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一
我很喜歡任思鴻這個人。
全世界的醫(yī)生都說吸煙有害健康,他不管,一天四包,只兩個字兒:喜歡。鄰居顧長衛(wèi)說他有時候像個小流氓,這話不是貶他,而是夸他。所謂小流氓也就是時不時調(diào)皮搗蛋的小男孩兒:性別男;生性好動;做事出格;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以此評價任思鴻,乃是再準確不過。
任思鴻說起話來很自我,要談的話題,像仙女一樣縈繞在腦子周圍,他會抓住一個詞語,把好多內(nèi)容塞進去,然后讓自己得意地盡情發(fā)揮。在《日再日——任思鴻個展》新聞發(fā)布會上,冒出來的詞兒是“欣賞”:要用欣賞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對待社會、對待他人、對待藝術作品等等。這讓我想起古希臘人刻在山崖上的那句話:慢慢地走,欣賞啊。
任思鴻倒是走得時慢時快。數(shù)月不見,他突然在雕塑之外,畫了一大批繪畫作品,讓人大吃一驚。但1993年辦了個展以后,他直到2014年才辦第二次個展。21年哪,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勞作之苦——日再日,與太陽天天升起又落下有關,當然也和太陽落下去以后,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是否還有事兒干、還有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有關系。他的作品的確關乎性,關乎情,關乎性情和情性,并通過性情和情性所載之身體關乎政治、泛政治、非政治與反政治。
他就是這么個人:任性而為但時時反省自己;反感集體主義但歷史記憶甜蜜;厭惡江湖圈子但朋友關系親近;熱愛鄉(xiāng)土喜歡毛驢特別是滾圓的屁股和化妝的眼皮,但住在京城里講究生活,展覽開幕一定要高端大氣上檔次。——能夠于個性之中把相互對立、相互不同的東西熔為一爐,這需要聰慧與超脫,執(zhí)著而不執(zhí)迷,尖銳而不尖刻,在意而不在乎。藝術江湖上總出怪招的任思鴻,獨孤而不求敗,我以為,是一個很有禪意的人。
二
任思鴻崇拜藝術,也崇拜熱愛藝術的自己。他不是那種老在窺測方向的藝術家,也不會因為找到一個圖式就如獲至寶,受用終身。李白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叫做天分自信和緣分自信。
任思鴻第一次個展是繪畫,畫自己記憶的生活和希望的生活,有鄉(xiāng)村,也有城市:農(nóng)民倒騎驢子,自行車后坐著光屁股女孩。很不學院,但愜意、浪漫,很接地氣,屬于當時近距離繪畫的另類。
和政治發(fā)生關系是去圓明園以后,名為抗日,實則調(diào)侃,嘲笑日貨名牌而已。他曾準備做一個大型行為作品,去萬人坑播放當年日本侵略軍殺人場面,讓躺在地下的中國人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這戲謔近乎殘酷,終因耗錢太多沒干成,人鬼情未了。后來任思鴻拍了一部殺驢的影像,那是對驢的祭奠。在任思鴻的家鄉(xiāng)張家口,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物就是驢。然后有一群艷麗女郎躺在浸血大缸里,其華麗與冷酷堪比馮小剛電影《夜宴》中的鏡頭,但這可是任思鴻1996年的作品。
三
2005年任思鴻的文化公司倒閉,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他終于明白藝術才是他這輩子丟不開的事業(yè)。這一年,任思鴻始做雕塑并一發(fā)不可收拾。第一件作品是廣播體操,各行各業(yè),小人,大頭,帶著甜蜜且詭秘的微笑。這種有意為之的視覺愉悅,以其特有的短暫感將政治可愛化,和許多卡通作品不同,任思鴻手下并非只有好玩和娛樂,而是始終帶著個人的歷史記憶。這種個人記憶像針尖一樣插入社會宏大敘事之中,細小而微不足道,但真切并深入靈魂。
此次展覽,雕塑作品為數(shù)眾多,題材內(nèi)容多樣,造型手段不一,但夸張、減縮或局部夸張與減縮中的幽默感則是一以貫之。這是任思鴻式的幽默;無論顯隱、無論哀樂,皆來自藝術家不同一般的形體塑造。或表現(xiàn)、或卡通、或繁復、或簡約,本來有風格傾向,但就那么突如其來的一下出格,便打破風格的預期,讓人感覺驚異與驚奇。異在藝術家旁逸斜出,從不循規(guī)蹈矩;奇在出格處順理成章,且獨一無二。憂郁的達·芬奇、矯飾的大衛(wèi)、疑惑的梵·高、警覺的畢加索、驚悚的達利,有如一部活靈活現(xiàn)的藝術史。任思鴻把自己對大師的理解和崇敬加以戲謔化,幽默但決不大笑出聲,無厘頭但有恰如其分的節(jié)度。這種控制來自藝術家對形體大小關系的精確把握。任思鴻能夠賦予身體結構以一種特別拔尖的感覺,這一點非他人所能為。同樣,那些不同形態(tài)的領袖像,也可以構成任思鴻藝術中的歷史。馬克思頭像的多語言與裝飾效果,和毛澤東頭像的肉身化與簡化手段,就是一個很好的對比。其間隱喻著學問與革命、主義與權力的對照,讓人聯(lián)想理論批判和武器批判的荒唐關系。而耶穌高掛在十字架上笑看人生,笑看我們這些受西方十九世紀某主義影響并自以為活得很好的人群,這是多么具有諷刺意義的場景——這場景就在展廳,就在馬克思故鄉(xiāng)德國的百得利公司展廳里。這種喜感在地且超現(xiàn)實,世俗而異樣,搞笑又諷喻。同樣的對比關系,也出現(xiàn)在故紙書堆上和精裝書上的這兩組塑像之中。我說任思鴻的作品很有現(xiàn)場感,不是么?
