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兩種邏輯,一種叫邏輯,一種叫中國邏輯。”這是令人心痛的韓寒式妙語,出乎直覺而立足經驗,貌似憤激之論,卻與哲人高見不乏偶合處。
漢娜·阿倫特在《精神生活·思維》一書中區(qū)分了兩種思維法,一種是西方人的“語詞思維”,另一種是中國人的“形象思維”。她說:“形象思維始終是‘具體的’,不可能是推理的?!卑愄乜陬^上承認“中國哲學能與西方哲學相提并論”,但在具體分析中,則把中國式思維排除在她認可的“語詞思維”之外——“使我們區(qū)別于中國人的東西不是理性,而是語言”,她說,理由是:“所有純粹的邏輯思維過程……只能借助詞語才能完成”,而且,該詞語只能是拼音文字,不能是象形文字。當她寫出“不容置疑的是,如果希臘人最初不借用和改造腓尼基字母,那么就不可能有哲學”時,她至少在哲學層面,否定了中國式思維的價值。
不管認同還是反對,我都沒有能力接續(xù)阿倫特的話頭。但反思我們的思維傳統(tǒng),先哲中以條理清晰、邏輯強悍見長者,確乎寥寥。錢鍾書在提及“賈誼文章大抵恁地無頭腦”時,曾引用《儒林外史》里的一句話,“才氣是有,只是理法欠些”,并感嘆道:“先秦兩漢之文每筍卯懈而脈絡亂,不能緊接逼進;以之說理論事,便欠嚴密明快?!蔽覀冎?,“先秦兩漢之文”代表著中國思想史的高峰,峰頂尚且如此,山腰山谷,只怕更不足道。即以錢鍾書勉強認可的韓非為例,在他認知的最高點上,韓非堪稱亞理士多德的異地知己,那句“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的論斷,洋溢著科學求真精神,然細一打量,發(fā)現(xiàn)他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并沒有將其視為固定不移的原則。比如,依據(jù)“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的自然現(xiàn)象,他竟然推導出了嚴禁百家爭鳴的結論(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讓人大驚失色。韓非雖然說得字正腔圓,考察其內在理路,不過是些巫術套路。巫術思維的特征是迷戀交感原理,總是通過“相似聯(lián)想”和“接觸聯(lián)想”等低級別智力活動,將表象上的相似,視如本質上的相同。
站在思維角度,我們不得不感嘆自身的貧瘠。我們每天在報刊和網(wǎng)絡上接觸到的各種觀點,不乏以其思維上的愚蠢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鑒于此類愚蠢很少在西方學者身上出現(xiàn),我不得不認為它具有“中國邏輯”的特征。當然,有關部門不時發(fā)布的一些怪誕論據(jù),如“躲貓貓”、“俯臥撐”、“七十碼”之類,已經無法從思維層面加以評判了,那里沒有起碼的常識和理性,只有一種指鹿為馬的權力張狂。話說回來,假如這些官員的思維能力尚有可取之處,即使找借口,也不至于找得那么傻,除非決意向趙高學風度。
一種思維上站不住腳的說法,為了獲得認可,通常總要倚靠一些題外之物。倚靠權力是最常見的,也是最色厲內荏的,比如一邊聲稱自己的觀點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高度一致,一邊把敵對觀點判為異端,以方便自己“旗幟鮮明”地加以反對。同樣常見的則是標舉某種意義、境界或價值,誘使讀者在認可該種意義、境界和價值之余,把他的毛糙觀點囫圇吃進。近日有教授建議從中學教材里拿走《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一文,出發(fā)點之良善簡直讓人感動,不僅為了關懷祖國下一代的身心健康,據(jù)說還為了體現(xiàn)“現(xiàn)代的法制觀念、公民意識和民主精神”??上В瑒訖C與手段之間缺乏邏輯粘連,我們無論如何看不出,為什么中學生學了這篇課文,就會“揎拳捋袖、躍躍欲試”?作者既不曾從道理上進行說服,也沒有提供必要的社會調查依據(jù)。他好像以為,只要自己的愿望足夠美好,再可笑的建議也會增光添彩。參照他的建議,在民主國家的誕生地,比如英國,是否早就禁止他們的中學生閱讀荷馬了呢?我從未聽說,我只知道,荷馬筆下阿喀硫斯拖著赫克托爾的尸體繞城而走的場面,暴力程度不在《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之下。
不久前圍繞汪暉抄襲案產生的大量辯護,也讓我們見識了某一類學者近乎崩塌的思維素養(yǎng)。面對這樁只能用一種方式——事實認定——加以捍衛(wèi)的事,他們仿佛集體喝高了,竟不厭其煩地顧左右而言它。他們頻頻聲稱,在20世紀80年代,如此行文乃是常態(tài),故汪暉只能視為學術失范,不應認作剽竊,與此同時他們一次也沒有拿出證據(jù),證明在80年代有人這么干過。他們大概認為,只要將“這是常態(tài)”重復一百遍,艱難的舉證工作就算自動完成了。遠古巫師在公共場所祈雨時,倒也是這么做的,他們總是相信一場傾盆大雨,會隨著自己的大聲嚷嚷如期而至。
強調“思維的首惡是愚蠢”,理由在于,每一種觀點都會為自己尋找堂皇的依據(jù),所以,結合“自由啊,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的教訓,我們得試著放棄從立場和出發(fā)點角度進行評價。他的出發(fā)點也許是好的,正義感也許是無懈可擊的,道德力量也許是無可懷疑的,但只要在思維的內核露出了蠢相,對不起,一切無從談起。反過來,我們不妨樹立一種信念,堅信一切與正義、自由、善良兼容的觀點,在常識上也一定是站得住腳的,也一定不會違背人類的基本理性和崇高情感。
阿倫特談及中國思維時,曾表示“由于這方面的知識有限,我不能充分地討論它們”。我認可她的謙虛,以便反對她視漢語為思維元兇的判斷。我們雖然不時撞上思維錯亂的文字,但僥天之幸,我們也有常識可靠、理性堅定的優(yōu)秀作者,遠的如胡適、陳寅恪,近的如余英時、王小波和后生小子韓寒,他們都用漢語寫作。這足以給我們帶來信心。