠比較客觀公允地面對資料。其次,他們都在學院工作,學術條件與氣氛都有益于開展深入細致的研究,加上嚴格的體制內教育,學術訓練有素,師承關系也是傳統賡續的方式,可以不必艱難轉身,順理成章地進入學術軌道。
年譜的編寫在中國歷史悠久,通常歸為譜牒學,屬于史學的范疇。誠如夏承燾先生所言:“年譜一體,不特可校核事跡發生之先后,并可鑒定其流傳之真偽,誠史學一長術也”。現代學者攻之者甚多,著作也形制各異,簡譜居多,另有文學年譜、創作年表、生平大事記等等。而年譜長編則較少,大約需要下大力氣,花大功夫,非短期行為所能完成。古代作家難在資料少,新文學作家難在資料多且雜蕪,需要考辨者甚繁難,特別是當事人的眾說紛紜,更使事跡的梳理困難重重。這就需要研究者“老吏斷獄”式的考辨真偽之能力,此能力需要多方面的輔助功夫,踏查、采訪、竭澤而漁似地搜集資料,翻閱各種相關文獻等等。除此之外,還要知白守黑,該存疑處即存疑,這也是實事求是的基本治學態度。這就是當我看到徐強先生所撰《汪曾祺年譜長編》時,感到的震動與諸多聯想,新一代學人正以埋頭硬干的精神,創造性地接續起悠久而深厚的學術傳統。
首先是選題的史學價值.汪曾祺是貫穿現當代的經典作家,從四十年代開始到世紀末,他一直行進在主流文學史的行列中,其教育背景則可上溯到上個世紀初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而故鄉的人文歷史沿革、鄉學傳統與儒商維新的家風,則是原汪曾祺形成的風土,勾連著中國文化與文學的深廣源流。他生活于多事之秋的動蕩時代,植根于政治史、文化史與文學史的頻繁轉折中,感應著東西方現代文化的八面來風,對衰變期的文學更生與創新作用獨特,為漢語寫作的現代化轉型貢獻了成功的經驗。凡此種種都決定了他的經典地位,成為一個歷史無法遺忘的重要作家。為他作一部翔實的年譜,就是為文化史與文學史研究鋪設基石,也是為深入的文本研究提供支撐。徐強先生選擇了這個題目,顯示了他治學的審美眼光,也顯示了他開闊的史學視域。而且,他鉤沉、考辨了汪曾祺不少舊文的出處與真面目,參與了校注本《汪曾祺全集》的編輯校注工作,踏查了譜主的故鄉及履蹤所至的多個地方,采訪了眾多的當事人,翻閱了大量的相關周邊資料,準備工作可謂扎實周詳。
在方法論方面,徐強參考了現代學者的工作,對于年譜的體例有著高度的自覺與獨特的發展,以“全面、翔實地載述作家汪曾祺一生的行實、創作、交游(心態)”為目標,在編年事跡、行實勾勒,文獻梳理(輯佚、編年、校勘、考釋)兩大方面同時下力,鉤沉與糾謬相結合,確立了自己的工作方法。“凡例”界定了基本的精準規則,正譜之前有“譜前”,身后的影響則設“譜后”編排,而且保留了存疑的部分,將“作年暫不詳的作品”附在正譜之后。在具體的行文中,徐強顯示了自己良好的學養,現代文化人類學式的田野調查、譜牒學、文獻學、傳統訓詁學的音韻與小學,都是他運用自如的手法。當然,仍有可商榷處,但是基本的治學方法無懈可擊。新歷史主義的理論框架也是顯而易見的特色,在傳主行實紀年之前,專設了“國家紀事”與“地方紀事”兩項,一開始就把汪曾祺的生活與創作置于大的歷史情境和小的社會環境中,為更深入的研究提供了標記性背景資料。作為汪曾祺研究的同好,尤其使我敬佩與感謝。
后生可畏,吾輩不敢懈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