四
盡管做了那么多雕塑,任思鴻還是糾纏繪畫情結,他甚至認為藝術的母體就是繪畫,這觀點顯然來自達·芬奇的藝術論。
任思鴻對繪畫的看法,一是感覺二是想象。想象與記憶有關,但人的想象不僅想象真實,更重要的是真實想象,即在想象性畫面中去重新尋找真實。感覺之獨特與微妙,難以言說。對于繪畫,感覺需要視覺積累和文化素養(yǎng),這才能形成把控創(chuàng)作過程使之具有藝術品質(zhì)的自我。從某種意義上講,感覺到的東西不一定能夠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繪畫技藝與身體感覺的關系,大抵如此。
任思鴻繪畫作品有兩個突出的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喜歡用很硬的線條,或者是很張揚的形象。往往借此把畫底分成不同部分、不同的塊面,然后在其中大做文章,因此他的作品自由度很大。畫家在并置種種個人體會、記憶與想像的時候,善于造就其獨有的關聯(lián)性,也許形態(tài)無關但情感傾向有關,也許內(nèi)容無關但形式構成有關。盡管非邏輯,盡管無厘頭,但很有繪制的質(zhì)感與動感。作品不是風格性、樣式化的,而是現(xiàn)場性、言語化的。
第二個特點是顏料的情感表現(xiàn)。顏料為物,在畫面上是另一種真實的存在,其真實性來自藝術家深層的感悟和創(chuàng)造力。硬直分割的線形,運用自如的色彩,因文化心理與精神素養(yǎng)的積淀,不無身體行為撫摸的親和與細膩。任思鴻繪畫不太在乎題材、風格等固化的樣式,更注重表現(xiàn)的是在地在場與酣暢淋漓。感覺之敏銳與尖新、感受之深入與豐滿,挑釁視覺反應,讓人不能平緩。其人生體驗與歷史記憶的表達,與眾不同且耐人尋味。作為一個只有在變化中才能尋找快樂的藝術家,任思鴻說:“這是我在繪畫里一直想體驗到的,真正是你認識到的:身心合一。畫面所具有的就是那種行動的速度和形態(tài),跟認識、跟意識之間較量的那種快感。”
五
任思鴻作品極為豐富,從卡通到表現(xiàn),從具體到抽象,從大體量到小飾品,從雕塑、繪畫到行為、影像,從不受思潮、群體、樣式、媒材的約束。其創(chuàng)作自由度和獨特性,使之成為當代藝術中最有個體精神、最具自我意識的藝術家之一。作品所向,直面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消解政治話語的莊嚴與空泛。藝術家從個人經(jīng)歷的微觀敘事出發(fā),揭示發(fā)人深省的社會文化記憶,以此抵抗專制意識形態(tài)所需的遺忘。憑借著隨機應變的直覺,其創(chuàng)作智慧常常從幽默、活躍、輕松的藝術形象中自然透出,讓人深感驚奇與意外。
任思鴻是中國當代藝術中最具活力也最為坦誠的藝術家,其不斷出新出奇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對于從樣式化走向市場化并再也化不回來的藝術江湖而言,的確屬于另類,當然,也是一個讓人充滿期待的例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